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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节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是一湖墨黑的天,星光隐约,似乎离得很远。村庄沉沉地睡了过去,不闻鸡鸣犬吠。这种空前的静谧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张开。李文彬终于开口说话了:“没想到啊没想到,革命这几年,越革越糊涂了。同志们血里火里开创的斗争局面,竟然交给了这么一些人来领导。谁是革命的忠诚战士?他们能算吗?我到凹凸山来搞地下工作的时候他们在哪里?他们那时候对革命恐怕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贡献?”
    崔二月知道李文彬不仅指的是梁必达的提升,可能更使他不理解的还是对于朱预道的使用。如果说李文彬和梁必达之间曾经有过误会,那么他同朱预道之间的关系就不仅仅是误会的问题了,其中可能结下了更深的怨恨,朱预道差点儿就死在了李文彬的手里,而现在朱预道又接替梁必达担任了陈埠县的大队长,军事指挥权仍然牢牢地把持在他们的手中,而李文彬作为一个在陈埠县开展工作数年的老革命,在此次调整中,不仅没有得到提升,却反而跟一个资历浅薄的新手而且是有过怨恨的新手配起了搭档,甚至还要受制于他,心里的别扭也就自然难免了。“老李……你是最早到陈埠县来搞工作的,可是,这组织上的事情咱就不明白了,我想,你的成绩大家都是看得见的,你要想开一些……”
    李文彬阴沉着脸说:“我想得开,可是我不放心,你明白吗?我是不放心。”
    崔二月站起身子说:“老李,我看你今晚不痛快,早点歇息吧,我……”
    李文彬一把拉过崔二月的手:“二月,你别走,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有点……害怕。”
    李文彬终于暴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面,他预感到,横在他前面的障碍,不仅是心眼极多的朱预道,也不仅是诡计多端的梁大牙,以他现在的心态,就连窦玉泉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似乎也隐藏着冰冷的杀机。他很后悔他不该一再在窦玉泉的面前提及他当年曾经主张对梁大牙“斩草除根”那码子事,这个人肚里有牙,他的真实内心你永远也休想把握。他不相信窦玉泉当真有那个胆量向梁大牙交底。一个人掌握了另一个人的秘密,绝对不是好事,这个账就是眼下不算,将来也是要算的。他想他是太意气用事了。沉默了一阵子,崔二月只好重新坐了下去,用一种充满了温情的语调说:“老李,我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高兴起来。你说吧,我做什么?”
    李文彬捏住崔二月的手,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很长时间才说:“二月,我在凹凸山这几年,你对我情深意重,可以说你是我在这里惟一的亲人和最知心的同志,我跟你讲,我们干革命,既要同日本鬼子战斗,又要同国内的反动派战斗,还要同内部的错误思想和作风作斗争。我不相信梁大牙他们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至少目前不是。所以,我还要坚持我的原则,只要我发现了他们的错误行为,我就要进行坚决的抵制。也许,他们会排斥我,要是我遭到了错误的批判和打击,你能相信我是一个忠诚的布尔什维克吗?”
    崔二月不知道布尔什维克是个什么概念,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条路是你领着我走上的,我是通过你才认识到我们事业的伟大。我永远都相信你。”
    李文彬的眼睛直到这会儿工夫才放射出些许光彩,并且涌上了一层潮湿。
    崔二月又说:“老李,我真的希望你能多保护自己,我如今是别人的人了,我心里惦着你,可是我却不能照顾你,冷暖全靠你自己多保重了。”
    李文彬说:“二月,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保护自己的,我要顽强地战斗下去,只要我李文彬不死,只要我还在凹凸山根据地,我就不会消沉,我要用我的战斗事实给他们看看,谁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说完,便拥住崔二月,把两行烫热的泪水洒在她的肩上。崔二月站起身子,把自己的一双浑圆柔软的胳膊交给了李文彬微微悸动的肩膀。两副血气正旺的年轻的身子在分别已久之后,重新热热地粘合在一起,传递着无限的酸楚和幸福。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站立了很久,终于纠缠着跌跌撞撞地扑到等待多时的床前……
    闩紧的木门就在这个时候被踹开了。
    当一柄乌亮的枪管指向李文彬的后脑勺的时候,崔二月惊恐地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膛,她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声,眉心便被一声脆响击中,顿时绽开成一朵鲜艳的血花。
    一切都是在猝然间发生的。
    “皇协军”一个小队和日军十余人以飞天遁土般的神速偷袭了崔家集,避开了区中队的住地,直奔一个隐蔽的所在,暗算了岗哨,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了中共陈埠县委书记兼陈埠县县大队政委李文彬——敌人掌握的情报可以说准确到了惊人的地步。
    崔家集位于梅岭和陈埠镇之间,但是距离清凉寺比陈埠镇要近七八里地,因此梁必达等分区首长最早得到了凶讯。
    此时已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梁必达估计,在两个钟头之内,这股敌人不可能缩回洛安州,于是果断做出决定,当即和张普景、窦玉泉、姜家湖等人率领分区通讯排二十余骑飞驰徐家集,准备在那里拦截。
    到了徐家集,天色已经大亮,此时朱预道也带领一个中队赶到了。见梁必达飞马而至,朱预道木然垂立。
    梁必达翻身下马,缰绳一甩,大步跨过来,红着眼睛,驳壳枪口戳着朱预道的脑门,怒吼一声:“你干的好事,如果营救不成,我拿你脑壳。”
    朱预道低下脑袋说:“我失职。”
    梁必达冷笑着说:“失职?你何啻是失职?我怀疑你是不是给汉奸当了内线。你一个大队长,居然把政委给我丢了。谁给你的权力,只让十几个人跟着他,你就敢放心地回去睡大觉啦?”
    朱预道一梗脖子说:“是李政委自己提出来要去崔家集的,我考虑……”
    梁必达挥手打断了朱预道的话头:“你考虑?你考虑什么?你考虑那个书呆子有个女人在崔家集等他是不是?你还蛮会成人之美是不是?我看你是不安好心,你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犯错误。这回好了,他犯了错误,你犯了罪。过了今天,你要说清楚。”
    姜家湖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圆常旱:“司令员,责任的事回去再说。刘连长回来了,报告说,有一伙人正由方堰至小店间的山路向东运动,估计就是那伙敌人。”
    朱预道刷地擎出驳壳枪,恶狠狠地对梁必达说:“我去打伏击。我要抓两个活口回来,看看究竟是不是我当了敌人的奸细。如果不是,我要跟你去见杨司令。”
    梁必达冷笑着说:“怎么个结果你也脱不了干系。”说完又飞身上马,扬鞭纵马率先向东驰去。
    接火地点是在小店西南的一片树林里。
    果然是洛安州“皇协军”一大队的一个小队和日军十余人,由日军一名中尉和“皇协军”一名姓万的中队长带领。偷袭捕俘成功后,正在急速回撤。
    梁必达和窦玉泉指挥部队散开,对敌军实施包围。战斗发起七八分钟后,敌人死伤十余人。余敌以日军进行顽强抵抗,掩护姓万的中队长和几十名伪军押着李文彬夺路而逃。
    梁必达率部追至山垭口,眼看很快就要进入敌占区了,朱预道急忙吆喝炮手,并且请示了张普景和窦玉泉,想以三门迫击炮实施拦阻射击。
    窦玉泉说:“集中火力,就打那个山垭口。”
    张普景略一沉吟,说:“拿炮一轰,老李就光荣了。”
    窦玉泉说:“可是,如果不打,敌人跑了不说,老李也救不回来了。打,还是要打的,炮手注意一点就是了。”
    张普景说:“炮不比枪,恐怕没那么精确的。老梁,这个决心还得你下。”
    梁必达黑着脸往远处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扫视了窦玉泉和朱预道,咬牙切齿地说:“不能打,炮手卸弹。”
    又恶狠狠地盯着朱预道说:“你是什么意思,想杀人灭口吗?我跟你讲,回去就给我制定营救方案。救出李文彬同志,让他证明你的清白。救不出李文彬,就看你自己说了,我恐怕你浑身是嘴也很难说得清楚。”
    既然不能开炮,一伙子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和“皇协军”押着李文彬溜出了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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