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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三鼓是乾清门御门听政开始的时刻。
    今日的御门听政是照制常朝,可是因为内阁于深夜子时接到
    靠近云南的湖广总督奏折,疏报吴三桂举兵叛乱的消息,使得康
    熙皇帝怒气顿生,形于颜色。他虽然设想过吴三桂接到撤藩诏谕
    后的种种反应,并估计到他可能举兵叛乱,而且也筹划好了平定
    叛乱的军事措置。然而当这一消息真的到来时,他仍然不免感到
    震动。除鳌拜后,国家的农事商事有了发展,国库岁入渐丰,但
    毕竟只有四年的时间,不可能有太多的财粮积贮。战事一起,不
    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财力能够支撑吗?再说,因近年来没有战事,
    满洲八旗不少官佐牍于安逸,染上了嫖、赌、玩鸟的恶习,疏于
    日常的军事演练,一旦交战起来,八旗军力如何呢……康熙想了
    许多不利方面,这使他感到局势的严重。他也想了有利的方面:
    吴三桂燃起叛乱战火,反叛朝廷,反叛天子,上违天意;他把过
    了凡年太平日子的百姓,重又推入炙难深渊,下背民情……想到
    此,康熙又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青年皇帝在黄案后的御座上落座以后,不像平时常朝那样,
    谕衹候在中左门的各部院奏事大臣近前陈奏,而是一反往日情形,
    开口就叫:“兵部尚书明珠!”
    “奴才在!”
    这情景使朝臣们感到意外,他们预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北面的丹墀。头戴珊瑚顶冠、身着麒麟补服的
    兵部尚书明珠,手捧一长方花梨木匣,走到丹墀上黄案前跪下,
    将木匣恭设于案,奏道:“奴才启奏皇上,湖广总督蔡毓荣疏奏,
    吴三桂杀了云南巡抚朱国治,竖起灭清复明的叛旗,率所部兵丁
    叛乱——”
    明珠此言一出,丹墀下的朝臣们吃惊得纷纷瞪大了眼睛,不
    由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小的人甚至抖颤起来。他们慌乱中,又见
    刑部尚书莫洛走出班列,跪奏道:“奴才启奏皇上,昨夜京师四
    门起火——”
    莫洛所奏,本是京师头天夜间发生之事,许多大臣早已知道
    了。可此时与明珠所奏吴三桂造反这一震撼人心的大事联起来,
    更加重了不安的气氛。靠南的距丹墀稍远的班列中,响起了窃窃
    私语……
    这是朝会时未曾出现过的异常局面,康熙皇帝甚为生气。他
    耸起的浓眉下,一双敏锐的眼睛扫向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刚要口
    偷什么,突然间,乾清门前传来了惊慌的喊声:“不好了!不好
    了!吴三桂反了!”
    这是两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人——兵部侍郎党务礼和户
    部员外郎萨穆哈。他们一边高声喊着,一边从中左门方向闯了进
    来。当这二人跪倒在丹陛之下时,康熙看清了,原来是诏谕撤藩
    后被他派往云南迎接吴三桂眷属的党务礼和萨穆哈。他严厉地断
    喝一声:“如此惊慌失措,有失大臣体统!”
    党务礼和萨穆哈经这一喝清醒过来,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
    的举止太不像样子了。
    康熙问道:“你二人擅闯御门,可知罪吗?”
    党务礼惶恐地说:“事关大清江山,奴才吓糊涂了。”
    萨穆哈悚惧地说:“奴才等行至贵州,未见吴三桂眷属,却
    得了他已反叛的消息,于是从贵州星夜驰京,十日十夜未下马鞍,
    只想早报军情,以至犯下大罪……”
    康熙皇帝脸色缓和下来,说道:“朕念尔等忠悃可嘉,姑免
    治罪。”
    “谢皇上隆恩!”党务礼和萨穆哈连连叩首谢恩。
    党务礼继续奏道:“启皇上,吴三桂竟捆绑了传诏钦差,折
    尔肯和傅达礼至今下落不明。”
    萨穆哈也继续奏道:“他还自封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发
    布檄文,辱骂朝廷,拥戴朱三太子——”
    “哪里有什么朱三太子!”康熙截断了萨穆哈的话。他知道,
    朱明王朝的后裔中从没有什么朱三太子,他对吴三桂的鬼话置若
    罔闻,却问道:“那里民情如何?”
    党务礼答道:“百姓惶惶不安,都骂吴三桂乱臣贼子。盼望
    皇上兴兵讨逆!”
    萨穆哈也说道:“云贵总督甘文焜骂他事明叛明,事清反清,
    是反复小人。”
    康熙皇帝点点头,说道:“百姓皆愿江山一统,国家安定,
    农商繁荣,朕岂能容忍逆贼乱民!”这时,他注意到党务礼和萨
    穆哈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知道他们长途跋涉,心神劳瘁,不免
    受了感动,说道:“尔等连日辛劳,下去吧。”
    “是。”
    康熙略加思忖,又道:“你二人告变有功,着陛光禄寺卿。”
    党务礼和萨穆哈复又叩头,齐呼:“谢皇上大恩!”
    党务礼和萨穆哈退去后,乾清门前变得一片静寂,刚才的紧
    张和不安气氛一扫而光。丹陛东西两侧的议政王大臣,六部尚书、
    侍郎、御史,翰林,科道,记注官……一齐向御座上的青年皇帝
    投去崇敬的目光。康熙对党务礼和萨穆哈告变一事的处置,使他
    们看出来,皇上临危不乱,确是“英资天纵”,即使天崩地裂,
    他也能应付从容,何况吴三桂反叛呢!
    康熙皇帝一双炯炯目光扫视着丹墀下的文武百官,说道:
    “朕曾有言,吴三桂蓄谋已久,撤藩会反,不撤藩也会反。如今,
    吴三桂公然反叛了,卿等看应如何处置?”
    身着绣鹤补服头顶珊瑚顶冠的大学士索额图从班列中走到黄
    案前,捋下两只马蹄袖,跪在拜毡上奏道:“奴才曾说过削藩激
    变之理,如今平西王果然反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想
    起盛夏时即在畅春园九经三事殿主张不能削藩,他心上掠过一阵
    得意。但他不能在皇上面前表现出来,他平静地说:“以奴才之
    见,只有安抚一法。撤回削藩诏谕,令他世守云南,当会复归无
    事。”
    工部侍郎额库礼奏道:“奴才以为大学士所言甚当,用文德
    抚之自定。”
    康熙问道:“吴三桂已兴兵反叛,岂肯仍听命朝廷?”
    索额图道:“那——”他侧过身去,瞧了一眼班列中的明珠
    和户部满尚书米思翰说道:“那只好将主张撤藩之人加重治罪,
    平西王或可罢兵。”
    明珠闻言一惊,米思翰和刑部尚书莫洛也吓得脸色变黄了。
    他们深知索额图在朝中举足轻重,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万一皇
    上听了他的话,自己的性命难保无虞。
    不料康熙听了索额图的话后,态度忽然严厉起来,高声说道:
    “大胆的索额图,你明明知道撤藩是朕的主张,竟敢要治主张撤
    藩之人,莫非是要问罪朕躬吗?”
    索额图没想到康熙因为自己的话如此动怒,“噗通”一声跪
    在地上,不断叩头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康熙继续说道:“你说要加重治罪明珠、米思翰等,不过是
    ‘诛晁错,清君侧’的故伎——”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盛夏
    时索额图就在九经三事殿用汉景帝故事,力陈削藩之弊,为此受
    到朕的责备。事后,朕还为在百官面前没有给他留面子心常怏怏,
    现在看来,这索额图并未接受教训,倒是自己过于仁慈了。想到
    这里,一股怒气陡然升起,严厉斥道:“‘清君侧’,断送了汉
    景帝的王业,朕早已说得明白。尔索额图欲叫朕重蹈覆辙,是何
    居心?”
    索额图以额碰地,连连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康亲王杰书这时出班奏道:“吴三桂反叛朝廷,违天逆民,
    皇上应派兵讨伐。”
    “朕意已决,”康熙坚定地说,“即派八旗禁旅,并征调盛
    京满洲兵、蒙古兵,会同征剿。”说罢,问米思翰道:“户部财
    储如何!”
    米思翰出班奏道:“内府所储及各省库金、仓粟协济,足支
    军需十年。”
    康熙“哦”了一声,想起户部汉尚书侯万昆在畅春园曾说过
    “户部拮据,无款项可动”的话,猛然叫道:“侯万昆!”
    胸飘银须的侯万昆,此时如壮年人一般,步履轻捷地出班跪
    在丹墀之下。
    康熙盯着他,问道:“到底有没有款项可动?”
    “启皇上,户部有款项可动。”
    “大学士,朕深为不解,”康熙的声音虽然并不严厉,却隐
    藏着一种威慑之力,“既是如此,你为什么在畅春园说无可动款
    项?”
    侯万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瞥了一眼索额图,说道:
    “那是因为有人奏请皇上营造苑囿。臣以为户部所储原备缓急之
    需,若平日耗于土木,遇有急用将何以支付?皇上请放宽心,平
    叛所用军需,臣保无虞。”
    青年皇帝听了侯万昆所言,半晌无语,他注视这个忠心耿耿
    的老臣许久,眼眶有些发热,轻声说道:“你为江山社稷,甘冒
    欺君风险,朕心甚慰。”他伸出手去,缓缓地从腰间摘下身佩的
    革丝绣龙荷包,说道:“特赐卿御用荷包一枚……”
    侯万昆跪接过乾清门首领太监递给他的荷包,感动得颤声说:
    “谢皇上赏。”
    康熙亲切地说道:“大学士快起来,快起来!”
    侯万昆复归原班后,康熙庄严地叫道:“明珠!”
    为皇上坚定的平叛态度所鼓舞,恢复了原来神情的兵部尚书
    明珠,精神抖擞地应道:“奴才在!”
    “兵部准备如何?”
    “俱已准备停当,恭候皇上圣谕。”
    “荆州乃咽喉要地,着前锋统领硕岱带同佐领前锋一名,兼
    程前往,以固军民之心;并进据常德以遏贼势。”
    “遵旨。”
    康熙那一双炯炯目光移向丹墀东面的班列,叫道:“顺承郡
    王勒尔锦!”
    勒尔锦忙登上丹墀,跪在黄案前:“奴才在。”
    康熙谕道:“朕封你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多罗贝勒察尼,
    都统觉罗朱满、鄂内、伯宜理布、觉罗巴尔布等驰往湖广武昌、
    岳州、南昌、安庆诸要地,迎敌歼贼!”
    勒尔锦谢恩道:“奴才领旨。”
    康熙的目光又转向莫洛,琅声叫道:“大学士莫洛!”
    莫洛趋前应道:“奴才在。”
    康熙谕道:“朕封你为经略大臣,督理陕西军务。以防逆贼
    由川入陕,绕道进图京师。”
    莫洛谢恩去讫,康熙又谕封都统赫叶为安西将军,同将军瓦
    尔达等由汉中入蜀,护军统领胡礼布为副将军同往。青年皇帝部
    署军事完毕,又叫道:“户部尚书米思翰!”
    米思翰趋前跪应道:“奴才在。”
    康熙谕道:“立即派员召还启程赴广东、福建的钦差梁清标
    和陈一炳。”
    米思翰问道:“这粤闽二藩……”
    “暂时不撤了。”
    “是。”
    米思翰退去后,康熙的目光射向侯万昆。今天还有一桩非常
    重要的事情要办,康熙觉得,只有交侯万昆来办,才能表示自己
    对他的倚任。
    “大学士侯万昆!”青年皇帝的声音格外亲切,甚至含有尊
    敬的意味。
    侯万昆答道:“臣在。”
    “侍候拟诏,晓谕天下!”
    “是!”
    康熙皇帝从御座上起立,手抚黄案,遥望着远方,口授道:
    “逆贼吴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欸投诚,授之军旅,
    锡封王爵,恩赍有加;迨及朕躬,委以重任,晋爵亲王。殊恩优
    礼,振古所无。讵料吴三桂阴图不轨,径行反叛,祸国殃民,罪
    不容诛。今削其爵,特将宁南靖寇大将军顺承郡王勒尔锦统领禁
    旅,前往扑灭。兵威所至,刻期荡平。”
    康熙说到此处,口气转缓:“……但念地方官员民人等身在
    贼境,或心存忠义,不能自拔;或被贼驱迫,怀疑畏罪;大兵一
    到,玉石莫分,朕心甚为不忍。爱颁敕旨,通行晓谕,尔等各宜
    安分自保,勿为贼助……南北军民,皆朕赤子,必不容忍吴三桂
    横行凶逆,裂我封疆。宣谕中外,天下咸知。钦此。”
    侯万昆边录诏谕边想:皇上果然气度非凡。斥叛逆,义正词
    严;恤下情,温语良言。这道诏谕颁出,朝廷大军浩荡南下,地
    方百姓壶浆相迎,那逆天背民的吴逆三桂还能逃得了天诛么……
    他将诏偷录毕,忽然想起一事,抬起头问道:“皇上,臣有一言、
    不知是否当讲?”
    康熙说道:“朕深知尔——言虽不多,殊有见地。说吧!”
    “臣以为应拿逮吴三桂之子吴应熊——”
    索额图闻听此言一怔,微微仄起耳朵,注意地听侯万昆说下
    去。
    “吴应熊身为额驸,却背叛朝廷,网罗奸党,养蓄亡命,图
    谋不轨。且刺探皇上行止,日夕飞报云南藩府——”
    明珠此时插言说道:“吴应熊侦知皇上诏谕撤藩,即先派亲
    信密报吴逆,早钦差一天送达。”
    莫洛也道:“昨夜京师四面起火,也是吴应熊差遣歹徒所为
    ——奴才已提审明白。”
    侯刀昆继续说道:“吴应熊罪不在赦,不可使其再逍遥法外。
    皇上——”
    索额图尽管刚才受了康熙皇帝严斥,但当他想到在此关键时
    刻如不出来说话,额驸爷就会真地被逮拿时,还是大着胆子插言
    道:“皇上,吴应熊是太宗皇帝十四额驸,万不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康熙皇帝便将那鹰隼一般的目光倏地射
    向他的眼睛,久久盯着他,直盯得他无力地低下了头。康熙转身
    面向明珠,厉声谕道:“拿逮额驸吴应熊!”
    “奴才遵旨。”明珠应声甫毕,跨着大步走下丹墀。
    二月之夜,乾清宫在寒冷的月光中显得庄严而肃穆。子夜时
    分,紫禁城中万籁俱寂,唯乾清宫高大的须弥座丹墀上响动着靴
    底儿着地的声音。一个身材细高、步履轻捷的青年人,从丹墀的
    左侧走到右侧,又转回身踱向左侧,在鎏金社稷江山金殿前停住
    了。他凝视了这江山社稷的象征许久,然后把又明又亮的眸子投
    向高远的夜空。
    康熙皇帝乍从寒夜中走进乾清宫来,觉得这里温暖如春。他
    把双手放在大熏笼上烤了烤,又快速地用力搓了几下,就跨进了
    西暖阁。刘春录随着他进去了,达奇留在了阁外的乾清宫正间。
    西暖阁里也是灯光明亮。康熙走进阁门迎面看见阁壁上挂的
    唐寅真迹《墨梅图》,不由微微笑了。苏麻喇姑出宫四年多了,
    每年腊月底迎接新正,乾清宫首领太监刘春录,都从东暖阁的抑
    斋内取出一轴珍藏古画,替换这幅《墨梅图》,都被青年皇帝制
    止了;他一直在自己的寝宫里挂着《墨梅图》。只有他心里知道,
    每天看见它,就如同看见了苏麻喇姑。他含笑的眼睛从《墨梅图》
    移向御案,御案上仍像从前那样摆着苏麻喇姑献上来的小社稷坛。
    那暗红色硬木框架紧箍的五色土,为一方灯笼锦所覆盖,灯笼锦
    上绣着五种颜色的社稷坛图案。那是苏麻喇姑出官前留下的纪念,
    它每日每时都在诉说着她对他的忠诚。康熙看着这灯笼锦,眼里
    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一股思念的情绪升上他的心头:如今她在哪
    里呢……
    然而,这怅惘的思绪并没有停留多久。小社稷坛旁边那一摞
    待批的奏章,使他的注意力立即转到军国大事上去了。
    昨天,南方各省督抚及前线将领来的奏章太多,而且多数是
    告惊、告急疏奏。晚膳后到子夜前,青年皇帝亲阅手批,已经处
    理了大半,但待批的仍然有一大摞。吴三桂发动叛乱以来,长江
    迤南各省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
    投降马宝,贵州全省沦于敌手后,吴三桂原命去攻四川的王屏藩
    也引兵到达成都。庸碌无能的四川巡抚罗森,在提督郑蛟麟怂恿
    下,携总兵谭洪、吴之茂开城揖贼,使全川迅速沦陷。夏国相、
    胡国柱等率叛军进了湖南,先占株洲,后攻长沙。吓得湖南巡抚
    卢震弃了长沙,逃奔岳州.副将黄正卿出城投降了叛军。康熙派
    往湖广剿逆的都统朱满、觉罗巴尔布等本已抵境,却又惧于叛军
    威势,不敢交锋,夏国相、胡国柱、吴应麒、高大节及从贵州乘
    胜而来的马宝又闪电般占了岳州、衡州、洋州、常德,使湖南全
    境落入吴三桂手中。
    坐镇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本来与吴三桂早就暗中勾结在一
    起,这时便扯掉了“效忠朝廷”的假面具,公开起兵叛乱了。他
    将福建总督范承谟拘禁之后,即派出三路兵马进攻浙江和江西。
    东路由总兵曾养性领兵,攻打浙江的温、台二州;中路由都统马
    九玉领兵,杀向金华、衢州;西路由白宪忠领兵,遥攻江西的广
    信、建昌、饶州。“三藩”之中最凶悍的两藩,相互呼应,紧密
    配合,掠地攻城,连山接海,使原来局势稳定的江南骤然紧张起
    来。
    三藩之中的粤藩——平南王尚可喜不肯叛乱,吴三桂非常恼
    火,便驰书广东,要尚可喜共同行动。尚可喜却将吴三桂的密札
    转呈给康熙皇帝,同时将他派来的下书人拘禁起来,以示自己忠
    于朝廷。这使吴三桂勃然大怒,立刻修一密礼,遣专人送达耿精
    忠,叫他去攻尚可喜。耿精忠便命潮州总兵刘进忠进军广州,又
    约占据台湾的郑经窜扰广东沿海,从水陆两路夹攻尚可喜。遂致
    长江以南遍被兵祸,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各地告急奏章迭连飞向
    京师,时日多达三四百件。
    青年康熙皇帝自即位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严重的局面,开始
    时未免有些震惊,但不久便镇定下来。他谕令兵部每隔四百里设
    一驿站,前线军情均由快马邮传,奏折到达京师后,勿论白天黑
    夜,立即呈递御前,不许延搁。因此吴三桂和耿精忠的一举一动,
    他都能了如指掌,他并且根据随时变化的形势及时采取相应的措
    置。军国大事如此繁重,他不得不兢兢业业,昼夜辛劳,以至每
    日都很疲惫;也许这重担放在常人肩上早就把身体压垮了。但他
    自幼演习弓马,练得体魄强健,又值血气方刚年纪,并且自信贵
    为天子异于常人,所以并不觉得穷于应付。常常是子夜时分离座,
    于乾清宫丹墀上踱步一周,便恢复精力如初,即使“连轴转”也
    不感到疲劳。今夜如画的月色,清冽的空气,使他神清气爽。当
    他坐于宝座床上,把那待批的一摞奏章置于眼前,手里拿起了朱
    笔时,他的精力又恢复得十分充沛。
    最上面的奏折是湖广总督蔡毓荣星夜驰进的,他报告了驻节
    荆州的宁南靖寇大将军、顺承郡王勒尔锦畏敌如虎,怯与叛军交
    锋,却勇于搜刮地方,聚敛财富,并且强娶民女为妾,至今已是
    第八房了。“啪”的一声,康熙气得把朱笔掷在御案上。侍立一
    旁的刘春碌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守卫在
    乾清宫正间的达奇,这时也把一双警惕的眼睛瞧向阁内,他见并
    未出现异常情形,就收回了目光。
    “这个勒尔锦,竟如此有负圣望——”青年皇帝双眉紧皱,
    说道,“着实可气!可恨!”
    刘春禄不敢言声,因为宫里的规矩,内监不许干预朝政,四
    年前皇上除鳌拜时赐死敬事房总管太监常生的事他记忆犹新。
    其实康熙皇帝的话并非是说给别人听的。他是想起了去秋南
    苑大猎时,他对勒尔锦谆谆的训诫,又想起了在平定吴三桂叛乱
    之始就命他担起了主帅重任,勒尔锦竟辜负了圣望!这使他气愤
    不过,不由把心里的话说出声来。但目前不是撤换前线将领的时
    刻,他只好采取下诏诘责的办法,命他自省、改过,立刻领兵迎
    敌。诘责勒尔锦的圣谕很快拟就,他又从那一摞待批的奏章上面,
    取下第二个折本迅速阅览起来……
    御案右前方的嵌螺钿紫檀几上,置有一尊兽耳八卦篆铭刻漏
    壶。这是本朝制造的以水的循环升降显示时辰的计时新器。这时,
    壶顶上显示出现在的时刻为丑时三刻。实在是太晚了。刘春禄望
    着全神贯注批阅奏章的青年皇帝,弯下腰来轻声说道:
    “皇上,圣躬宜稍节养……”
    埋头朱批奏章的康熙皇帝,知道他说下去又是劝自己歇息,
    不耐烦地摇了摇手。
    乾清官正间里响起了人们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刘春禄侧耳细
    听,知道是太皇太后和皇后来了。太皇太后这不平常的举动使他
    心里一振,他本能地想照例高喊一声“太皇太后驾到”,却见阁
    门处达奇向他摆了摆手,又听太皇太后谕道:“不要高声喊了,
    别扰了皇帝。”她一边说着,走进了西暖阁。年轻的皇后和六个
    官女也鱼贯跟了进来。
    太皇太后寅夜驾至乾清宫,使青年康熙皇帝感到意外。他以
    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忙从宝座床上下来,给皇祖母跪安。待到抬
    起头来,看清太皇太后慈祥的微微笑着,他才放下心来。在明亮
    的灯下,他见皇祖母头顶冬用东珠饰顶薰貂古服冠,身披御寒黑
    狐端罩,似乎上边还裹着寒气,不由激动地说道:
    “皇祖母有何慈谕,叫玄烨去慈宁宫一趟不就行了,何劳寅
    夜至此……实实使臣不安。”
    康熙的话出自内心深处。他对太皇太后的崇敬,远非平常孙
    辈对祖母的感情可比。他钦佩皇祖母早在皇祖在世时就为大清江
    山立下卓越功劳,皇父年幼时她又驾驭摄政王理政,得以顺利入
    关定鼎。自己冲龄即位,全赖皇祖母做后盾。要不是她深谋远虑,
    四年前怎能智除鳌拜?如今吴三桂叛乱,虽凶焰万丈,但有她老
    人家做主心骨儿,何愁克期荡平!
    太皇太后凝望着康熙,见他虽精神奕奕,却显得有点儿削瘦,
    尤其是鼻梁,好像隆起得更高了些。他虽然满了二十一岁,做皇
    帝已经十三年了,可在太皇太后眼中仍然是自己的爱孙。她心疼
    地说:“皇帝又是这么晚还不安寝!夜夜如此,怎么得了?”
    “皇祖母不是也没有安寝么?”康熙说着,眼神里闪出了一
    丝调皮的笑。
    “笑,笑,你还笑!”太皇太后心上升起一股祖孙亲情,说
    道,“我没有安寝还不是因为皇帝!怎么我两次命人送八宝如意
    粥来皇帝都没吃啊?”
    康熙闻言不安起来,说道:“臣不知道皇祖母等着我吃粥后
    才安寝……”他指指御案上的奏章,解释说:“告急奏章太
    多……”
    “今儿个来了多少?”
    “三百七十八件。”
    “又是这么多!”太皇太后说着走近御案,拿起一件件朱批
    过的奏章,边看边说:“怎么都呈皇帝这儿来了!内阁和兵部就
    不去分办几件?”
    康熙说道:“是我让他们悉数送来。皇祖母不是常常训诫,
    ‘皇上要自己做,不要别人代做’吗!”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深情地凝视他良久,说道:“你这样经
    常记着我的话,我就放心了——可我还说过要多加珍摄,怎么就
    忘了?”
    康熙连忙说,“皇祖母时时刻刻为我操心,以后一定谨遵慈
    训。”
    年轻的皇后赫舍里氏一直恭谨地站在太皇太后身后。这时她
    那美丽的眼睛瞧着康熙,轻轻叫了一声“皇上”,想说什么,却
    又低下了头。
    康熙一双机敏的眼睛,瞧见她的嫩脸上升起了两朵红云。在
    绢灯的映照下,她显得更加妩媚可爱了。她今夜也头顶东珠饰顶
    的冬用古服冠,身着华美的薰貂端罩。康熙从上到下端祥着她,
    待到看见她那明显隆起的端罩时,他忽然想起,她已有孕七个月
    了。
    四年前,赫舍里氏曾有过一次身孕。那曾经使青年康熙皇帝
    和赫舍里氏皇后充满了新奇的喜悦和希望,但因为少年帝后你贪
    我爱,行房过频,后来小产了。因此康熙十分重视皇后这次的身
    孕,为了避免蹈覆,也由于平叛战事紧张,他已有数月未在坤宁
    宫过夜了。这时,他望着她那泛着青春光彩的俊美脸庞,她那一
    双漆黑的大眼睛,她那小巧而周正的鼻子、红润而潮湿的双唇,
    他突然很想与她单独在一起……
    她,也只有她从他的眸子里读出了他的炽情。她与他一样,
    也极想与他单独在一起……但是,当她抬起头来注视他时,她那
    好看的唇里飞出的声音却是:“皇上,太皇太后命御膳房新做了
    银耳燕窝粥,还有几样饽饽……”
    青年皇帝瞧着眼前的银耳燕窝粥和悖悖,心上涌动起一股热
    流——有谁能像皇祖母和皇后这样惦着自己呢!
    太皇太后笑眯眯向他说:“皇帝这回该好好吃了吧!”
    康熙答道:“是,皇祖母。”
    太皇太后又说:“天快亮了,用膳后就安寝吧,我也该回慈
    宁宫了。”
    “是。”
    太皇太后在皇后赫舍里氏和宫女簇拥下向暖阁门走去。
    康熙走在皇后的旁边,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一阵阵袭来,使他
    心旌一阵阵摇动。他突然想把她留下,就在乾清宫过夜,但在皇
    祖母跟前儿他不敢说出这话。赫舍里氏皇后显然也有此意,然而
    她连多看他几眼都唯恐被太皇太后瞧见,只是垂着粉颈一步步往
    前挪动。她心里实在想在出乾清宫前再瞧他一眼,眼看就走到西
    暖阁了,她大着胆子侧过了嫩脸
    恰在此时,前边的太皇太后停下了。她转过身来,瞥见赫舍
    里氏皇后迅速低下了头。她意识到了什么,却装作没有看见,琅
    声向康熙说道:“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明儿个散朝后皇帝到慈
    宁宫去一趟。”
    “是,皇祖母。”康熙恭敬地答应毕,又问道:“皇祖母莫
    非对玄烨有何训诫……”
    “不”,太皇太后没等他往下说就截住了他的话,一字一句
    说道:“我要犒军。”
    “犒军!”这两个字送入康熙的耳朵,使他的眼睛里突然放
    出喜悦的色彩。他明白,这是皇祖母维护祖宗骑射开基的大清江
    山的坚定表示,也是她在关键时刻对自己的莫大支持,他兴奋得
    几乎喊出声来:“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满意地一笑,迈开大步走出了西暖阁。她走得很快,
    有意给皇帝和皇后腾出工夫说几句体己话。但康熙和赫舍里氏却
    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紧随在太皇太后身后,簇拥着她通过金
    砖墁地的正间,欢欢喜喜出了乾清宫。
    年轻的康熙皇帝送走了尊敬的皇祖母,回到西暖阁,一直处
    于亢奋状态,办事效率也似乎快多了。他用过夜膳,将待批的奏
    章朱批已毕,仍不想就寝。
    太皇太后临走留下的“犒军”二字,在他心底搅起巨大的波
    澜。皇祖母的榜样,在使他意识到皇帝责任的同时,第一次认识
    到“战士”的重要。没有战士,哪有八旗劲旅?又怎能去平定吴
    三桂、耿精忠的叛乱?一个个忠于朝廷、不怕吃苦受累、不借流
    血牺牲的战士,才是赢得平叛战事胜利的保证……他在这西暖阁
    内踱来踱去,深深地思索着——皇祖母这一举动大有深意啊!他
    从宝座床边踱到暖阁门口,又从暖阁门踱回御案前。嵌螺钿紫檀
    几上的兽耳八卦铭刻漏壶壶顶上显示出,已是寅时初刻了。刻漏
    壶中的水仍在不停地循环,壶顶上的刻度表仍在不停地变换。一
    个清晰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他忽然想赋一首诗。他停了踱步,
    一手抚着这鎏金的兽耳刻漏壶,随口吟了出来:
    午夜迢迢刻漏长,
    每思战士几回肠。
    江南寇氛何年靖?
    日望军书奏凯章。
    他非常满意这首御制诗,他想把它录下来呈太皇太后过目,
    皇祖母一定喜欢。光迅速扫了一眼班列,见康亲王杰书、安亲王
    岳乐、简亲王喇布、贝勒尚善、贝子傅喇塔俱在东班之首,兵部
    尚书明珠、侍郎那仑立于岳乐之后,都是态度恭谨却精神抖擞,
    不由一阵欢欣之情涌上心头。暗道:亲王、贝勒等不愧股肱之臣,
    朕有这多统兵猛将,何愁歼灭吴、耿二逆!纵然叛贼气焰嚣张,
    亦是难逃覆亡命运了。
    自吴三桂发动叛乱以来,康熙皇帝每日御门听政多理军国大
    事,但平常政事诸如接见来朝外官和蒙古各部进贡使臣,文武升
    转官员谢恩等,亦都及时处理不误。这天适逢各省来京朝觐已毕
    的布政司徐国相、按察使陈秉直等人返回原任,行前进宫陛辞。
    他们行三跪九叩头礼毕,青年皇帝想到外官远离京师,难免放任
    自己,有的甚且仗恃职权,危害百姓,给朝廷带来不利影响。应
    预先防范,使其洁身自好,有益于民。于是谕道:“尔寄朝觐官
    员各有职掌,俱应实心任事,洁己爱民。钱粮不得加派,断案务
    期公允,赈济蠲兔必使民沾实惠,以副朕察吏安民之意。如不遵
    行,国法具在,尔等知悉。”
    徐国相、陈秉直等人听罢,忙又叩头说道:“谨遵圣命!”
    徐国相等人退下后,专程来朝的蒙古科尔沁、巴林、苏尼特
    等部落藩王、额驸及驻扎归化城的都统并喇嘛等陛见。他们囚皇
    上平定吴三桂叛乱,正是用兵之际,恃来捐输本身马匹,有的五
    十匹,有的三十匹,“稍助军需”。
    这是一种象征性举动,三十匹、五十匹军马在大规模战事中
    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可是蒙古诸部这一忠于朝廷、支持平叛的表
    示,令康熙皇帝颇为感动。“结好蒙古”,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奠
    定的国策,当时采取的主要形式是军事和政治上的联合及与蒙古
    诸部的上层人物联姻。这一政策是行之有效的。后来清朝得以入
    主中原,与太祖以后的太宗皇太极、世祖顺治皇帝,都忠实地执
    行结好蒙古的政策有直接关系。康熙皇帝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即位后更密切和发展了与蒙古诸部的关系。在撤藩和平叛
    的决策连朝廷中都有大员反对的情况下,能够得到外藩蒙古的支
    持,青年皇帝是十分高兴的。他眼含笑意望着在丹墀下朝上跪拜
    的科尔沁、苏尼特、巴林等部落藩王、额驸、喇嘛琅声谕道:
    “朝廷用兵固不乏马,但藩王、额驸等为国捐输,殊为可嘉,朕
    着量收用。”
    丹墀下,那些身着朝衣的藩王、额驸和披紫色袈裟的喇嘛,
    闻此圣谕欢欣鼓舞,喜欢得连喊“皇上万岁。”
    乾清门丹墀东,早已依序站满了身着朝服、项挂朝珠的议政
    王大臣,内阁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
    政使,詹事各官,恭候康熙皇帝临御常朝朝会。
    当青年皇帝乘漆金缕花步舆来到御门,升上黄案后的宝座后,
    身佩宝剑的御前一等侍卫达奇及乾清门侍卫、太监,便迅速肃立
    在御座两侧。这时,翰林院学士、科道、起居住官走上西阶,立
    于廊柱旁。
    身强体健的康熙皇帝虽然一夜未眠,刚才又举行了经筵日讲,
    却精力充沛,神采飞扬。他如电的目
    青年皇帝为这真诚、热烈的情绪所感染,畅快地笑了,立即
    传谕:“赐食!”
    这是皇帝对臣下亲切的表示,并非每次常朝都出现这种场面。
    那些蒙古藩王等人知道这是不平常的礼遇,觉得受了特殊的恩宠。
    因此,当这“赐食”二字刚从康熙口中传出,即刻重又跪下叩头,
    有人并且兴奋得流下泪来。站班的满朝文武百官也为这场面深深
    感动,齐向御座上的康熙皇帝投去敬佩的目光。
    科尔沁等部落专程来京捐输马匹的藩王、喇嘛等退下后,青
    年皇帝那双炯炯的眼睛转向眼前的黄案。乾清门首领太监早就把
    那厚厚一摞朱批毕的告急奏章置于黄案上了,康熙由于接见来京
    朝觐的外宫及蒙古藩王等,暂时把它忘却了。现在,这一摞奏疏
    使他的注意力转到了平叛战事上来。尽管他有必胜的信心,但目
    前的战场形势显然是很严重的。弄不好,难保不出现可虞的局面。
    方才的欢悦和兴奋被沉重的情绪替代了,他一手抚在那摞奏
    章上,严肃地向站班的文武百官说道:“吴逆叛乱以来,气焰十
    分嚣张。据云南,陷贵州,攻四川,沦湖南。耿逆精忠也张起叛
    帜,乱浙江,扰江西。二逆遥相呼应,逞凶肆虐,惨杀地方官吏,
    屠戮无辜百姓,诚十恶不赦之巨寇。”他愈说愈怒,竟离座站了
    起来,将那摞奏章举在半空,接说道:“朕昨日即接奏疏三百七
    十余件,云、贵、川、湘、浙、赣各省或告急告惊,或血泪控诉
    逆贼暴行,或恳望朕躬发兵弭平叛乱。朕不忍闻中华大地呻吟于
    铁蹄之下,不忍见无辜挣扎于血泊之中,决意增派大军征剿,以
    兵息兵。尔王大臣等宜各抒己见。”他说罢复归御座,炯炯的目
    光扫视着阶下的群臣。
    大学士熊赐履见皇上为军国大事慷慨激昂,他受了深深感动,
    出班跪奏道:“皇上惩逆于猖獗之时,拯民于水火之中,实千秋
    万世之功业。祈皇上速发增派大兵。”
    大学士侯万昆也出班跪于御前,奏道:“吴、耿二逆穷兵默
    武,祸被江南,以为得计,实自取速死。皇上增调大军征剿,上
    顺天意,下合民心——臣保军需无虞,请皇上但放宽心。”
    两位大学士的话使青年皇帝甚为欣慰。这二人德高望重,得
    到他们的支持,事情就好办多了。但,他还想听听持反对意见的
    人是何主张。他的目光射向索额图,却见面西而立的索额图及其
    弟一等公法保,均是眼睛平视西方,目不旁顾,显然不想说话。
    额库礼、江璜等见索额图如此,也都闭紧了嘴巴。这使康熙忽然
    失去了想听他们意见的兴趣。心想:他们不说话也好,免得扰了
    朕的情绪。
    康熙炯炯的目光转向了杰书、岳禾、喇布、尚善、傅喇塔,
    这是他已内定增派往剿逆前线的统帅和将领。他希望他们到达前
    线后能够扭转战局,也深信他们定能不负所望。他望着这一班威
    猛慑人的战将,必胜的信念涌上心头。他坚定地谕道:“贝勒尚
    善!”
    “奴才在。”
    尚善走出班列,迈着迅捷的步伐行至御前,在拜毡上叩头毕,
    静听康熙皇帝宣谕。“朕封你为安远靖寇大将军,速赴湖广,与
    原在荆州的顺承郡王共同征讨湖南境内的吴逆。”
    “奴才谨遵圣命。”
    尚善退下后,青年皇帝抬眼瞧了一下在东班中恭立的安亲王。
    岳禾生得高大魁梧,比常人高出一头。此刻他的目光也瞧向皇上,
    好像揣摩到要领受重任。
    “安亲王岳禾!”
    “奴才在。”
    “朕封你为定远平寇大将军,率兵进剿犯境江西的耿军。”
    “奴才领旨。”
    康熙皇帝随又高声叫道:“康亲王杰书!贝子傅喇塔!”
    头顶红宝石顶带,身着团龙补服,项挂珊瑚朝珠的康亲王杰
    书和贝子傅喇塔,雄赳赳出班,跨着大步登上丹墀,潇洒地“刷
    刷”捋下两只马蹄袖,在黄案前的拜毡上跪下去,嗓音宏亮地应
    道:“奴才在。”
    这使康熙格外满意,他明亮的眸子里陡然闪出欣悦的光,谕
    杰书道:“朕封你为奉命大将军,贝子傅喇塔为宁海将军,尔等
    速领兵奔赴浙江,进讨耿逆叛军。”
    杰书和傅喇塔齐道“遵旨”后,傅喇塔便退往丹墀之下,杰
    书却仍跪在拜毡上,望着御座上的康熙皇帝。
    康熙觉得有些意外,问道:“康亲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杰书奏道:“皇上除鳌拜之时,奴才有负圣望。此次奉旨讨
    逆,定竭心尽力,报效皇上。”
    这使康熙大为高兴,他浓眉下的双眸光彩四溢,琅声道:
    “朕等大将军的捷报——凯旋之时,朕将来迎郊外!”
    杰书激动得眼眶发热,朝上叩头道:“奴才谢皇上厚恩!”
    “贝勒洞鄂!”
    洞鄂立刻奔上丹墀,跪应道:“奴才在!”
    “朕封你为定西大将军,协同经略大臣莫洛,由陕入川,进
    讨吴逆悍将王屏藩!”
    “奴才领旨。”
    洞鄂退下后,康熙又叫道:“简亲王喇布!”
    喇布从东班出列,走上丹墀黄案前跪道:“奴才在。”
    “朕封你为扬威大将军,领兵镇守江南,策应以上四路大
    军。”
    “奴才叩谢皇上!”
    青年皇帝重新部署平叛前线战事已毕,谕乾清门首领太监道:
    “传谕议政王大臣及文武百官知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乾清门首领太监将康熙皇帝这一口谕刚刚传毕,便见恭立于
    东班的身着麒麟刺绣补服、头戴珊瑚顶冠的兵部尚书明珠,迈着
    矫健的步伐跨出班列,走上丹墀,在黄案前跪奏道:“启奏皇上,
    刚刚接到平南王尚可喜奏疏——”
    “平南王所奏何事?”
    自从吴三桂、耿精忠反叛以来,康熙皇帝牍心粤藩尚可喜也
    会突然发动叛乱,一直敏感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尚可喜奏报,广西将军孙延龄杀了都统王永年、副都
    统马一茂,反叛朝廷,降了吴逆。”
    “哦?孙延龄降了吴逆?”这虽然并非粤藩叛乱的消息,可
    与广东毗邻的广西将军孙延龄投降吴三桂,也令康熙皇帝一惊。
    随即,就有一股怒气升上心头。因孙延龄是汉族公主孔四贞的丈
    夫,而孔四贞又是太皇太后收养的恭顺王孔有德的孤女,太皇太
    后爱如掌上明珠,破例封为公主。孙延龄所以能握广西军权,完
    全是太皇太后的恩典。如今他竟然反叛朝廷,康熙怎能不怒?他
    拧紧了一双又黑又浓的眉毛,说道:“皇祖母待孙延龄恩深如海,
    他竟遽尔反叛,实天下第一不仁不义之人。传谕广西总督金光祖,
    命他克期荡平。”
    “遵旨。”
    明珠应毕,继续奏道:“尚可喜因孙延龄在其叛乱‘檄文’
    中有‘三藩并变’之话,又因他与耿精忠姻亲,特奉表章,请求
    协助王师就近剿贼。愿捐躯矢志,保固岭南,以表始终之诚。”
    青年皇帝双眉稍展,说道:“平南王尚可喜累朝旧勋,性笃
    忠贞,今又披沥捆忱,着晋封尚可喜为亲王。其子尚之孝为平南
    大将军,尚之信为讨寇将军,会同金光祖讨伐孙延龄。”
    “是。”明珠从拜毡上立起,就要退下丹墀。
    康熙叫了一声“明珠”,问道:“朕阅从湖广来的奏疏,竟
    长达二十余日方到京师,不知何处延搁?”
    明珠又奏道:“启奏皇上,因沿途驿站过少,且缺乏得力办
    事人材。”
    “军情如火,有时甚且一日数变。如此延搁,怎么得了?”
    “奴才正想整饬驿站……”
    康熙从黄案上拿起一个折本,说道:“这里有兵部侍郎那仑
    整饬驿站奏疏,与尔意不谋而合。朕意即命那仑前往整饬驿站,
    尔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明珠答道。
    康熙皇帝朝东班叫道:“那仑!”
    年轻的兵部侍郎那仑闻声从东班走出,登上丹墀,在黄案前
    跪毡上叩头道:“奴才在。”
    “朕命你即日启行,整饬驿站,务使邮传畅通无阻。”
    因受皇上信用十分兴奋的那仑,高声应道:“奴才领旨。”
    青年皇帝目光中闪出满意的微笑,亲切叮嘱道:“驿站通达,
    则朕可以即时明了前线军情,如同亲到军前。此事关系重大,你
    ——”
    那仑英俊的脸上出现了严肃神情,答道:“奴才明白。”
    “还有——朕接湖广总督蔡毓荣疏报,宁南靖寇大将军,顺
    承郡王勒尔锦畏缩不前,危害地方。以致贻误战机,致失大计。
    朕有诏诘责,也命你前往宣诏。”
    “谨领圣命。”
    那仑从拜毡上起立,转过身迈着坚定的步子向丹墀下走去。
    康熙皇帝心里惦着太皇太后的慈谕,遂命散朝,登上漆金镂
    花步舆往慈宁宫去了。
    四
    青年皇帝乘坐二人抬漆金镂花步舆,照制在永康左门降舆后,
    他便在一等侍卫达奇和乾清宫小太监随扈下,步行来到慈宁门前。
    巨大的八字影壁墙,雄踞御路两旁的一对鎏金铜麒麟,使这里的
    气氛显得十分庄严。康熙皇帝几乎是每日都要到慈宁宫给大皇太
    后问安,每当走到慈宁门时.他心上就涌动起一股特殊的感情。
    他经常处于浩繁的军国大事之中,只有与皇祖母的会面,才能得
    到暂时的摆脱,并且可以享受到慈祖母给予爱孙的骨肉亲情,这
    使他感到人世间的温暖。他进了慈宁门,走在左右徽音门中间隆
    起的御路上,听到北面大佛堂里传来节奏分明的磐声,舒缓而悦
    耳,他的步伐加快了……
    慈宁宫东暖阁里,太皇太后正在等待散朝后康熙皇帝来见。
    此刻,她手里提着一个精巧华贵的掐丝珐琅小手炉,走到东阁壁
    挂的“九九消寒图”前,命宫女拿过炕桌上的笔来。显然,她要
    往图上填廓了。当慈宁宫首领太监尖声高喊“皇上驾到”时,她
    把伸向消寒图的笔停下了,侧过身,瞧着暖阁门。
    “给皇祖母请安!”青年皇帝英姿勃勃跨进暖阁门,跪在太
    皇太后面前。
    太皇太后喜欢得满脸是笑,连忙伸出一只手拉他起来,说道:
    “起来,快起来。”
    他身上尚有一股寒气,两手冰凉,双颊也冻得通红。她忙把
    另只手中的掐丝珐琅小火炉递给他,说:“快暖暖手。”她为他
    的到来十分高兴,当康熙接过手炉暖手的时候,她又说:“快到
    大薰笼那儿烤烤火。”
    康熙皇帝像个大孩子,顺从地把手炉还给她,走到大薰笼旁
    边,伸出了两只手。三足的青铜鎏金大薰笼里,红罗炭正燃得旺
    旺的,热气从他的手上传到身上,他的两颊更红润了,泛着鲜亮
    的青春光彩。他望着皇祖母富态、慈祥的脸,感受到祖母至亲的
    疼爱,周身涌起热流。
    太皇太后伸出一只暖和和的大手拉住康熙结实有力的手,将
    他带到大炕前,指着早已摆放在那里的十二只云龙裸金大木箱说:
    “皇帝,你看——”
    太皇太后边说边示意宫女掀开上层六只木箱的箱盖。康熙见
    一只木箱里摆着金银元宝,一只木箱里是东珠、宝石、翡翠,另
    四只木箱里放满绫罗绸缎。
    太皇太后说道:“这是我几十年撙节的体己,都拿出来了。”
    “皇祖母这是要……”
    太皇太后笑了:“我不是说过了——今儿个我要犒军!”
    康熙也笑了,他明亮的眸子里洋溢着生动的光芒,说道:
    “皇祖母犒军只需颁旨命户部拨银就是,何需动用皇祖母历年撙
    节!”
    太皇太后说道:“犒军是我的心意,怎能用朝廷款项充数?”
    康熙说道:“那也不能将皇祖母数十年体己全数动用——”
    他招招手,把慈宁宫首领太监叫到近前,谕道:“尔从各箱中取
    一些金银绸缎,共为一箱,留作太皇太后犒军之用,其余都抬回
    原处。”
    “嘛!”那太监说着就去动手。
    “慢着。”太皇太后命他停下来,转向康熙说道:“皇帝!
    如今逆贼作乱已波及六省。我大清自定鼎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如
    此局面。设若江山不保,我要这些金银何用?前线将士为大清江
    山一统,栉风沐雨,抛头洒血,我拿出这点东西赏他们还不应
    该!”太皇太后说到这里,一手抚住爱孙的肩膀,深情地说:
    “我曾和你说过,为人君者,要深思得国得众之道。如今我再补
    上一句:得众才能得国,得国不忘得众!”
    康熙两只聪颖的眼睛注视太皇太后良久,领悟他说:“臣记
    住了……得众才能得国……得国不忘得众。”
    太皇太后满意了,她朝太监们挥挥手,说道:“把这十二只
    木箱都抬到西苑去,一箱也不留。”
    慈宁宫首领太监领着太监们抬起一只只大木箱走了。
    康熙有些惋惜地说:“皇祖母一点也不留,玄烨心里实在不
    忍……”
    “谁说我一点没留?我留下了。”太皇太后轻轻扳住康熙的
    双肩,让他向御案望去。
    御案上,一尊金瓯在闪闪发光。
    康熙看到这大清江山的象征,目光里立即放出异样的光彩。
    他惊喜地走近金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尔后又伸出双手,热切
    地抚摸着……
    “我只留下这尊金瓯。”太皇太后也走过来,严肃他说道:
    “这是你皇祖殡天时留给我的。我在这江山危殆的时刻把它交给
    你——”
    康熙虔诚地望着金瓯,又望望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双手捧起
    了金瓯,继续说道:“你接过去吧!我知道你懂得应该怎么办。”
    她说罢,把金瓯递向康熙。说道:
    “西苑野趣宜人。幽幽静谷,陶冶性情。玄烨陪皇祖母在这
    儿走走,仿佛数月以来的劳累,就像刚才树上的鸟儿一样,飞得
    无影无踪了。”
    这正是太皇太后预期的效果,她满意地说道:“皇帝这该明
    白我为啥叫你到这儿来了吧!”
    康熙这才恍然意识到,皇祖母执意步行的用意所在。他从心
    里感激皇祖母。她老人家对自己的疼爱真是无微不至!他激动得
    紧紧拉住太皇太后的胳臂,说道:“皇祖母时时惦着玄烨,实实
    令我心中不安
    太皇太后瞧着爱孙笑了:“谁让皇帝总是不惦着自个呢……”
    康熙连忙说道:“从今尔后,再不敢忘记慈训了。”
    “这就对了。”
    太皇太后说罢复往前行。过了纯一斋,早就恭候在这里的兵
    部尚书明珠,迎上前来跪道:“奴才恭迎太皇太后、皇上。”
    这时,大戏台方向传来徽戏的鼓乐声。太皇太后和康熙皇帝
    因为康亲王杰书、安亲王岳东等即将率军出征,特谕犒军前赏他
    们听戏尽欢。
    太皇太后问明珠道:“戏快散了吧!”
    明珠答道:“回太皇太后,压轴戏刚开,还得会儿才散呐!”
    太皇太后说道:“那就等散了戏再叫杰书他们来吧。这一出
    征说不定多少天才回来呐,让他们好好听听戏吧。”
    “是。”
    明珠刚刚答应了一声,杰书、岳东、尚善、洞鄂、喇布从大
    戏台那边迈着虎步走了过来,齐说道:“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
    上请安!”
    太皇太后见这几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出现在面前,十分高兴,
    说道:“怎么,有名的徽戏四大班都不听啦?”
    杰书答道:“奴才等急欲早赴军前——”
    岳东答道:“奴才等愿恭听太皇太后圣训。”
    太皇太后笑着说:“皇帝的圣训不是早朝时都说过了吗?军
    国大事我从不预闻。我召你们来,只因我要犒军——走吧,都跟
    我到香耦斋去吧!”
    香耦斋是大皇太后预定犒军的所在。
    杰书、岳东、尚善、洞鄂、喇布鱼贯进入暖阁,向太皇太后
    和康熙皇帝行礼已毕,便挺身直躯雄纠纠站在两厢。他们兴奋的
    目光,都瞧着太皇太后慈祥而开朗的面容。他们怀着迫切的心情,
    等待她的示下。太皇太后望着这几个受命为大将军的亲王、贝勒,
    见他们一个个威风凛凛,目光里充满自信,不由喜欢得笑容满面,
    谕道:“当年吴三桂和耿继茂都是穷蹙来降,太宗皇帝与世祖皇
    帝广布仁德,将其收留,后来还赐以王爵,委以重任,命守滇、
    闽。如今吴三桂和耿精忠竟然背负皇恩,举兵反叛,且日益嚣张,
    摇动江山社稷。实皇天难容,神人共愤。皇帝是以增调大军,弭
    平叛乱。尔等此次领兵南下,或运筹帷幄,或冲锋陷阵,均心神
    俱劳;八旗士卒更惫极艰苦,恢复城池,收还失地,无不当先履
    险,甚或血洒疆场、为国捐躯。我年事已高,不能亲到军前,今
    趁尔等离京出征之机,将数十年撙节悉数拿出——”说到此处,
    大皇太后用手指指面前木箱里的金银、珠宝、绸缎等物,接着说
    道:“犒赏尔等及帐下官兵。尔等宜将此意晓谕全军知道。”
    在太皇太后面前挺胸侍立的杰书、岳东、尚善、洞鄂、喇布
    等听罢慈谕,一个个热血沸腾,信心倍增。齐刷刷捋下马蹄袖,
    跪在她的脚下。杰书激动得声音颤抖地说:“奴才等叩谢太皇太
    后。太皇太后恩比天高,全军将士蒙受殊恩,定当奋勇杀贼。戮
    力图报。”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我等着你们的奏凯捷音。”
    六
    授与奉命大将军、安远靖寇大将军、定远平寇大将军、定西
    大将军、扬威大将军及宁海将军敕印的仪式,今日在太和殿隆重
    举行。
    丹陛下,内金水河北岸,亲王、贝勒、贝子、公、大学士、
    各部院尚书、侍郎……齐集在宽阔的御路两旁,按品级山的标准
    肃立。品级山迤南,远达巍峨的太和门,东至体仁阁,西到弘仪
    阁,这一片巨大的广场上,陈设着黄妆花缎九龙直柄盖、杏黄云
    缎绣五色莲花伞、双龙团扇、辇、舆、格、篦头、仗马、仪象、
    静鞭、斧、钺、瓜、戟……五百多件象征皇权的法驾卤薄。一千
    五百多名銮仪卫执事组成的庞大仪仗队伍,按序排成夹道长队,
    异常威武壮观。
    太和殿内,年轻的康熙皇帝心情也甚为激动。他即位以来,
    同时任命五个大将军还是第一次。这在军事上是一个非常之举。
    太皇太后亲自犒军,又增强了这一举动的重大意义。康熙希望它
    将扭转战局。选定在太和殿授大将军敕印,然后目送他们出征,
    不仅对大将军们本人显示出特殊的恩宠,也将会立即在京师造成
    轰动,并且能迅速传往前线。这将会鼓舞八旗劲旅的士气和沦陷
    地方百姓的斗志,同时对吴、耿二逆及其叛军形成压力,战场的
    形势跟着就会改观。
    这时,太和殿首领太监按照青年皇帝预先谕示的步骤,传唤
    代皇上授印的满大学士索额图、图海,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明珠,
    学士伊桑阿,学士、工部侍郎额库礼等进至丹陛之上,面西而立;
    出征大将军杰书等面东而立。
    康熙皇帝尽管今日极其兴奋,却并未忽略对廷臣的细微观察。
    他有意选定满人而非汉人大学士、学士代授敕印,原意在显示满
    人的优越。他虽然多次在朝会和单独召见廷臣时,说过满汉大臣
    一体对待的话,内心深处却对满大臣总是更为信任。又因为自吴
    三桂反叛以来,索额图、额库礼等对讨逆持反对意见,对诏封杰
    书等为大将军派往前线剿逆不发一言,汉大学士熊赐履指出索额
    图玩弄权谋术数,青年皇帝更是有意改善与索额图之间的关系,
    特意指定他和额库礼担负授印重任。他希望索额图体会他的用心,
    今天能表现出乐于完成重任的态度。不料当他兴奋的目光投向索
    额图时,却看到索额图仍是一副冷漠的面孔,额库礼则面无表情。
    这使康熙有些失望。幸而大学士图海、协办大学士明珠、学士伊
    桑阿一个个神色庄重,目光里流露出被信任的喜悦,而出征大将
    军杰书等也都威风凛凛,精神百倍,准备领受敕印,这才没有破
    坏康熙皇帝的兴奋情绪。他想到今日盛典如此隆重,岂能因索额
    图的冷漠减色?至于这索额图嗣后究竟欲有何为,留待慢慢体察
    不迟。想到这里,他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高声谕道:“授敕印!”
    太和殿首领太监随即跟着尖声高喊:“授敕印!”
    康熙皇帝亲将面前黄案上的五颗铜铸大将军敕印递给太和殿
    首领太监,首领太监恭敬地接过敕印,然后交给索额图等人。
    大学士索额图捧着镌有“进剿福建奉命大将军”和“宁海将
    军”的敕印,授给和硕康亲王杰书和贝子傅喇塔;大学士图海捧
    着镌有“进剿江西定远平寇大将军”的敕印,授给安亲王岳乐;
    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明珠捧着镌有“安远靖寇大将军”的敕印,
    授给贝勒尚善;学士伊桑阿捧着镌有“扬威大将军”的敕印,授
    给简亲王喇布;学士、工部侍郎额库礼捧着镌有“定西大将军”
    的敕印,授给贝勒洞鄂已毕,为隆重的仪式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
    的康亲王、安亲王、简亲王、贝勒尚善和贝子傅喇塔,立即跪在
    御前向康熙皇帝叩头。青年皇帝为他们的忠诚深深地感动了,他
    觉得眼睛有些发热,不由地抬起手想去擦一擦。可他猛然意识到
    自己的尊贵地位,忙停了手,郑重谕道:“赐茶!”
    太和殿首领太监立即尖声喊道:“赐茶!”
    随即就有五个太和殿小太监捧着青花盖碗茶杯,走到杰书等
    面前。杰书等象征性地呷了一口茶,将茶杯还给小太监,又跪倒
    叩头,一齐大声说道:“奴才等谢皇上赏!”
    康熙皇帝庄严地传谕:“出征!”
    丹陛下响过三鸣鞭声,太和殿前巨大广场上肃立的文武百官,
    即分开左右,相向而立。青年皇帝离开宝座,跨着矫健的大步,
    率领康亲王、安亲王、简亲王等人,走下香烟缭绕的三重汉白玉
    须弥座丹陛,从文武百官相向而立的宽阔御路上,经过内金水河
    上的白石勾栏飞虹拱桥,直向雄伟壮观的太和门走去。
    他们后面,紧随着在京诸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大
    学士、都统、尚书、护军统领、副都统、侍卫等人。
    康熙皇帝率领他们诣堂子行礼毕,康亲王等即于八杆迎风飘
    扬的大纛旗前跪倒叩头。这时振奋人心的牛角号齐鸣,响遏云天,
    康亲王杰书、安亲王岳乐、简亲王喇布、贝勒尚善、贝子洞鄂,
    终于控制不住感情,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康熙皇帝一直把他们送至西长安门外,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
    在远方地平线上,才返回紫禁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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