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中裙。仍旧是那双橘色高跟鞋,它不但和许多裤子恋爱,也见过许多人。整体上,我穿得比较职业化,与年龄不称;有人建议不要穿黑色,显得太瘦,我说瘦是我的特征,不是缺陷,不想回避。
从华西街去天河打车是18块。我经常用车费计算华西街与一些地方的关系,到公司不跳表,到Blues Republic15块,到Take Five12块,回学校是20块。
有诗人写过广场指向的变迁,从政治集合到让人不知所措,提到的正是天河城广场。而今天,它成了我与容器初次约会的地点。
下车后,我寻找“联想”所在,已经是迟到十分钟。容器背对着我,穿一件白色T 恤,配黑色牛仔裤,显得瘦削,他的背微驼,许是等得有些疲倦。我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身边也不停留。来往的人很多,我想知道他能否认出是我。以前也玩过类似的游戏,见没有见过我的人,在他附近踱来踱去,观察他等人的神情。
走出了二十米,容器仍旧没有叫住我,我转身,依旧一脸无谓往前走,与容器的距离越来越近,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故意不让视线与他相逢。将要擦肩而过时,停住了,静止两秒,把脸转向他,嫣然一笑。
容器丝毫没有笑意,仿佛了解我自作聪明。
截了一辆车,往Back Street。他的位子靠窗,但把手抬起搭在我的座位上,离我的发梢只有二厘米。我笔直坐着,不让身体往后靠。上车后沉默两分钟,才开始说话。
“我见过你,在Take Five 。”
“你在那里见过许多人。”
“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心事重重。”
“你那时在失业。”
“有两个月每晚出去喝酒,现在重新工作。”
“很自由的职业?”
“网络编辑,仍要每天上班。”
“什么频道?”
“电影。大学时期的爱好,维持至今。”
忽然,我们中断了谈话,他往车窗外望,我也同样。我们似乎更适合在电话里沟通,他的表情让人拘束。
Back Street到了,它的英文名字叫鹦鹉。鹦鹉在后街歌唱,还是在后街偷窥。取义取意都有些说不通。正如电影《卧虎藏龙》译成英文就不知所谓。
这是一家英国人开的酒吧,老外自然多,他们喜欢在一层露天的地方喝酒。一个金发男人正在大声说:“我操。”“真臭。”清瘦,脸长而尖,眼睛鼻子挤成一堆,在外国人当中实属罕见。坐在他旁边的中国女孩倒更像有西方血统,白皮肤,高鼻梁,英文相当流利,当然金色染发也比一般人地道。她应该有个很出色的中国男朋友,不愿设想她要与这个长相奇异的老外出国,像许多女孩期待的那样。
容器果然熟悉这里的一切,每个女侍应都跟他打招呼,老板也拍拍他的肩膀,叽叽咕咕一阵英文,照打九折,调酒师知道他喜欢在威士忌里加可乐。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喝法,但忘记他告诉我的威士忌名字,以至后来,每次要求在威士忌里加可乐时,侍应都要给我建议。比如马天尼、珍宝最好只加冰,黑牌勉强可以加可乐,有时会说不如加苏打水吧。
“加了可乐没那么浓烈,适合女孩子。”
容器领我在顶层坐下后,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沉默了。张开手搭在沙发的肩部是他的习惯,看起来懒懒的。他盯着半空中的电视,播放的是奥运赛事,我不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询问我的工作情况。显然他已忘了我是个学生。甚至忘了我叫Lolo。
“我告诉过你的,既然忘了,就不再告诉你。”
“你喜欢去哪些地方玩?”
“一些酒吧。”
“比如?”
“Blues Repiblic去得最多,离学校近,从去年10月待到今年8月,经常在那里一个人坐着看书。曾经很喜欢那里的吉他手,他看起来很不健康,眼圈黑黑的,让人心疼;在那里认识许多人和看过一些电影,尤其喜欢《梦旅人》;在那里喝过许多啤酒和一些伏特加,每次喝伏特加都要醉,醉了有时会对吉他手大叫:‘我喜欢你。’有一些杂志和报纸上的文章写到这个酒吧,就会写到我,写我是个神秘的烛光少女,说见过我读梁凤仪的或者一些晦涩的文学评论,也有人把我写成不可理解的新新人类,说我开始很酷,许多男人自愿为我买单,后来又觉得受不了我,还说再后来他们敬而远之,我耐不住寂寞,四处出击,所到之处鬼哭狼嚎。”
“这些都是真的吗?”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的。那里的人让我的名字在许多地方流传,还有许多传闻。它使我到了一些酒吧会碰到说认识我的人,甚至广告公司,电影公司,街头和马路,都有些我不认识的人对我熟悉。他们会把我描述成像电影《女收藏家》里的海蒂。”
“我看过许多电影,却只听说过《女收藏家》。”
“海蒂是个奇特的女孩,她饱满的嘴唇庸懒而挑逗,身经百战却仍挽留住涉世未深天真的微笑,将火辣辣的情欲化得只剩奶昔一般的味道。有人说柔和的色彩和光线恰到好处地陪衬着这个女孩,她的衣服上散发出淡淡的、粘稠暧昧的光。”
“这是有趣的事情。”
“我很早以前听别人称我为女收藏家,我从不收藏邮票、火花或者 CD、VCD,为此不解,直到在Take Five看到这部电影。”
“在 Take Five看电影的许多女孩都挺有个性,但也有的很偏激,曾有一个女孩跟我们闹翻,从此不再来看电影。”
“但也有些女孩很有才华,比如自拍《失调257》的曹斐。”
“是的。”
“幸好我不是一个有才华的女孩,不然会像北京的筠子那样自杀。”
“她是个极端的人。”
容器的话总是很简短。他有三十岁左右,这个年纪的人,对于谈论自己已经没有多大兴趣,对于惯用“我”开头叙述的我也只能表现一种耐心。可沉默会让人发怵,每到这时,我们就一口接一口地喝加了可乐的威士忌。他的手机不时有人打进,大概有些是老外,他应付自如。
“你的口语不错。”
“有这样的朋友圈子自然会习惯。”
“你说说电影。”
“我很业余,不像皮先生他们作专门的研究。在Take Five看电影的人层次不一,偶尔有个导演与观众的见面会,他们会问许多不着边际的问题。现在正在放的‘法国新浪潮’系列让许多会员没有耐心,觉得太闷,来的人少了。你有空可以写写影评。”
“评论不是我擅长的东西,更多时候我想写,采用‘法国新浪潮’的手法,作一种影像思考。许多人都觉得电影比更适合表达,我却想写电影一样的,很闷的电影那样的。”
容器的手机再次响起,信号不好,他到了楼下。我再要了两份同样的加可乐威士忌。
他回来之后,拨弄了一下手机键,然后伸过来。
“我为你设了一个英文名,Misty。”
“Misty? ”
“迷雾一样的。”
“我叫Lolo,一个我也不明含义的名字。”
“那我重新设一次。”
“你也可以叫我Misty,只有你一个人叫,多好。”
“昨晚我给Take Five打过电话,他们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坐着写了很久东西,长发及肩,我想是你。”
我望着他白色T恤上那只小小的长着两只耳朵的机器人。
“那是什么?”
“不知道,它有复杂的名字,上面写着。”
“我喜欢你穿的衣服,你通常去哪里买。”
“Sol,很小一家专买店,在农林下路。”
我们一直聊下去,聊卡尔·波普,聊中国的知识分子。电视上正提到余秋雨的《千年一叹》。
“网上有些虚拟采访,他们问一读者看了《千年一叹》有什么感想,回答是‘下面湿了一大片’,《上海宝贝》的经典引用。”
容器听了,很诡秘地笑。这是整晚,我所见的惟一笑容。
当我们分别喝到第四杯酒时,几乎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了,这时感觉他很亲近。明亮的眼睛没有丝毫暧昧,它在传达一些东西,好感或者关注,我不确定。我们是在谈情吗?我开始问自己,在知识分子和卡尔·波普问题上谈情?也许那都是画外之音,我们视线连接的世界如结冰的湖泊。
然而这湖泊在瞬间被敲碎。
他的身体忽然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双臂摊开。我扭头看见一位穿灰色T恤,黑色牛仔裤的女孩,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女朋友?”
“我不知道是不是。”
“是或者不是?”
“是。奥运会很荒诞。”
“今晚的一切都很荒诞。我将忘记你。”
“我会给你电话。”
我起身告别,她温柔地对我一笑。
摇摇晃晃出了Back Street。回到家,丹尼已睡下。我找出一张《SCORE》,把音量调到最大,在ENIGMA与LOOP GURU的混合幻觉中给容器打电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醉了,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挂了电话,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水,水,冰凉的水在我脸上流淌,我想像在水中自燃,身体跳跃无数燃素。手在空中停留,水滴从指缝滚落。只有一个声音:不可能的世界里,幻觉终究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