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这‘震天雷’神了!似此等威力,纵使金军有百万之众又何足道哉?”杜飞虎那张经年累月都是一丝不苟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时常随侍于徐九左右,也没少往都作院跑,见识过“震天雷”。可武器,要真用到战场上,你才能看出它确实的威力。
徐卫却没空去欢喜,侧过头道:“传令,换改砲石。”不是他不忍看城下金军的惨状,而是这“震天雷”数量有限,现在发射的基本上都是陕华都作院未迁移入长安之前所制。现在都作院的工匠们刚刚安定下来,还没来得及投入生产,抛一颗就少一颗,你要是一股脑全扔出去,以后还用啥?
命令被迅速执行,不多时,他身后的城墙下,团团黑影腾空而起。他正仔细观察金军动向时,忽听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当心”,微微抬头,但见一块大石直飞过来,眨眼之间便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未及转身,后面已经一声剧响!众人惊视之,却是一块砲硬直接命中南门敌楼,从第二层砸入,瓦片梁木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不消任何人吩咐,早等候在旁边人的士兵扛着支柱就冲上去加固了。
两军砲群对射,金军占据了数量的优势,半空之中,好似下起了石雨一般。城头上还好些,城下简直跟发生了地震一般。数不清的民房被砸得千疮百孔。将士们专注着自己的任务,不时从头顶上呼啸而过的砲石并不能使他们恐惧。打宣和年间起,虎捷军就和女真人干仗,这么几年来,咱什么时候怵过北夷?至于种家军,那就更不用说了,从老老老种经略相公时起,这群秦陇勇士就跟党项人死战,什么场面没见过?
二十多里周长的长安城,被几十万敌人围定,数以千计的砲车毫不间断地抛射着大石。齿垛被击碎,敌楼被砸倒,民房一座接一座的坍塌。当兵的职责所在,怕也没有,但城里的老百姓却骇得不轻。尽管开战之前,宣抚司就已经组织了人手疏散靠近城墙的居民,尽量安置到城中心。但战事一打响,多年未经战乱的长安居民仍旧惶恐难安。
尤其是震天雷巨大的响声,传遍全城,不知内情的民众万分紧张。互相议论着,那是啥动静?怎么跟打雷似的?女真人是不是会使啥妖法?
“你们不知道吧?我早些年跟人到北方贩过货,女真人极信巫术那一套,专门有人干这行,叫撒蛮还是啥,神通大着哩。可以呼风唤雨,借来天兵神将……”一群围在街边的人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泼皮破落户蹲在柱头旁,正向身边的人解说。
“吹!当年金狗打东京,那个叫什么来着,郭京?”
“对,就是那厮!”
“嗯,是叫郭京,说自己会‘六甲法’,能召唤六甲神兵,结果还不是让金兵杀得片甲不留?这打仗,靠的是虎狼之师,整邪的没用!”
旁人七嘴八舌反驳着他,那泼皮吐了口痰,冷笑道:“哼!你们嘴硬吧,等女真人打进城里你就知道厉害了!鄜延张大帅,资格老吧?小徐经略相公他爹当年作都钤辖的时候,张深就已经是统制官了。可金军一来,他不照样投降么?人家的军队跟咱们不一样,女真人茹毛饮血,咱们的军汉就会狎妓酗酒了,怎么打?”
“你放屁!旁的不说,紫金虎的名号你该是听说过?这可不是咱们自己吹嘘的,那是女真人送的浑名!要不是把金狗打怕了,能叫紫金虎?”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看起来有些冒火。
“王五,你跟他较什么真?这撮鸟平素里就会耍嘴皮子,甭搭理他。”有街坊劝道。
“你再敢胡说,老子报官抓你!”叫王五的汉子大声道。
那泼皮象是怕了,吸吸鼻涕,苦着脸道:“你跟我凶有甚用?徐九官人是留下来,可徐大官人却撤回了泾原,这事你晓得吧?为什么要撤?就是因为担心干不过女真人。我是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跟大伙提个醒,心里有个准……”
语至此处,突然闭了嘴。因为他看到两个京兆府衙门的公人领着一队军汉走了过来。人群立即散开,那明晃晃的刀枪可不认人。
“就是他!”士兵后面,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一钻进来就指着那泼皮大声说道。
那厮脸色一变,缓缓站起身来,嗫嚅道:“我,我,我没干,怎地?”
“大敌当前,京兆府三令五申,严禁惑众!侯三,平时你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事没少干。哥哥们念在熟人的份上,不理睬,这回,可救不了你!”一个挎刀的衙差盯着那叫候三的泼皮直摇头。
“不是,二哥,二哥,我没!我真没!我,我,我不就是闷得慌,跟大家说个笑么?这,这,这不至于吧?”侯三那脸上又象是笑,又象是哭,边说边往后退。
“哼哼,跟我没说没用,你跟节级们说去吧。”那衙差说罢,回头对身后的军汉们道“弟兄们,拿人吧。”
话音落地,三五个军汉冲上前来,侯三也不敢跑,满城都是小徐经略相公的兵,往哪儿跑。被两名士兵扯定双臂,反剪到背后,这厮大声喊道:“节级!节级!小人冤枉!”
当兵的最实在,只顾执行命令,谁搭理他?当下押了便往外走,侯三跳着脚挣扎,扯着嗓子嚎道:“街坊邻居!给说句话!救我一救!”
当场围观的不下百十人,都自动给官兵让道,没一个替他说话的,叫你嘴贱!甚至还有人取笑道:“侯三,你这是顶风作案呐!得,搬砲石去吧,小徐相公可不管饭哦。”
却说这侯三被士兵押着,一路求爷爷告奶奶,说家中尚有老父需要照顾,抓了他老爹就活不成了。当兵的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后来押得烦了,问衙差索了抓人的锁链,往脖子一套牵着就走。
这几日,官兵拿的人不少,都是些寻衅滋事,聚众斗殴,要么就是趁火打劫的,街的人都不觉得稀奇了,至多有相识的看到,说一声,咦,这不侯三么?
走了一阵,前面来了官桥,士兵们退到路旁让道。侯三还不依不饶地叫唤,那官桥经过之时,轿帘掀起,露出一位官人的相貌来。约有五十多岁,满脸褶子,眼睛微眯着,象是看不清一般,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看了几眼之后,放下帘子,往西而去。
不说官兵押了侯三去作苦力,却说这顶官桥本是要往提刑司去,那轿中官员却临时改道,让轿夫把他抬到了宣抚司衙门。至衙门前,正撞见宣抚司参议官马扩往外走,后者给他行个礼,口称:“见过万俟提刑。”
“嗯。”此人正是陕西提点刑狱万俟卨。提刑司主一路刑狱司法,其本职之外,还负责监察官员,属“监司”一员,位不甚高,但职权却重。见马扩跟他打招呼,也爱理不理,嗯了一声之后,径直往里而去。
路上拦个佐吏,问李宣抚何在,得知宣抚相公正接见长安城中士绅代表,安抚民心。便转道往花厅而去。至厅外,也不便直闯,托佐吏往里通报。得到的答复却说,让他稍等。万俟卨等了片刻,忍耐不住,又催佐吏去报。
正好里头说完了话,十余人步出厅来,个个都是愁眉苦脸。走路也跟有狗撵上来一般。没办法,城外正打仗,这长安城里每个人头上,都好比悬着把刀,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有相熟的还跟他打招呼。但万俟卨没空去闲扯,直入厅中,望定还坐在主位的李纲施个礼,叫道:“下官见过宣相。”
“万俟提刑何事如此焦急?”李纲倒沉得住气,这外头打得那般激烈,砲声隆隆,他却是面色不改。
万俟卨上得前去,说道:“宣相,下官来宣抚司时,在街上看见一幕,很是费解。”
“哦?哪一幕?”李纲问道。
“经略安抚司的士兵在抓人。”万俟卨这句话说得抑扬顿挫,满以为会引起李纲重视。
可后者听罢,却点了点头,然后没了下文。万俟卨一见,诧异道:“宣相习以为常?”
“可有不妥?非常时期,为城内稳定,必行非常之手段,万俟提刑何以如此?”李纲也诧异了。
“宣抚相公,这逮捕人犯的执法之权,什么时候到帅司手里去了?这拿人,该是京兆府差役的勾当,退一步说,京兆府现在是徐卫主事,他脱不开身。那至少也是我提刑司来主持,军队怎么能介入地方司法,胡乱抓人?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而且这不是个案,几日以来,帅司的官兵以‘煽动闹事’,‘聚众寻衅’,‘危言耸听’等由头抓了不少人,要这么弄下去,长安城就是徐卫说了算,这让诸司情何以堪?又置宣抚相公于何处?”万俟卨“义正辞严”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