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上没有红玫瑰,但是钟望尘带上了他的一颗心:“秋晓,我爱你!我要娶你!“
这个早上有着春寒料峭,但秋晓却感受到了最火热的爱:“哦,望尘,我愿意!愿意!!”
“多好啊!”他说:“多好啊,秋晓,你终于长大了,生日快乐!”
“多好啊!”她说:“多好啊,望尘,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秋晓,我是钟望尘的小妻子。”
他们沿着墓园中的青石小径往外走。
他们沿着院墙外的狭陡坡道往外走。
他们沿着小树林的夹花小路往外走。
忘不了一声笛韵里奏出的少年心愿,它滋润了一个水粉画里的梦幻,为他长大,为他美丽,为他走出墓园芳菲。
忘不了一把红纸伞下的声声慢的呼唤,望断红尘,断句《蝶恋花》,缘起红纸伞。
忘不了那些告别哑女的日子,愁无限,人清瘦,自痛自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词,岂非只是他的婉约他的苦心调遣。
“噢,秋晓,我们就这样走进千古流传的爱情里去了,对吗?我们就这样走进了亘古不变的梦魅里去了,对吗?我们就这样从心灵到心灵走到对方的眼睛里去了,对吗?“
“望尘,哦,望尘!”
“可是我们究竟是不是一种传说?我们是谁和谁的传说?我们究竟是不是一场梦魅?我们又是谁和谁的梦魅?我们究竟是不是都有互相守望的心眼,我们是谁和谁的守望?我们又是谁和谁的心眼?”
“望尘,望尘!”
“如果只是传说,那么谁是传说里的主角?如果只是梦魅,那么谁是最初的眼泪和伤痕?如果只能永远地看着,那么谁为我们圆了这一世的念想?”
“望尘,望尘啊,望尘!”
“如果一切成空,一切绝尘,一切灰飞烟灭,我们又如何去安抚曾经跳动不安的心扉?又怎能忘却曾经共有的幻梦?又怎能熄灭心海里燃烧不绝的情焰?又怎能……又怎能……永远醒来……永远……死去?”
“望尘,哦,望尘呀,望尘!”
“那些盼望怎么办?那些期待怎么办?那些心愿怎么办?”
“望尘!望尘!!望尘!!!”
他们就这样深深地眷恋着,紧紧地拥抱着。
如果爱情是生,他们宁愿这样,永生!
如果爱情是死,他们宁愿这样,求死!
如果爱情是苦,他们宁愿这样,化做黄连!
如果爱情是一场浩劫,是一场磨难,是灭顶之灾,他们也宁愿这样,在浩劫之后的废墟上筑巢,在磨难的熬煎里执手相看永不厌倦,最后他们还要在灾难的洪流与狼烟之中化做一对相思鸟,化做一对双飞燕,化做一对不弃不离的苦命鸳鸯,欢叫着,歌唱着,追逐着,从爱情到爱情,从永远到永远。
小树林里的阳光,就是在这一瞬间透过返青的枝桠,透过林梢,霞光万道。
还未到五月,那满树的槐香还在沉睡,草地刚刚返绿,旧年的那些铜铃花也还躲在草缝隙里。但是这片林子,无论在哪一个季节,都有爱情的故事在更替。春天有鹅黄转绿,有五月槐;夏天有铺天盖地的绿荫,有沁人心脾的清凉的雨;秋天的风卷起满地金黄,旋转起缤纷的心事,是一种无忧无愁的歌唱;冬天有雪,枝头支棱着冰凌与霜花,雁过无踪,踏雪无痕,笑声却从曲折的林中小路的哪一边传过来,惊飞了一群雀儿,也惊飞了雪乡里满目的静谧与冬心。也是循着四季的节序,他们给这片林子起了四季鲜活的名字:春天时就叫它“槐香峪”,夏天则更名为“雨霖铃”,秋天时它是“霜天晓”,到了冬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它又有了更贴切的好名字:“望断尘”。
这一切都是爱情的风景。
但是今天属于生日。
“多好啊,秋晓,我们有一大把的日子攥在手里,每天都是生日,每天都是十六岁。”
钟望尘把那枚戴了四年的校徽从自己的胸前摘下,放到秋晓的手心里:“我终于毕业了,终于可以赚钱去养你,秋晓你高兴吗?”
秋晓珍重无比地捧着他给她的校徽,婆娑着,轻抚着,白色校徽上是红色的草体字:北国艺术学校。早在四年前秋晓就知道了它。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躲在墓园一角画水粉画的哑女孩,那时候她的水粉画里就只有横笛而吹的他,她画了他四年,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学校,他们终于走到一起。
“哦,望尘,望尘呀!”秋晓收回对那枚校徽的凝望,直勾勾地看着钟望尘,这就是她的心上人。曾经那样急切地想走进他的世界,曾经那样迷恋那个世界的陌生与神奇,这一刻终于如愿。
钟望尘递给秋晓一张纸。
那是一张“北国艺术学校”话剧班的招考简章。
秋晓的眼睛湿润了:“我一定要考上。你相信吗?我一定能考上!”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槐树林。
它本是夹在青云山的两座不高不低的土坡之间的,走出树林就又上了坡,往下走就是一溜儿铺了青石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是一条宽阔无比的大道,有102电车的牌子。
钟望尘和秋晓就是在这里坐上车的。
那102无轨电车就像是拖了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的大姑娘,吱吱咛咛款身摆动,只是四站路的工夫,就到了站前。
秋晓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
这个地方名叫站前,有大大的广场有火车站里传出来的汽笛声,有流水一般的车流人流。
秋晓也是第一次看见蒸汽火车,那长舌巨龙一般的喘着粗气的怪兽,从东往西开过来,真是地动山摇雷霆万钧啊,他们朝它欢呼呐喊,它则朝他们鸣笛放汽,把他们年轻的呼喊遮得断断续续。他们看了东来的,又看罢西去的,看了一辆又一辆,舍不得离去。
大连火车站的候车大楼是当年的日本鬼子修筑的,在那些流寇一般落荒而逃的建筑专家里有一个叫江口洋介的,他本该是秋晓的外公,可惜秋晓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望尘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这座灰色的造型雄浑、优雅别致的建筑物,像是看着一堆陌生的、冰冷的石头。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是没有的,体己的情怀也不存在,更不会被那扶桑国的设计师的建筑理念所打动。
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秋晓看见了有轨电车。
大连的有轨电车实乃大连一绝。它也是殖民地的产物。当初日本人侵占这座城市时,是按照东京的样子拷贝出了一个小东京的大连。大连的中山广场就是日本太阳旗的翻版,而城池中的几个有名有姓的大型建筑物从高空俯瞰而望,竟是“大日本”三个字的显赫拼积。
“我要坐——哪个……”秋晓怯怯地用手指着那绿色的、轰隆隆乱响的东西,它碾过湿漉漉的铁轨,哐当哐当,车轮飞转;它也是拖着一条粗辫子的,只不过这样的粗辫子有点像幕府时代的将军,是在头顶上双折双回打着一个弯扣的,环绕在电缆线上,并且不时地闪烁着灼人的蓝色电火花;而无轨电车上的辫子,则更像是长在东北二人转里红袄绿裤的小媳妇的头顶上,平直乌黑地垂下来,身子都走远了,辫子还拖得老长。
钟望尘笑了,一字一板地教她:“那是‘电摩’,又叫‘有轨’,哦——有——轨——电——车——”
秋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就要——坐——有——轨——电——车——”
大连的有轨电车有三条专线。201路是由站前开往春柳方向的,经过五一广场、兴工街等十几个站台,一直过了沙河口,属于西路;202路是从兴工街开往黑石礁的,经过解放广场、星海公园又是十几个站台,属于南路;203路也是从站前出发,一路往东开,过了世纪街过了胜利桥过了三八广场,一直开过十几站通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叫寺儿沟的地方。这种有轨电车和东京街头的车型仿佛一母所生,都是几百年沿袭下来的粗粗笨笨的样子,有着厚重的门窗和木质的长条靠背椅,中间大量留空,是供乘客站立的地方,从头顶悬下无数上吊环一样的套索,任人伸手抓住。
这一趟车上乘客稀少,三三两两,散坐于空旷寥落之中。
竟让秋晓感到无边的寂寞和迷茫。
这从未见过的,从未体会过的,竟是一种说不出又道不明的恍惚。
难道只是因为坐上了这样一节车厢,就有了那样轰轰隆隆地响动着却不知道要驶向何处的凄迷?那么古旧的感觉,那么沧桑的心绪,竟是在空茫的心里抽搐着,辗转着碎成一地,散落在铁轨之上,是揪心撕肺的痛。
只有那些风,是一团一团地钻越了车窗,来来回回地在车厢里巡游着。窗外似乎在下雨,飘过来云烟一样的雾,烟雾一样的云,分不清谁是谁的,谁又不是谁的——难道,只是因为这些飘落的穿梭,只是因为这些穿梭的飘落,只是因为风急雨急,或者雨急风急,心里就有了好不了的落寞
和绝望?
“望尘,不要$不要离开我。”
车窗落下来了,风飘飘,云飘飘,水飘飘,全都关在了窗外。
窗玻璃上却辉映着两个紧紧拥抱着的年轻的身影。
他们就这样一直坐着,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再到起点;从早晨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再也舍不得分开,再也舍不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