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合金樽幽月在线全集:全文全集番外隐居记-叁全本完结局隐居记-叁
“灵月”宝号的花田产业在青柳镇外,依山傍水,每到初春百花盛开,紫眠四人都爱去花田的茅屋盘桓数日,每天对花饮酒、说笑弹唱,皆是赏心乐事。
这日清晨薄雾未散,茅檐低小,龙白月带着宿醉慵懒出屋,捧着铜盆去河边洗脸。
她踩着露水刚走几步,便看见河中浮着一叶扁舟,紫眠散发坐在舟上,黑衣被风微微吹起,背影在乳白色的雾中虚缈不定,看不清轮廓。贺凌云身边滚着两三只空酒坛,一身绯红轻衫,正伏在船头酣眠,像一梢临水的花枝。
二人不自觉的保留着过去的服色习惯,又如像这般饮酒泛舟一夜——所谈所想的,都是她与灵宝触碰不到的地方吧?
这时红日煦暖云开雾散,紫眠握起船橹,欸乃一声山水绿。
龙白月隐至茅屋背后,望着一畦春韭喃喃道:“也许,该让他回去看看……”
说服紫眠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龙白月只要皱着眉说上几句,他总会点头的。
“也好,趁此机会可以去探望窗尘。”紫眠莞尔,“他如今跟着师兄,应该长进得快。”
龙白月自他身后搂着他,下巴搭在他肩头道:“哎?你这算什么话?”
“我算不上一个好师父,”紫眠低头将龙白月的手合于掌心,笑道,“生性散漫,又爱纵容。”
“噫——”龙白月假惺惺一叹,眉开眼笑,“如此说来,不是一个好师父,却是一个好丈夫……”
出游计划轻而易举敲定。灵宝也乐颠颠收拾包袱回娘家省亲,带凌云去见他的老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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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龙白月跟着紫眠一路游山玩水,见识了许多风物掌故。游玩行程从容,一晃便是两个月,二人这日巳时来到龙虎山脚下的贵溪县,商量着不如在山下逛一圈,用了午饭再上山不迟。
“你说如今这贵溪县令,还会是严大人么?”龙白月想起玉面阎罗严修,对紫眠笑道。
“应该不是了,”紫眠也忍不住笑,“以严大人的能力,早该擢升,还在这里当县令岂不屈才?”
二人正在说话间,就听得前方茶棚里有人聒噪:“王大爷,你家茶园里的仙女还在么?”
“当然在,咳,仍旧老样子,不吃不喝冰冷冷。”
龙白月听得好奇起来,正巧自己口渴了也想喝茶,便拉着紫眠走进茶棚:“大爷,劳您沏壶茶。”
二人在桌边坐下,便听见方才问话的人又说:“她从天上掉下来也有三天了吧?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这一说更是惊住了紫眠与龙白月,龙白月按捺不住,慌忙问道:“什么仙女?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是呀,”那人看紫眠与龙白月似乎是外乡人,兴奋的卖弄,“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看来还不知道近日县里发生的大事件!瞧,就是这位开茶棚的王大爷,三天前府上可来了位了不得的人物!”
“那位仙女?”龙白月笑问。
“是呀,那天大清早,王大爷去茶园,远远的就看见一位女子坐在茶树边,穿着打扮异于常人。他凑近了细看,还没问话,那女子倒先开口了。”
“哦?她说了什么?”
这时茶棚王大爷接茬道:“她呀,一张口口音便与我们不同,说的话也听不懂,许多词儿古里古怪的。人也不和气,不许我们靠近,说是自己因犯错被玉帝贬下天庭思过,不日就要回天上去的。”
“唷,这倒新鲜,大爷,可容许我们去您茶园里长长见识?”龙白月好奇心难耐,央求道。
“可以,喏,茶园就在茶棚后面,”王大爷一甩手巾,指了指身后,“前两日大伙儿都聚在我茶园里瞧热闹,如今新鲜劲已过,倒清静了不少。”
龙白月嘻笑着道声谢,付过茶钱后便迫不及待要去看个究竟。紫眠不作声的笑笑,只管跟在她身后由着她去。
进入茶园后目标很好找,茶田间纤细的小径满是深深浅浅的脚印,紫眠与龙白月牵着手顺着别人的脚印走,很快便看见前方聚着一圈人。这些人交头接耳,正对着圈内指指戳戳。
人群围得并不密,龙白月凑近了看,一眼便望见坐在圈中的女子——也就是众人口中的仙女了。
那女子打扮的确与常人不同,只见她齐耳短发,厚厚的刘海压着一双浓眉,脂粉未施的五官憔悴却不俗;她上身穿着水蓝色斜襟襦衫,只及半臂的袖子下裸着光润的胳膊;黑色褶裙短到膝盖,白色罗袜很奇怪的紧贴着小腿,尽现脚踝微妙的曲线。
“呀,果然与众不同呢。”龙白月惊叹,却遭到那仙女狠狠瞪来的一记白眼。
紫眠这时也上下打量那女子,双眉微微的皱起。
临近午饭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瞧够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趁着人不多时龙白月却不死心的与那仙女搭话:“这里龙虎山上有座上清宫,仙女既是天庭人物,何不驾临那里,也好过在这里被人唐突。”
那女子皱眉嗔怒:“我不会离开这里半步,你们这些碌碌愚民,看够了就快滚吧!”
龙白月被骂得直发愣,这时紫眠在她身后开口:“姑娘真是天庭人物?在下这些天未曾见天象有变,却何时天降谪仙?姑娘若是有难,不妨据实相告,大家或许可以帮上忙。”
那女子一怔,冷笑道:“这年代竟也有明眼人,我也不蒙你,我不该到这里来,我是一心要求死的。”
“为什么?”龙白月虽听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她的话,却被她眉宇间的决绝震慑,“无病无灾的,为何一心求死?”
“因为我痛恨你们的世界——我要推翻的陈规陋习,在这里都是金科玉律。所以面对这黑暗封建的非人间,我绝不苟活。”那女子痛陈道。
啥?他们这里咋成非人间了?龙白月越听越糊涂:“如今天下百废俱兴,又是春暖花开日,哪里黑暗呢?”
“哼,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你们是断然不会懂得。”那女子抬手将短发捋到耳后,傲然道,“民族、民权、民生。人生而平等,我所追求的光明与自由,这里怎么会有?这里的人,只知道战战兢兢跪在别人脚下,或者沾沾自喜接受他人跪拜,无人尊重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我怎能忍受……那日我与同学在政府门口请愿,枪声突然响起,我倒在地上,再醒来时却已经在这里……我要回去,回到我的队伍中去……”
那女子说话声越来越虚弱,最后面色苍白的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们。龙白月只觉得她的话文理不通,古怪中又隐隐透着些别的,着实令人费解。
这时紫眠轻轻拉了拉龙白月的手,叹道:“走吧,这位姑娘心意坚定,我们别再打扰她了。”
龙白月点头,二人沿原路离开,在走出茶园时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步履如风,衣袂却纹丝不动,轻浅浅好似幻象般越过紫眠与龙白月,手捧着卷册低声抱怨:“见鬼,经手那么多穿越,没见过这么倔的……”
紫眠与龙白月回头望了望那人背影,纳闷的对视一眼后继续往前走。出了茶园谢过茶棚主人,二人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打尖,准备休息到午后就上山。谁知正在他们用饭时,却听得二楼上脚步声咚咚响,眨眼工夫便跑下来一位娇小女子。
那女子一身练家子打扮,在大堂立定,叉腰冲着楼上大吼:“没知识就要有常识,没常识也要会掩饰,你别再缠我,我绝对不会嫁给你这只沙文猪的!”
那女子吼完便闷头冲出客栈,头也不回的向西跑去。
龙白月听得一愣,悄悄问紫眠道:“这是哪里口音?听起来怪怪的……”
紫眠摇摇头表示不知,示意她噤声——原来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位男子,众目睽睽之下表情僵硬,尴尬的追着那女子离去。
“小俩口吵架呢。”龙白月噗嗤一笑,继续埋头吃饭。
饭后结过帐二人便离开客栈,慢慢散着步准备上山。路过贵溪县衙的时候,龙白月还是忍不住探头往衙门里望望,好奇如今这里的县令是谁。
县令还未见到,却听得后院传来袅袅歌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咦?这曲子怎么变了词牌?”龙白月远离风尘久矣,以为自己落伍了,大惊,“原先不是〈水调歌头〉么?”
“这曲调我也没听过,也许是新谱的,”紫眠笑道,“大概是县令的家眷在唱曲,非礼勿听,快走吧。”
“嗯,”龙白月跟着紫眠一路远去,语声渐低,“这曲子倒不难听,就是有些古怪……”
隐居记-肆
明窗尘回到上清宫修炼已有三年,今日紫眠是头一次来看他,即将弱冠的少年再装不了沉稳,第一个冲到山门外迎接,激动得热泪盈眶:“师父……”
紫眠望着他,只微微笑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龙白月打量着快赶上紫眠高的明窗尘,仰着脖子戏谑他:“好小子,个子窜那么高,不过你得吃胖点,现在太瘦啦!”
明窗尘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嗫嚅道:“我吃不胖……龙姑娘……师、师娘……”
龙白月得意的狂笑:“叫不惯就别改口啦!”
这时紫眠才被逗得笑出声,他神态一松,轻轻问候:“窗尘,许久未见了,一切都好吧?”
明窗尘用力点了点头,赧然一笑:“都好,师父,我——”
他话才说一半,身后却已是一片喧闹,明窗尘回过身去,看见众人簇拥着师祖紫玄真人与师伯翠虚从宫中出来,立刻笑着拐住紫眠胳膊,边唠叨边引紫眠往宫里去:“师父,师祖和师伯来了,他们从早上就一直惦记着你呢……”
龙白月跟在他俩身后,与一大群仙鹤灵鹿混在一起做紫眠的陪衬——众人眼里只有紫眠,此番回到上清宫,大家的态度与从前有了天壤之别,龙白月私心猜度,这些变化都是因为翠虚。
如今翠虚与紫眠坦诚相待,二人虽一个尖利一个温和,交好的情谊却是显而易见——翠虚既然已表态,其余一票师兄弟又焉能不趋附?
就见翠虚骄矜一笑,略退半步,由师父紫玄先念开场白:“紫眠哪,今日你总算肯上山来了……”
紫眠向紫玄真人一拜,行得却已是俗家人的礼:“今日才来看望师父,是紫眠不肖。”
他的动作引得紫玄真人呼吸一窒,说话声无奈发哽:“唉,很好,很好……”
紫眠双眸弯起,笑意深深,越发使紫玄想感慨也不可得,只好苦笑:“我看你小日子过得不错,罢了,还俗就还俗吧,哎,快随我进宫喝茶。”
“是。”紫眠点头,回身去找龙白月。
上清宫到底是清修之地,龙白月可不敢与紫眠太亲昵,摇摇手只肯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在翠虚身后的青莲真人见她这副样子,只是抿唇但笑不语。翠虚仍是老样子,懒洋洋瞥了眼龙白月,便与紫眠说话,一句不合就斗起道法。
紫玄真人贼心不死,当然纵容翠虚,希望可以引得紫眠重新修道。于是茶会变成鸿门宴,师徒轮番上阵舌战,惹得紫眠哭笑不得:“师父,我已无清静心,怎得修道身?”
“心里清静不清静,光凭嘴上说算什么?”翠虚细长剑眉不甘心的皱起,不悦道,“紫眠,我只拿你当对手,待会儿翠字辈一起走天罡阵,你敢不敢下场试试?”
“我?”紫眠神色一凛,想起从前师兄弟们一起走禹步修行的场面,少时青涩回忆一刹那涌上心头,只激荡得他心悸不止。
那时腹背受敌的滋味并不美好,但时过境迁,回忆起当时年少,众少年鹤氅翩翩穿梭走阵、意气风发,却只觉得温馨。
只这一犹豫,便被狡猾的紫玄真人看在眼里,拈髯微笑:“紫眠哪,下场走走,就当图个乐子也好。”
做游戏的好胜心被挑起,紫眠顽皮一笑,点头答应。
龙白月虽曾住过上清宫,却没见过紫眠在上清宫修行,当下好奇不止,在紫眠去走天罡阵时便要跟去瞧热闹,却被明窗尘拦下。
那小子别扭归别扭,却死不改口:“师娘,我带你上阁楼看,那里视角好。”
“咦,是吗?”龙白月惊诧,却笑着点头。
于是明窗尘搜罗茶水,又端了碟茯苓糕,这才上路。龙白月瞧得滑稽,笑道:“你倒真一副瞧大戏的模样,带那么多吃食干吗?”
“嗯,因为这天罡阵要走很久,才分得出胜负呢。”
龙白月跟着明窗尘往走阵的场地去,爬上道场旁的一座阁楼。她回想着紫眠曾经走天罡阵的模样,问窗尘道:“要走很久才分出胜负,岂不是很无聊?”
“怎么会无聊?”明窗尘笑着卖关子,“看师伯师叔们走阵可带劲呢,从前师父可是很厉害的。这几年师父不在,翠虚师伯每次都赢得太轻松,那才没意思。师娘你待会儿看了就知道。”
他俩爬上三楼,伏在栏杆上探头一望,便瞧见众道童兴致勃勃的围在各自师父身边,助威的骂阵的,不亦乐乎。只有紫眠孤零零一人俗家装扮,默默站在一边无人理睬。
龙白月见了不禁有些忿忿,对明窗尘抱怨道:“不该上来的,咱们该去给紫眠撑场子!”
说罢她便扬起双臂,远远朝楼下的紫眠挥手。紫眠正低着头瞧众家道童斗嘴,只觉得视野里微微异样,直觉的抬起头来,便看见对面楼上冲他招手的龙白月。他心中一暖,仰着脸微微笑起来——不管何时,陪着他的总是她;终他一生,他也只想将她的笑靥含在眸里。
如此,一切就够了吧……
翠虚在一旁望着这二人目光交汇,无奈一哂——他的傻瓜师弟呀,真是堕入魔障再无法醒悟了……也罢……也好……
走阵开始,众道童像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四散开,翠字辈的师兄弟们按天罡阵法站好位置,都望着紫眠笑。
师兄翠玄感叹道:“紫眠,总算又跟你一起走阵了。”
师弟翠空喋喋不休聒噪:“也不知阔别许久,你有没有退步啊,可别输给了我……”
翠虚笑骂:“你这蠢蛋,我徒弟都不会输给你!”
紫眠被逗笑,轻咳一声道:“荒废了许久,说不定真会输给翠空。”
“输谁也别输他!”师兄翠玄挥舞拂尘,作为师兄弟中最年长者,喝道,“开阵!”
瞬时歇在松柏间的仙鹤长唳一声,晾翅飞起,阵中人屏息凝神,沿着天罡路线缓缓走动。聚在阵周围的道童有就近攀上松树的,有抱着廊柱的,有爬上楼的,都聚精会神安静看着。明窗尘将茶水点心刚在栏杆上列好,就听见龙白月惊呼一声:“天哪。”
明窗尘见怪不怪的瞥了眼楼下,漫不经心道:“哦,这才刚刚开始呢。”
原来天罡阵的线路被真人们踩遍,正全线闪着金光,除了那条巴掌宽的委蛇金线,阵中地面都塌陷了一丈深。众师兄弟法衣翩翩,踩着那巴掌宽的窄径越走越快,每走一圈,四周地表便更深一丈。
“这这这……”龙白月看明窗尘仍能轻松喝茶,迭声道,“太危险了,掉下去可怎么办?”
“放心啦,那都是幻象,实际上地面只下陷一尺深,摔不坏的。”明窗尘闲闲的一摆手,嬉皮笑脸。
龙白月慌忙细看紫眠脚下,却怎么看怎么逼真,所幸他步履平稳,在那一线险阵中游刃有余,方才稍稍安下心来。
如是阵中人越走越急,须臾便如临万丈深渊,那翠空的脚步已是有点发虚,却依然在死撑。
“如果这天罡阵是幻象,他们从小练到大,怎么也该熟了,哪里还能分出胜负?”看了许久,龙白月也终于习惯,开始悠闲的喝茶。
明窗尘嚼着茯苓糕道:“非也,这大阵十五岁以后才能走,一年也就走两次,算起来并不多,何况人怕高可是天生的,比如翠空师叔,你瞧,他已经快不行啦。”
龙白月乜斜双眼,看明窗尘嘲笑别人,颇不厚道的发问:“你也满十五啦,这天罡阵走得如何?”
明窗尘一口茯苓糕卡在喉咙里,噎得直翻白眼:“呜呜呜……”
不许拿这惊悚话题来吓他啦——每次走不了三圈他就吓得掉下阵来,已经被师兄弟们嘲笑到死了。
就在二人说话间,翠空已经掉下天罡阵——他并未落进任何深渊,只是好似悬在半空中一样,悻悻走出阵看其他人继续较量。
这时半空中忽然电闪雷鸣,一声声炸雷在紫眠他们头顶爆响,团团闪电劈落在他们脚边,巴掌宽的小径在滋啦啦的电光里时隐时现,不少人看不清一脚踏空,便败下阵来。
龙白月看得紧张万分,再顾不上与明窗尘说话。
当疾风将翠玄刮下阵后,金色的蛇线开始扭曲,阵中人皆不为所动,只按照天罡路线继续走,若是稍稍对线路不熟的,难免受金线影响,一步踏错便落败。慢慢的阵中只剩下紫眠与翠虚,龙白月心中骄傲,暗暗替紫眠鼓劲,双眸闪亮。
这时阵中金线已消失不见,翠虚与紫眠看上去竟是在空中疾走,只是天罡阵的路线二人早烂熟于心,便是无休止的走下去,也实在胜负难分。
难道他们要比到累倒为止么?就在龙白月发愁时,却见翠虚忽然伸手向她一指,惊叫道:“龙姑娘,当心!”
龙白月一愣,糊里糊涂的看着紫眠惊惶的望向自己,然后被翠虚一把推下阵去。
“师兄,你又耍诈。”紫眠哭笑不得。
翠虚反倒大言不惭:“当然,你都还俗了,难道还要正经与我论个输赢?无不无聊?下去喝酒吧。”
那厢紫玄真人却感动得老泪纵横,待紫眠走出阵来,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紫眠哪,你慧根未断,修行还有希望,为何不试试呢?哪怕还俗,修行还是可以继续的。”
“师父,”紫眠为难一笑,仍旧拒绝,“没那个必要,反正丹药医经我都还在研究,没了法力一样生活。”
“怎么没必要,”紫玄真人诱之以利,“你想,就是烧个热水晾件衣服,有了道符也方便许多呀。”
紫眠简直要发噱:“师父,杀鸡焉用牛刀?”
“傻孩子,牛刀好使呀!”
“师父,可道法庄严呀。”
“你太迂腐了,呜呜呜……”
如是痴缠一个月,直到紫眠与龙白月下山那天,紫玄真人仍旧没有说服紫眠。他在山门口望着打定主意要做白丁的徒弟携着爱侣走远,心中无限怅惘。
唉唉唉,真是傻孩子……
他一手培养的鸿鹄从此隐入人间,再也看不见,这是他顺应天命犯下的错,便得这样扼腕遗憾,唉,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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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眠与龙白月下山时正赶上端午祭祀,成群的乡民跳着傩舞,队伍圈得像条团龙。笙箫锣鼓吹打出的舞曲十分好听,龙白月跃跃欲试:“紫眠,我们也跟着跳跳。”
紫眠赧然摇头:“这舞我不会。”
“没关系,简单的很,你看无非就是走走步做几个动作,”龙白月狡黠的媚笑着,花一般灿烂,“你慧根未断,管保学得快……”
阳光太炽烈,黑色的社鸦盘旋在上空,翅影将太阳割成迷离的碎片。紫眠只觉得自己在龙白月的笑意中一闪神,便从此被她拉进了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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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梅雨打落一地乱红,又是花田里的一个清晨,龙白月睡眼惺忪的撑起身子望向窗外,半晌后对沉睡在自己身侧的紫眠抱怨道:“雨还没停,真糟糕,衣服又干不了了……”
“干不了有什么关系,不穿它便是……”紫眠双眼不睁,只懒懒又伸手将龙白月搂在怀里,喃喃道,“嘘,再睡会儿,雨天何必要起床……”
他在浓浓睡意中想着,师父只道法术好,又怎知做家事的乐趣——或者是不做家事的乐趣?
就如此刻,他听着白月浅浅的呼吸,便只觉得人生的良辰美景,不过是细雨蒙蒙,与子同梦……
宝儿篇
茫茫大雪封住祁连山,本该无人的旷野却蓦然响起一声叫骂:“死丫头,竟然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雪地里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龄女郎,正扯着个毛丫头的耳朵大吼大叫。被扯住耳朵的丫头疼得龇牙咧嘴,哇哇直叫:“唉哎哎——痛死了,娘!”
“死丫头,”雪岭春拎着宝儿耳朵,骂道,“说什么有喜欢的人放不下,一定要下山,诓老娘给你炼了珠子,好容易能变漂亮,结果你拿去做什么了?”
宝儿好容易挣脱母亲魔爪,懊恼的揉着火辣辣的耳朵,嘟哝道:“救人要紧么,那时候情况好危急的……”
“危急关你屁事!”雪岭春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粗俗的动作却媚到骨子里。
宝儿看得毛骨悚然,抓抓胳膊:“怎么不关我事?做人要讲义气嘛!”
“你是狐狸精你讲什么义气?!”
“狐狸精就不能讲义气吗?!”宝儿发火,疯狂的揉着头发,气冲冲往前走。
雪岭春跟在宝儿身后,仍旧喋喋不休的抱怨:“败家子,还以为你能采补个男人长点道行,倒把仙珠给赔了……”
宝儿抬头遥望远处的雪松林,小脸上表情写满了怅惘,心中惦念:“母亲又懂什么呢?我一直习惯听她使唤,做这做那,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可是,在救贺公子的时候,紫眠大人要我拿出仙珠……”
刚开始她真生气——连他也当她是下人么?可后来他的态度让她知道,他没拿她当侍女看,而是尊重她的决定……这样真好。
如此这般,她又怎能让自己被他小瞧?
这件事后来她一直没对龙白月说,因为她也有秘密,她想要拥有这个——与紫眠大人之间的秘密。
和龙白月结成姐妹,也许是老天注定的——宝儿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
她善良,脾气爽快泼辣,可以容自己偷懒耍诈,插科打诨;她的口味偏甜,做的熏鱼无比美味;她挑的衣服首饰都好看得没话说,尤其是那副宝石头面,细碎的珍珠宝石闪着颤巍巍的光芒,眩花了宝儿的狐狸眼。
她受宰相指使去勾引紫眠大人,有去无回,一天更是忽然神秘消失,直到她回京城的时候,自己站在湖边等她,看见船靠岸她与他走下船板……
宝儿在冰冷的空气中呵出一口白气,眸子里映着的连绵雪山,开始有点润泽模糊。
第一眼看见紫眠大人时,宝儿不过只觉得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好看男人,她甚至有点讨厌他——害她的龙白月魂不守舍,竟为了进宫弃她而去。
可后来,慢慢的,日子细水长流,她看着龙白月一点点褪去花魁死硬的铅华——让她改变的那个男人温文尔雅,总是安静的看着她的一颦一笑,那么细心,像春风徐徐细雨无声。
也许从一开始宝儿就该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凡是她的龙白月挑选的一切,都会对自己的胃口。
是何时种下这等因果的呢?也许是每次去太医署别院,被龙白月逼着汇报他的动向的时候;也许是他托自己潜入翠英殿,给龙白月送药的时候;也许是他无故失踪后,自己在街头巷尾一遍遍打听他的踪迹的时候……
当紫眠大人失踪许久,她再一次见到他时,飞奔去翠英殿向龙白月报讯的自己,心里的雀跃竟不必龙白月少。
可那时的紫眠大人已不再像从前,他目光透着寒,腰身太细,浑身被脆弱的病态撑着……好像那种一碰就碎的金贵……
宝儿的目光开始闪躲——她因此想起了被自己碰坏的那副宝石头面——那是龙白月所有首饰中最昂贵的一副,金丝络上镶嵌着瑟瑟蓝宝,莲子般大小的珍珠在细小的金弹簧上微微晃动,红宝石做流苏坠角。她第一眼便被那斑斓色彩吸引住,趁龙白月午睡时偷偷拿了来戴上,在午后的阳光里蹦跳,看铜镜映出自己亮闪闪的影子。
然后她在最得意忘形的时候滑了一跤,她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瞠着眼看细碎的宝石落在自己面前,圆溜溜的珍珠在木地板上弹跳着,滚向各个角落……龙白月趿鞋子的声音从里厢传来,她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交代,实在想装死逃避……
那个时候她就发过誓的——这辈子再也不要面对这种尴尬。
她知道,对她的龙白月来说,这男人远远比那副宝石头面更金贵,她碰不得。
而她自己呢?哈,她喜爱的东西太多,一串糖葫芦、一碟熏鱼、一场大戏……她活得可比龙白月够本,何必再希罕一个男人?
尤其当灵宝为了贺公子要死要活的时候,仿佛看见没心没肺的自己掉入魔障后的样子,实在把她吓得不轻——她还是好好修炼做个正经狐妖吧,怎能为个专注于别人的男人赔掉自己……
可当他真望着自己的时候……他要她拿出仙珠,又完全随她的意,她怎能被那样一双眼睛小瞧……
于是赔掉了老娘炼给她的珠子。
——姨妈出事的时候她回到祁连山,找母亲一同救出姨妈后,母亲原本是不让她再随意乱跑的。山外兵荒马乱,保不齐她这只狐狸会不会被善猎的燕人做了下酒菜。可她放心不下,她喜欢的人都还没有皆大欢喜,她只有几十年道行,哪有定力放下他们?
要说服狐狸精老娘必须得有好理由,理由就是——为了男人。
老娘果然欢喜,开始瞧自家女儿随爸爸的五官不顺眼,问要不要渡点仙力助她一臂之力?
宝儿转转眼珠子,点头。
于是换来现在无休无止的唠叨。
“哎,我听你姨妈说,你喜欢的好像是一个小道士,好像叫明窗尘,是不是?”雪岭春八卦道。
“不是不是不是!”宝儿迭声叫起来,气得直跳脚,“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有那样的人在,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别人?
“哦,是吗,你姨妈好像也是听一个宫女说的,看来消息不真。”雪岭春信口道。
宝儿咬牙——那个笨蛋龙白月!
“也好,你万不可喜欢一个道士。你看看上次那个上清宫,里面的人个个成什么样?见风转舵的、阴阳怪气的、嬉皮笑脸的,一群古怪牛鼻子!”
……她喜欢的人的确是道士,还就是那个上清宫的……
不过她的老娘可以不用担心了——她喜欢他,也喜欢她,所以自己回祁连山修炼,皆大欢喜。
“说到底,你到底喜欢谁?”
“都喜欢。我喜欢他……我也喜欢她,如今他俩已结为夫妻。”所以她修炼,皆大欢喜。
“你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雪岭春瞪着自己女儿。
“不要你管!龌龊……哪个像你想的那样……”宝儿愤愤踩雪,一步一个脚印。
“你可忒没用,想当年你老娘我没修炼前,大冬天你老爹哺给我一块鸡,从此我倒追他九百年,这才修成正果有了你这孽障——这才叫本事,你哪像我的女儿?喂,连山月——”
“叫我宝儿啦!”
“死丫头,嫌弃你老娘给你起的名字么?”雪岭春骂道,“咱狐妖风花雪月四字轮番排辈,这宝儿什么破名字,跟只小狗似的……”
“连山月这名字做作死了,”宝儿回头冲母亲吐舌,“你逮什么不顺眼都说像小狗,不就是得道前被咬了那么一口,至于么……”
一定是她那死妹子泄漏了她的陈年糗事,雪岭春气得发抖:“好,好——等过了一千年,位列仙班的时候,你有种再说自己叫宝儿……”
“说就说,了不起么……”
她也不知自己还要修炼多少年,但与龙白月生活的这短短几年,一定会在自己的生涯中占足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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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不是么?她拨开云雾去找他们,那里青山绿水,花田像连天的锦缎一样铺开。
她按下云头,趴在云蒸霞蔚的烟气里冲龙白月笑——花田里她正戴着幂离,杏色的纱罗像雾一样笼住她,还有她怀中粉雕玉琢的娃娃。她正轻哼着小曲:“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
宝儿耳朵一动——嘻,也只有她,敢把昔日的调情小曲改成哄孩子的歌……这也没什么不好……
龙白月抬起头望见宝儿,她高兴的掀起幂离,露出倾国倾城的笑容——却又被嗡嗡的蜜蜂吓住,赶紧放下轻纱护住孩子。
宝儿噗哧一笑,跳下云朵向她跑去……他俩结为夫妻,她修炼,这也没什么不好……
就像她的名字,好不好谁知道呢?
——也许千年以后,当天庭仙娥十指涂着黑色的蔻丹,蜜色肌肤的狐仙也可以摘下自己的墨镜,抛着单眼皮的媚眼笑道:“Darling,叫我BOA……”
再后来
她的名字叫元蘖儿,其实她本没有名字,叫得人多了,蘖儿便成了她的名字。
蘖儿是小金王爷嫡出的大郡主,但她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不受宠爱的。
父亲淡淡的目光极少能正眼落在她身上,可偶尔蘖儿自己回个头,却能发现他正冷冷盯着自己,厌恶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她能消失。
她的母亲是极温柔的,却从未给她保护。母亲爱静,几乎足不出户,除了王爷与蘖儿,只有很少几个仆人可以进出她的院落。
据蘖儿的嬷嬷说,母亲生下她时,湿润的黑眼睛望着她,软软念了一声:“孽儿……”
除了母亲唤她孽儿,大家似乎也都乐意这样叫,当这个名字最终落在纸上时,王爷终觉得孽字不妥,随意换个尾巴变成“蘖”字,从此就是她的名字。那已是她五岁时的事。
那一年母亲生下三弟,虚弱的身子终于撑不住,撒手人寰。在刻墓碑的时候,匠人请讨了蘖儿的名字,出殡时蘖儿却不知,自己的名字终究没被刻上母亲的墓碑。
同样的,她的名字没载上小金王府任何的典册,人生落草在王府,却仿佛客居。
蘖儿早慧,虽然沉默不语,却能懂得周围人的眼色。七岁时她偶尔听见有下人语:“大郡主越长越像那……”
“嘘,瞎说什么!想死么……她算哪门子大郡主……”
在那一瞬间蘖儿像得到一件玩具,从此她可以在孤独时翻来覆去的想:她长得像谁?她为什么不算大郡主?她为何不受父王的宠爱……
连害母亲死去的三弟都那样被人捧在手心,连庶出的二郡主都那样娇生惯养,为什么每个人都爱忘了她呢?
只要想通这一件事,蘖儿便可以得到所有的答案。
于是她照镜子,觉得自己不像狗不像猫不像驴——那么她一定是像一个人。
像谁?母亲,父亲,像谁能使人这样讳莫如深?
蘖儿开始跟着三弟认字,直到会写自己的名字,蓦然发觉,自己被叫蘖儿的意味。
蘖儿——孽儿——冤孽儿。
蘖,是树枝被砍去后又长出的新芽,她是谁的蘖?是谁在她出生前,就被砍去了呢?
嬷嬷开始阻挠蘖儿识字。于是她丢下书本,嘴巴比从前更加沉默,耳朵则更加灵敏。避开眼花耳昏的嬷嬷是很容易的事,蘖儿该识的字一个没落,该听到的话也一句没落。
每一座宅院的下人都是多嘴的,蘖儿收集从他们嘴里散落的只字片语,在一点点积累细节时早熟。
十三岁时,她已经可以将发育不全的身子藏在书架夹缝中,去寻找那些尘封的过往。王府的藏书阁、别人家的藏书阁、皇宫的藏书阁——人人都不知她识字,只道她爱玩躲猫猫,在没有大人呵斥的地方,每个小屁孩都喜欢她,她是孩子王。
可惜每一处地方都像被人清洗过,线索在接近蘖儿要的答案时,都会断掉。于是她又爱怂恿弟弟们溜出府去,去茶楼、酒馆、馄饨摊……
民间果然爱说故事。她知道了曾经的小金王妃美若天仙;知道了十几年前,有一个皇帝在出征时横死,之后又被贬为庶人禠夺封号;知道了那位皇帝荒淫暴虐,将小金王妃抢进宫去,还让她怀了孩子……
那孩子就是她吧?
蘖儿开始搜集那个皇帝的点点滴滴,从脾气、样貌,到残存的诗稿。在她自认为时机成熟时,一个雷雨夜她开始盘问自己的嬷嬷,将从小到大的疑惑以自己的见解和盘托出,结果被认为是鬼魂附身,吃了好大一通苦头。
之后蘖儿沉默了,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自己活下来已属万幸——与她同父的孩子都已被铲除,在巢倾颠覆时被埋入地下,再发不了枝芽。
只有她,是父亲的蘖。
母亲说到底还是爱她的。
蘖儿开始回忆母亲的眼神——湿漉漉的黑色眼珠,轻柔忧郁的端详着她的脸,慢慢的那忧郁便能聚成泪珠,落下来。
她一定是像父亲的,而且越长越像。
蘖儿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漂亮的脸,漂亮却不可爱——斜挑的细眉几乎刺入鬓角,总爱微微皱起;清亮有神的凤眼;直挺的鼻梁;薄唇紧抿着,抿出一道向下撇的弧度。
她必须得沉默了,因为她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
如斯又是数年,蘖儿年满二十岁,看着妹妹出嫁弟弟娶妻,想着媒妁也许已将自己忘掉。这时北方又一支游牧民族变成铁骑,潮水般黑压压的大军进犯燕国北疆。一场战事之后,皇帝在宗室中挑选和亲的姑娘,蘖儿被封为公主,终于得到自己的婚事。
她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已有五十岁,还瞎了一只眼睛,但她要去的地方有茫茫草原,这使蘖儿又微微有些高兴。
死去的嬷嬷曾给她讲过一个故事,那故事里也描绘着一片茫茫草原:孤独的星姑娘落在草原上,她再也回不去,只有流浪;她遇上一只鹰,还有一只鹄;鹰与鹄同情星姑娘,用柳条编了一只篮子载着她,带她飞到了天边去……
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嬷嬷粗糙的手抚摸着蘖儿的脸蛋,喃喃道:“也许有一天蘖儿也会碰见鹰与鹄,到时候蘖儿一定会快乐……”
她明天就要出发去草原,也许她就要遇上她的鹰与鹄……
蘖儿穿着火红的嫁衣,细长的珍珠串编进她的头发,又像流苏一样覆住她的脸。红宝石做的花冠沉甸甸压在她的发髻上,却并不使她难受——她是开心的,她终于要远去。
趁着婢女酣睡,蘖儿悄悄走出闺阁,摸黑溜进放嫁妆的房间。她独自坐在巨大的楠木箱上,揭开蒙在铜镜上的红纱。
将珠串拢到耳后,镜中便映出一张漂亮的脸,却一点也不可爱——冰冷神色里透着凌厉的戾气,嘴唇抿出一道向下撇的弧度,凤眼中闪动着细碎的光亮。
蘖儿将手指插进发根,狠狠的拽,直到自己眼中的泪光慢慢收回去。
她终于要远去,她是开心的。
一室静谧,窗外黑云掩去新月,一声极轻的异动窜进蘖儿的耳朵。多年偷听壁角培养出的敏感使她心中一拎,不禁屏息聆听。
“哥,这里怎么没人看守?”窗外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嗓子压得极低,却仍旧清润好听。
做哥哥的脾气似乎坏些,声音里透着点傲慢不驯:“谁知道?”
她知道,蘖儿心中一动——王府上下从没重视过她的一切,又怎会派人看守她的嫁妆?
一把银刀插进门缝,轻轻拨弄着门闩。蘖儿一动不动盯着那闪亮的刀尖——她身上零碎首饰太多,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声响,更要坏事。
“哥,先吹点迷药进去吧?屋里也许有人。”
蘖儿浑身一紧,看见那刀尖停顿了片刻,却听那哥哥口气忒狂:“费这工夫干嘛?咱轻点进去,见到人再敲昏不迟。”
“哥,你偷了燕国和亲公主的嫁妆,盟主就会收我们么?他怎知你拿的真是公主的东西?”
“笨,我早打探过了,这次公主陪嫁里有夜明珠一百颗,端的是天下至宝,再无人能拿出。何况等你我得手,把消息散播出去,立时便能扬名立万……”
蘖儿低头四下寻找,悄悄拿起身边金盘里一只麂皮口袋,打开一看——绿光乍迸,吓得她赶紧扎住口袋。窗外二人却捕捉到屋中闪光,愣了半晌。
“刚刚那光是怎么回事?”好半天后哥哥发问,声音中却已没了底气。
“谁知道,进去看看吧。”
“要不你先吹点迷药进去?”
“费那工夫干嘛?”弟弟语气里含着笑意,却很快恢复镇定,“屋里若有人醒着,只怕早发现了咱们,哪能容咱们折腾到现在?你且开了门吧。”
蘖儿在暗中微微一笑。刀子又开始拨弄门闩,只听咯吱咯吱几声,门闩被移开。先是门缝虚掩,这时窗外新月露出云端,蓝色的夜光泄进屋来,在墨黑的地上画出一道细线。亮蓝色的细线又渐渐变宽,最后扩到尺余,一只穿着皂靴的脚伸了进来,厚实的白靴底当心落上地面。
蘖儿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
门最终被大胆推开,一道身影飞快的窜进屋子,紧跟其后的人动作明显慢些,却静得悄无声息。
门被重新掩住,趁着不速之客还没适应屋内的黑暗之前,蘖儿仔细打量他们——那是两个半大小子,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眉眼模模糊糊瞧个大概,也知道都是极漂亮的。
这俩小贼也忒大胆,还未看清楚周遭事物,便大大咧咧摸索翻找起来。
“嘿,瞧这银锭!”
哥哥的声音响起,就见一个男孩手里银光闪烁,一旁稍矮些的男孩推了他一把,语气微带责备:“哥,专心些,我们要找的是夜明珠。”
“有什么关系,”哥哥不以为然,“夜明珠当然要找,拿些银两也没什么不好,咱盘缠正好不多了。”
“哥,偷夜明珠是为了争取进复兴盟,偷银两,就是做贼了……”弟弟一本正经道。
哥哥语塞,只得将银子当啷一声丢回箱子里,气冲冲道:“好好好,真受不了你……”
他抱怨完又继续埋头翻找起来,这时弟弟开始环顾四周,终于发现坐在楠木箱上的元蘖儿。元蘖儿抱着夜明珠一动不动与他对望,须臾之后,那弟弟扯扯哥哥的衣服:“哥,这傀儡娃娃做得好精致,比婶婶做的傀儡还逼真……”
“屁话,除了我外公,天下谁人手艺能胜过我娘?!”哥哥不服气道,抬起头顺着弟弟的指点望去,倒抽一口冷气。
元蘖儿见这两人终于发现自己,于是再度拉开装夜明珠的麂皮口袋,绿光乍迸,从下往上照着蘖儿冷冰冰的脸,分外阴森恐怖:“你俩不是一个娘生的?”
尴尬的场合、古怪的人,配上突兀的问题,使哥俩冷汗潸潸而下:“你……是人是鬼?”
“我是公主,你们在偷我的嫁妆。”
元蘖儿借着夜明珠的光打量这兄弟俩——哥哥麦色皮肤,斜飞剑眉下星目朗朗,眼神即使惊愕,仍透着桀骜不驯——好像一只鹰。
弟弟面如满月,水汪汪的杏眼衬着剔透的肌肤,在月下好似晶莹的玉人,他漆黑整齐的鬓角正对着舒展的修眉,眉宇间沉静的气质透着些早慧——好像一只鹄。
可惜这二人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会是她的鹰与鹄吗?
这时就见弟弟按住哥哥的肩,无奈道:“哥,咱们被人捉贼拿赃了。”
“紫尘……”贺隐满面阴云的望着自己兄弟,气虚道,“这时候就别顾着说笑了……”
元蘖儿跳下木箱,将怀中夜明珠送到他二人面前:“你们是不是想要这个?”
上好夜明珠一百颗,珠体圆润,每粒都有莲子大,价值连城。兄弟俩点点头:“是的。”
紫尘这时望着元蘖儿质疑道:“你怎么还不喊人抓我们?”
元蘖儿捞住紫尘胸前挂的金锁玉佩瞅了眼,不无轻蔑的丢开手:“小毛孩子,锦衣华服没个贼样,抓你们做什么?”
她又扯下贺隐腰间的玉佩,念了念上面刻的名字,笑道:“你俩不是亲兄弟?”
“嗯,我们只相差半岁,是青梅竹马的结义兄弟。”紫尘笑眯眯道,却被贺隐瞪了一眼。
“我刚刚听见,你们要我的夜明珠是为了进复兴盟,复兴盟是什么?”蘖儿问。
“是讨伐燕国、收复中原的盟会,江南的仁人志士都向往参加,当然,入盟条件也苛刻。”贺隐见蘖儿行止坦荡面无惧色,也渐渐放下心来,不由得露出以往飞扬跋扈的脾性,“你们女儿家,自然是无从领略那份豪情壮志,每年复兴盟在采石矶破虏亭集会,大家意气相逢为君饮,举杯碰盏处听惊涛拍岸,酒酣耳热时望长江千里……”
蘖儿心微微发沉。她知道采石矶——有稗官野史杂录:破虏亭下埋着燕王首级,那里正是她父亲死去的地方。
“其实就是一群怪叔叔在江边野餐,那里风大,酒也不好。”紫尘补充道,适时败坏掉贺隐的谈兴。
贺隐拿自己弟弟无法,只能白了他一眼。
蘖儿望着他俩喃喃道:“采石矶啊……我也好想去看看……”
贺隐得意的一笑,摇头:“你是燕国公主,咱们与你不共戴天,你还是少去为妙。”
蘖儿微微一笑,抱着夜明珠问:“你们如何潜入这里的?”
紫尘一指窗外露台:“我们有木鸟,飞进来很容易。”
蘖儿闻言一怔,匆匆上前几步,轻轻推开门——夜色中一只硕大无朋的木鸟正合着双翼,静静停歇在白石露台上沐浴月光。
刹那间心头情愫汹涌,蘖儿无力的靠着门扉,几乎双目垂泪——多年前在残本中读到的雪泥鸿爪,一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清晰浮上脑海:旧京有能人,善机巧,做木鸟飞禽,可载人乘风飞三日而不下,其女年十二,许东珠王府九公子昕……
在这么多年的沉默中,她以为,她以为,那些风流气象统统像她的双亲一样,俱已烟消云散,与自己今生断然无缘,谁知那字里行间的传奇一直都丰神秀逸,就在这山穷水尽处等候自己。
她的鹰与鹄,今夜终于来了。
眨去眼中泪花,蘖儿笑着回头对贺隐与紫尘道:“你们拿走我的嫁妆,叫我如何嫁人?”
“那该如何?”紫尘望着他的哥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咱们还是另谋他法吧?”
“不,珠子你们可以拿去,”蘖儿将他二人的诧异看在眼里,粲然一笑,“只是,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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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木鸟越飞越低了……”紫尘坐在最后凉凉开口。
“废话,载了三个人,能不吃力嘛!”贺隐操控着木鸟,脸微微有些红——元蘖儿正坐在他身后,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
紫尘双眼一瞄,望见哥哥鼓鼓的腰包,撇唇慢悠悠道:“哥,嫌重你还背那么多银子……”
“要你管……这不是偷的,是为元姑娘准备的……如今咱们是三个人,又添了一张嘴吃饭,不精打细算怎么活?”
元蘖儿闻言吃吃一笑,长年覆在容色中的冰霜开始消融,此刻却无人看见。
“哥,那我只好扔掉点别的,”紫尘双手拿住元蘖儿头上的花冠,作势欲拔,“这个很重吧?扔掉算了……”
“不要不要!”喊叫起来的却是贺隐,他怒吼道,“你是笨蛋吗?那个是红宝石的,红宝石的!”
元蘖儿护着花冠,朗声大笑:“你们这俩死小孩,别闹了,快走吧!不然我父王要追来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这样愉快、表情这样可爱——夜风呼呼吹在耳边,冰凉的空气涌进她的胸臆,驱散多年积郁。等着她的将是全新的人生,没有仇怨、没有包袱,这一次,她要努力活得快乐!
蘖儿,她是父亲的蘖,从被砍断的树桩上勉强长出的嫩枝——已失去成为参天大树的机会。然而她会努力生长,即使再无法做到像父辈那般高大,也可以抬头望着阳光,努力的向上,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