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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5章 陈年的旧曲
    第十三章陈年的旧曲
    嘉宾轻轻用手,在时宜身后,拍了拍。
    她恍然:“谢谢。谢谢各位。”
    她接过玉白塔,因为自己站在舞台最光亮的地方,看每个人都只能是个轮廓,她看到,周生辰轻轻地把右腿,搭在左腿上,调整了坐姿。
    “我是个不太擅言辞的人,”时宜很谦虚,“所以,只想到,要说谢谢。希望我的声音,可以一直为你们的每部电影、电视剧、纪录片、译文片配音。”
    非常简单,简单的,所有人都以为她还没有说完。
    所以,都还在安静的等待着。
    时宜略沉默了会儿,不得不扬起嘴角,再次说谢谢。
    然后微微,举起手里的塔型奖杯。月青色的曳地长裙,本该是春光无限,她却硬要挑了袖口到手肘的复古款式,全身上下仅有一件饰品,是那日见周生辰母亲时,他送给自己的翡翠颈饰,翠的仿佛能滴下水来。
    没有刻意大方自然的微笑,甚至有种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感觉。
    所有人,这才有意识,她真的说完了。
    后知后觉的掌声里,她离开舞台,手提长裙,从最光亮处下来。身后已经有当红的艺人登台,在不断喷出的干冰中,出场表演。
    时宜从台下的黑暗中,悄悄地,走到他身边。
    周生辰看她穿着高跟鞋,伸手,轻握住她的手,引到身侧坐下来。
    “你怎么坐在这里?”她刚才落座,就轻对着他耳边问。
    他略沉吟,也觉自己做的位置,太过醒目:“我只和他们说,想要给你个惊喜,坐在能看清楚你的地方,这是林叔的安排。”
    她哑然,轻声笑:“你知道,你坐的是什么地方吗?”
    “大概猜到了。”他的神情,有些无可奈何。
    “那…我们现在就走?”
    “你不需要等到结束?”
    “不需要,”她摇头,“我无所谓的。”
    只他这个局外人在这喧嚣的地方,也为他难受。
    周生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疑惑看他。
    “今日,我母亲问我,为什么会想要和你订婚。”
    她嗯了声。
    “我说,你很适合我。”
    因为此处喧闹,两个人都是近乎耳语,才能听得清彼此。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就在时宜的耳边,甚至还能感觉到淡淡的温热气息。她有些耳根发烫,渐渐地脸也烫起来。再坐不住,轻轻动了动自己的手。
    从刚才坐下来,他始终不紧不松地握着她的手。
    她动,周生辰自然有感觉,他兀自笑了笑,起身带着她,悄无声息地向偏门而去。太醒目的位置,还有时宜这个今夜最让人惊艳的美人,都足以引人瞩目。时宜感觉到很多人在看这里,看了看他,周生辰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们离开大厅,甚至还有人在议论。
    尤其是坐在第一排的那些,都没料到,这样一个神秘来宾只是为了个配音演员。不过再想想,以时宜的品相,这也并不过分。不娇不艳,不俗不傲,合该就去古装电影里的仙品女主,有人轻声问了句:“大陆四大女声之一,没想到这么漂亮,她经济人是谁?”
    “东视的美霖,”后者笑,“我都不敢相信,她手里有这种王牌,至今还不捧出来,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那人摇头,“你是不识货,她今晚脖子上的那串老种翡翠,都够再拍一个黄金甲了。我猜,是她不想出来而已。”
    后者咋舌:“难怪,美霖这种金牌经纪人,都能忍着,不捧她。”
    时宜并不知道,周生辰忽然的出现,让她成为庆功宴的热门话题。
    有人私下透露,坐在那个位置上人,姓周。
    再深入,已无人熟悉他的背景。
    他们出来时,不到九点。
    车从车库开出来,能看到大剧院门口有很多等待的人。灯火通明,车来人往。
    林叔询问是否要去试礼服,周生辰不置可否。
    “试礼服?”时宜有些奇怪。
    他拿走了她的详细尺寸,送来了各式礼服,甚至还和她品味相似地,都是不太□的复古款式。这么多,真的足够十次订婚了,却还要试礼服?
    “今晚看到你穿这身衣裙,觉得很好看,”他坦然,“所以临时预约了这件礼服的裁缝,想要给你做一件新的。”
    “这件不好吗?”
    “很好,”他笑,“只是,忽然想让你订婚的时候,穿新做的。”
    她恍然。
    直到车开出上海,她才开始猜想,他是否要带自己回镇江。幸好,她认得去镇江的公路,并不是那个方向,倒是开到个不知名的小镇。
    这里并不像大城市,到夜晚灯火醒目,只有一家一户,自点着灯。
    时宜穿着礼服,披着周生辰的西服外衣,下车走了会儿,到了个小宅院前。看起来像是住户,而非是什么缝制礼服的店面。她疑惑打量四周,周生辰这才出声解释:“这家人家,十几代都是裁缝,到年轻一代,也是如此。”
    时宜想了想:“别告诉我,这里有什么隐秘的国际设计师。”
    “这倒没有,”他笑,“他们的家底也很丰厚,已经不需要为人缝制衣服。只是祖训不能丢掉家传手艺,年轻一辈喜欢这些的,都会去四处游学,再回来继承家业。”
    “所以,中西合璧了,”时宜低头看自己的礼服,“难怪,所有你送来的衣服,都很特别,却也精致的吓人,不像寻常礼服。”
    林叔叩门不久,就有人开门。
    看到是林叔,都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倒不认得周生辰。
    他们跟着进了院子,倒是不大。青石地雕,石雕门楼,楼层不高,皆隐于树木中。幸好早已用复古的壁灯,取代了灯笼,否则时宜真会怀疑,某个地方,会走出红衣女子。
    时宜轻声说:“这样的院子,还像江南的老宅。”
    周生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祖宅不像?”
    时宜摇头:“你家太大了,我都数不清是几进。”
    他颔首:“听起来,像暴发户?”
    她摇头,一本正经说:“不是暴发户,像香港电影的鬼片拍摄地。”
    他摇头,笑起来:“那里也不常住人,只有祭祖时才有人回去。”
    “平常有人看管?”
    “每一代都会有,基本都是最老的管家去养老,”他说,“半是看管,半是给他们颐养天年。”他们说着,来接的老妈妈已经撩起绣线软帘:“林老先生,先在这里坐坐,我去叫太太来。”林叔颔首:“告诉太太,今日是正主来了,要亲自挑选衣服样子。”
    老妈妈应声去了,不大会儿就有人端茶来。
    时宜刚和周生辰拿起茶杯,没来得及抿一口,就见有两男两女前来,除却一个年迈的婆婆,余下三个都是年轻人。两个男人,一个穿着长袍,另外那个倒是西服革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某部民国片子的片场。倒是女孩子,穿着简单的体恤长裙,手里抱着画册,还算正常些。
    也只有那个时代,能看到这么中西夹杂的衣着。
    时宜有些愣,那个穿长袍的眼睛扫了扫,就落在时宜身上:“我猜,这位肯定是时宜小姐。”女孩子笑起来:“废话啦,只有这个是女孩子,当然是她。喏,二哥哥,她穿着的是你打的样,这次二哥胜了。”
    “你们三个,”老婆婆笑著挥挥手,“要尊重客人。”
    老婆婆走过来,看到林叔是站在一侧,就大概明白了周生辰的身份,微笑颔首:“大少爷,我还是你四岁时见过。这么多年了,给你做了不少衣服,却一直没见到人,没想到,竟然再见,是带了新娘子来。”
    周生辰欲要起身,老婆婆却先落了座:“婆婆我啊腿脚不好,就先没规矩,坐下了。”
    “婆婆请便,”他倒不大在意,“抱歉,这么晚来。”
    “没关系,你是忙人,科学家,”老婆婆很欣赏看他,笑眯眯地说,“周家人呢,就是聪明的多。老一辈也是,小一辈也是。”
    他们闲说了会儿话,老婆婆就开始认真打量时宜。
    先前周生辰虽给了些尺寸,却比不得见到真人,衣裳终归是要配人的,不止是尺寸,甚至是容貌气质。做了一辈子的衣裳,倒真难碰到时宜如此身材容貌俱佳的,自然欢喜,不止是老婆婆,那几个孙子辈的,也像看到珍宝,看时宜的神情都像是看宝贝。
    重新量了尺寸,因为时宜是女孩子,自然那个穿着便服的女孩和她亲近,低声和她交流着衣服的细微末节处,甚至说到兴起,又拿来各色料子,一一品评建议。
    “时宜,你的腿好长,”那个女孩感慨,“我记得,我有个表妹考舞蹈院校,要求,一定要腿比上身长14厘米,你大概,超出标准快2厘米了。”
    她笑一笑。
    由始至终,除了腿脚不方便的婆婆,倒真的没人坐下来。
    看起来,他们都很尊敬周生辰。
    整个过程中,周生辰都在一旁安静坐着。
    非常耐心。他没有看书,偶尔和老婆婆说上几句话,在几个年轻设计师的询问中,表达自己的意见。离开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
    此处离镇江不远,时宜以为,她大概会在镇江住一晚。
    却未料,周生辰坚持把她送回了上海。
    待看到她房间的灯亮起来,他坐回车上。
    如果不是非常时期,他也不想如此长途跋涉,送她回来。
    他忽然说:“我希望,她能一直都平安无事。”
    林叔颔首:“大少爷放心,如今周生家的人,都在静候订婚日。在这之前,时宜小姐不会发生任何事,否则,所有人都会怀疑周生行,他不会出此下策。”
    周生行掌权已二十几年,心思缜密,谋算深重。
    他的确不会这么做。
    周生辰等到她浴室的灯灭,卧室灯亮后,习惯性看了眼手表。
    这次用了38分钟。所以…她习惯的时间,应该是25-38分钟之间。
    第十四年陈年的旧曲
    林叔继续说道:“周生家规森严,无人敢破。大少爷放宽心,周生行不敢不让权。”
    他的将手搭在车窗边沿,说,“走吧。”
    车内并未有照明灯,只有月光透过车窗,照进来。
    很安静。
    林叔把车开上路,平稳行驶着,“大少爷为何忽然想要扭转时局?逆市引资,扶持江南经济。”周生辰因为累了,说话的语速有些慢,“五到十年内,中国不再有全球最低廉的劳工,内陆制造工厂陆续关闭,madeinChina,会变成madeinCambodia,madeinVietnam。庞大的失业人群,会造成巨大冲击,一定要提前缓冲。”
    林叔在沉默。
    这个大少爷,和旁人不同。
    从他十四岁进入大学开始,就已经注定他和旁人不同。5-10年的逆市投资,需要的,是庞大的人脉和资金。如今替周生辰出面的,只是外姓和一众幕僚,但如此长期项目,必须要他真正的支持,而此举,必然违背周生不得从商的家规。
    倘若没有周生行这个叔父,或许,还简单些。
    时宜本以为,他会如先前一样,白日返回镇江,深夜再来。却未料,次日清晨,她从公寓附近的酒店健身房回来,周生辰已经等在楼下。她有些惊讶,他却说:“我来陪你吃早饭。”清晨七点,忽然出现的人说要陪你吃早饭。
    她忽然觉得,这种场景,极像是读书时,那些在宿舍楼下、校食堂边出现的年轻男女。
    可惜不巧,她已经吃过了。
    可他却还饿着。
    时宜试探问他,要不要上楼,她给他随便做些早饭吃?周生辰没有拒绝,她带他上楼后,后知后觉地发现家里只有牛奶和一些水果。厨房的架子上,有雀巢的蛋奶星星,哗啦啦倒了大半碗,倒了奶,切好一盘水果,端给他。
    他坐在餐厅的桌子旁,低头看了眼奶中形态可爱的星星,有些怔愣。
    “我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吃这个,”时宜有些不好意思,轻吐舌头,“挺好吃的。”
    “习惯。”他忍俊不禁。
    她怕他不够吃,还特地把盒子也拿出来。
    周生辰刻意扫了眼上边的说明:6-12岁食用。
    他笑,低头舀了口奶和星星,吃起来。
    她耐心陪着。
    仔细去看,他双眉间拢着的淡淡倦意,脸色也显苍白。时宜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额头,他察觉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
    短暂的安静。
    她不知道是该收回手,还是坦然去试他额头温度。
    就在她尴尬徘徊时,周生辰轻轻往前凑近了,配合着,贴上她的手。
    她碰到他的额头。果然烫着。
    “是低烧。”他说。
    她嗯声。
    他们牵过手,都是在大庭广众下发生的。
    此时此刻,在明亮安静的餐厅里,她忽然触碰他的皮肤,手竟然有些忍不住的颤抖。幸好很快离开,他没有察觉:“是一直没退,还是又受寒了?”
    “一直没退。”他放下调羹。
    她沉吟了几秒。
    他好笑看她:“又要给我泡药包?”
    “现在不管用了,”她遗憾看他,“那个是紫苏叶,泡水喝可以散寒。但是现在你已经不是简单的寒热了,上次应该让你喝完,在这里睡一晚渥汗,很快就好了。”时宜说完,反应出自己的措词非常暧昧,虽然是要订婚,但和他之间似乎刚才有了比朋友多一些的关系。
    若真是留宿…
    周生辰仿似没有察觉异样,继续去吃水果,动作慢条斯理的:“睡一晚?可能不会有这么完整的时间睡觉。”
    “那现在呢?”她忽然问。
    “现在?”
    “嗯,”她说,“你刚吃了东西,过二十几分钟,我给你吃些退烧的药,在客房睡一觉,烧也就退了。”她的眼睛看着他,倒是认真。
    周生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颔首:“也好,我大概有几个月没有好好睡了。”
    时宜的提议,是真的为他着想。
    所以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迅速把客房腾出来,边给他换干净的被褥,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等到他吃了药,躺到床上,她就走出房间,收拾早餐的碗碟。
    在清凉的水流中,她慢慢清洗碗碟。
    眼前似乎仍是他的模样。眉目清秀,并不深刻的五官,惟有鼻梁很挺直,躺在床上的时候非常地安静,像是刚才闭上眼睛就已经沉沉睡去。如此坦然,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完全信任。
    方才把洗净的碗碟放好,她却想起来,他吃了药肯定会发汗。
    醒来了怎么办。
    难道还要穿着一身汗湿的衣裤?
    她一念刚起,就听到有人轻叩门。打开来,是林叔,也没有过多的话,只说送来少爷常备的干净衣服。时宜放下心,越发感叹他的严谨,任何事情都准备稳妥,做的滴水不漏。她把衣服放到干净的藤编篮子里,推开房间门,放了进去。
    这个公寓设计的非常好,不论主卧还是客房,都有自己的洗手间和浴室。
    她想,不用自己提醒,周生辰醒来也肯定会去洗澡。
    整个上午,因为周生辰在客房里睡着,她的心就像是飘着,始终落不下来,索性就拿了一盒影碟,看起电视剧。她的工作时忙时紧,不可能像母亲那些,每日准时坐在电视前追电视剧集,只有休息了,找些感兴趣的片子,从头看到底,也免得惦记。
    因为日光太烈,只能拉拢了窗帘,让房间暗下来。
    怕吵到他休息,就戴上耳机,仔仔细细盯着字幕,看得入神。
    一集集连下来,浑然忘了时间。
    忽然身边的沙发沉了沉,她猛地回头,看到他坐下来。头发还湿着,显然已经在睡醒后洗了澡。浅蓝色的绒料长裤,白色衬衫,干净的像是个尚未离校的学生。
    “怎么醒了?”时宜摘下耳机。
    “不习惯睡很长时间,”他看电视里的无声画面,“你一直在看电视?”
    她点点头,去试他额头温度。
    幸好,烧退了。
    “你没有家庭医生?为什么发烧了,都不吃药?”
    “有,不过这种低烧,我通常都自己会痊愈。”
    她噢了声,耳机挂在脖颈上,看他还微湿的头发:“如果不急着出门,就多坐一会儿。”
    “没有急事,我这一个星期,都会空出来陪你,”他松了周身力气,靠在沙发上,“可能之前已经很忙,订婚之后会更加忙。”
    她嗯了声,看着他。
    “有话想说?”他了然一笑,声音疲倦,略有柔软。
    “没有正经话,”她也侧身靠在沙发上,和他面对着面,“只是忽然好奇,为什么你会做科研,真是因为想还能做什么,才随便选择的吗?”
    “做一些事情,可以对别人有益处,”他倒是认真考虑着,如何回答时宜的问题,“而科研这种东西,可能帮到的人会更多一些。”
    她嗯了声。
    “我家里这样的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比如我妹妹,”他说,“她生下来,心脏就是天生性的供血不足,身体不好,却一直读医科,也就是想做一些事,多救几个人。”
    他说起妹妹的声音,有种温暖的感觉。
    她在家里看东西时,总习惯戴着眼镜。而现在,坐在面前的周生辰,也戴着眼镜。
    两个人眼睛,隔着薄薄的镜片,时不时对视一眼。
    她靠在沙发上,和他慢慢地闲聊。只是如此,就已觉得享受。
    从这里,能看到的客厅和餐厅之间的玻璃墙。玻璃上,映着她和周生辰。
    轮廓清晰,面容却是模糊。
    她想起,前世的初见。她在城楼上,扶着城墙,有些费力才能借着黎明的日光,看到远处的他,也是如此面容模糊,只见背影。那时身边有人说,十一,他是你今后的师父。她轻轻颔首,在偷偷来见他前,她已听过这个名字:周生辰。听起来儒雅清贵,仿佛饱读诗书。
    可所见,却完全不同。
    她所想的,是手持书卷的先生。
    而她所见的,却是金戈铁马的小南辰王。
    那一日。
    长夜破晓,三军齐出。狼烟为景,黄沙袭天。
    他立于高台,俯瞰大军,素手一挥,七十万将士铿然跪于身前。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万大军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与?还是情迷心窍?
    六七岁的她,并不懂得这些,只是被眼前所见震慑。双手紧紧扣住城墙青砖,心跳若擂。
    第十五年陈年的旧曲(3)
    曾经的她和他,隔着师徒的名份,隔着她早有的指腹婚约。自七岁至十七岁,琴棋书画,为人处世,甚至每一卷书,每一句诗词,都是他所教授。从懵懂无知,到深入骨血。
    色授魂与。
    情迷心窍。
    她用十年,懂得这八个字。
    “累了?”周生辰忽然问她。
    时宜摇头:“想到一些事,”她怕他追问,很快说,“工作的事。”
    她自知道他没有工作和家事的安排后,就刻意说,自己前一夜工作太晚,有些累。两个人在家里呆了整天,消磨时间的东西很多,而他,偏偏就选了围棋。他执棋的手势,非常漂亮,也非常熟悉。
    时宜有时候会借着斟酌棋局,去悄悄瞄他下棋的样子。
    她想,他会有所察觉,只是任由她这么做而已。
    他带她去他们的房子。
    不大的庭院,还有幢三层小楼。室内装饰的如同一纸素笺,色彩并不浓烈,却有着让人沉静下来的氛围,她走进来,就不自觉会压低声音说话。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是其它的人做他的未婚妻,会不会每件事都觉得十分违和?一种年代的违和感。
    可惟独是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作为即将和他订婚的人,她理所应当要参与所有的事。周生辰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裁决一切,甚至连请柬所需的套色木刻水印,也要亲自给她看,问询她可有偏好的字体。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是在他与幕僚谈话的间歇。
    深褐色的桌面上,排开了木刻水印,每个版刻旁,还有张裁成长条的宣纸。
    是他让人刻了她的名字,复又印在纸上,其实,她认得这其中的每个字体,甚至是背后的每个故事。她问他:“通常,你喜欢用什么?”“老辈人崇尚唐风,喜欢周正的楷书,具体哪家的字,只看个人喜好。”
    她颔首,楷书四家,惟有赵孟頫是元代人。她理所当然,排除了那张字。
    然后,非常准确地把另外三家的字挑出来,摆在两人眼前。
    却没留意到,周生辰眼底的稍许惊讶。他没想到,时宜能认的这么准。
    “我很喜欢颜真卿的字迹,可他算枉死,会不会不太吉利,”她莫名的迷信,“柳公权的字,太过严谨,会不会不适宜订婚的请柬?”她轻声喃喃的,有些犹豫,转而又觉得自己过分。不过是请柬的字体,何必如此较真。
    周生辰倒不觉如何,抽走唯一没被她否决的字条,“骨气劲峭,却不失风流,欧阳询的字很不错。”说完,便唤来人,拿走了这张宣纸。
    他抬起手腕看时间,然后告诉她,接下来会有很多安排,不适合他参与。
    她起初还有些奇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内后,发现门外已有个熟悉的脸,歪着头笑著,是那晚给她量身材的姑娘。
    时宜恍然,何为“不适合他参与”。
    那晚在姑娘的老宅里选料子和量身材,只有他们祖孙四个人,还有位端茶倒水的婆婆。她只觉得除了深宅大院的环境,并没什么特别的。但此时,她看到那个女孩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就已经觉得,周生辰所说的“世家”是什么意思。
    那些中年女人手里,有人提着暗红色布所罩的衣裳,还有人却抱着长型木匣子。
    她看过去,猜不透匣子里会装什么。
    女孩子和她招呼后,示意人拆开匣子,不多会儿,就有了悬挂衣物的暗红色架子。
    原来,来送衣服,竟要连悬挂的木架也要带来。
    她恍然。
    女孩子却看出她的神情,也觉此举甚为麻烦:“婆婆说,凡是周生家大少爷的事情,都要做足样子,”女孩子看她的诧异,也忍不住叹气,“没办法,谁让时宜小姐你,嫁的是周生,每一辈只出一个人的周生。”
    有人撤去罩着的布,把十几件长裙挂上。
    时宜看得吁出一口气:“好漂亮。”
    “喜欢吗?真的喜欢吗?”女孩子笑起来,“那我再告诉你,现在只是订婚,我外婆最近身子不好,所以都是我们三兄妹打的衣样。倘若是大婚,婆婆一定会亲自出手,就不只是好看了。”她说的时候,也甚为憧憬。
    时宜感叹着说谢谢。
    有人挂好布幔。
    时宜配合她,一件件试着礼服,终是记起自己始终没问女孩子的名字。
    “我叫王曼,”王曼细细看她身上这件衣裳,努努嘴巴,示意她看镜子,“难怪婆婆说过,大少爷待你是好到不能再好。你是他们家唯一一个,不必在公开场合穿旗袍的女孩子。”
    “一定要穿旗袍吗?”她奇怪。
    但仔细想想,初次见他母亲,还有后来在金山寺边吃饭,见到他的堂妹和一个兄嫂,似乎真的都是旗袍。无论何种衣料,何种式样,都跳不出老式旗袍的桎梏。
    “我也只是听婆婆说起过,钟鼎世家,规矩繁多,所以给他们家人做衣服也很闷。”
    王曼看礼服的袖口,似乎在思考减去那些装饰。
    美人不必过多装饰,极简才是上上之选。
    到最后,时宜终于挑了件礼服,难得露出小半截的小腿,衣袖却已经长及小臂。
    最关键的是,这个样子非常像旗袍…
    王曼看出她的意思,忍俊不禁,让人撤去屏风,刚才想要周生辰来看,她就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时宜从桌上拿起手机,走到玻璃边去接电话,就在接通后,听到有男人的声音,轻轻地咳嗽了声。
    她回头,门口立着一对男女。
    陌生的面孔。
    这并不奇怪,和他在一起后她见到的,始终都是陌生的面孔。真正令人奇怪的,反倒是王曼一瞬愣住的神情,视线落在年轻男人身上。时宜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这个男人穿着浅色长裤,绿色的格子衬衫和黑色西服。
    因为身高的优势,压住了绿色的轻浮。
    反倒是风流随意。
    年轻男人对王曼很轻地点了点头,视线移到时宜身上:“我猜,这位漂亮的让人吃惊的小姐,一定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对不对?”
    时宜有些意外,但还是颔首,答:“你好,我是时宜。”
    “你好,”年轻的男人走过来,伸出手臂,在她刚才伸出手准备握手招呼时,给了她一个十分热情的拥抱,“我是周文川,周生辰是我哥哥。”
    这个男人,竟然中文说的生疏。
    完全不像周生辰。
    不过时宜还是认出来,他有双他们母亲的眼睛,斜挑起来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提过的,双生子之一。周文川。
    两个人分开时,周文川才对自己的女伴招手,告诉她:“这是我的妻子,佟佳人。”佟佳人向着她走过来,反倒不及周文川的热情,只是简单和她握手后,松开来。
    有些冷淡的人,甚至还有细微敌意。
    时宜并不明白,房间里的气氛为何如此诡异。
    就在她犹豫着,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招待他们时,小型会议室的门忽然就被从内打开来,似乎他也听到了外边的声音。内里或坐或立的男人们,均是黑色西装,严谨的像是在做生死谈判。周生辰走出来,让人关了门。
    他没穿外衣,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一粒纽扣,右手还拿着自己的眼镜。他微抬起眼睛,看到书房里的几个人,视线很自然地落在时宜身上:“很好看。”
    时宜笑笑,未来得及说话,王曼已经长吁出口气:“好看就好。”
    她似乎不愿久留,很快让自己家里的人,将所有收拾妥当。
    告辞时,周生辰忽然开口,让王曼留下来,一起用晚饭:“你和文川自幼相识,应该很多年没见了?”王曼看了眼周文川:“差不多,三四年的样子。”
    “是吗?”周文川想了想,“差不多。”
    一笔带过,再无累述。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饭罢几个人坐在庭院里闲聊,时宜竟然意外听出来,佟佳人和周生辰曾做过校友。两人年纪差的并不多,但文音入校时,他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
    “根据‘斯坦福-比奈量表’的智商测试标准,我这位哥哥可是标准190分天才,”周文川笑了声,左腿搭上自己的右腿,“12岁就收到深造邀请,14岁进大学,19岁拿到化学工程博士学位。”
    王曼轻笑声:“你炫耀你这个哥哥,已经听到人耳朵都麻木了。”
    周文川摇头笑。
    王曼继续说:“吉尼斯世界记录上呢,世界最聪明的人可不是大少爷。人家是2岁会四国语言,4岁旁听大学课程,15岁拿到物理博士学位。”
    周文川微微扬起眉:“小丫头,你从来都和我作对。”
    时宜忍俊不禁。
    可身边的话题中心人物,却并不太投入的模样。时宜余光里看他,猜想他是在想着西安的那些研究项目,还是在想家里的事?似乎这样,也挺有趣的。他能安静下来,陪在身边,任由自己时不时打量着,天马行空地猜想着他的想法。
    时宜的思绪收回来。
    却意外地,看到佟佳人巧妙地挪开了视线。
    她看的方向,只坐着时宜和周生辰。
    不知道看得是她,还是他。
    那两个在争论智商的人,已经把话题移到了艾灸上,王曼正说着自己从伦敦回来,脱离了那种容易肥胖的饮食习惯,却未料,反倒是胖了些:“我在老宅子里每日跳操到半夜,早晨又是瑜伽,都不大吃主食了,没想到,还是没成效。”
    女孩子说起瘦身,就是如此。
    不管你是不是世家子弟,是不是有一双能缝制天衣的手,都要为肥胖烦恼。
    周文川只是笑了笑:“小心婆婆被你跳出心脏病,”他看向身边的新婚妻子,“佳人,我记得你教过你表妹,说是有艾灸和按揉的方法?”
    佟佳人有些走神,像是没听到。
    周文川轻轻,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半笑不笑地说:“想什么呢?”
    “啊?啊没什么,”佟佳人疑惑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艾灸和按揉的方法,用来减肥?”
    “不是减肥,是促进代谢,”佟佳人把手指,放在自己腹前中线,脐下3寸的位置,“这里是关元穴,经常艾灸和按揉,可以利水化湿,促进肾功能,促进五脏六腑的健康。通常代谢好了,身体就不会有太多的垃圾和脂肪,也就不会肥胖。若论功能来说,这算是最健康的减肥方法了。”佟佳人说起话来,很和气,却有疏离感。
    “记住了吗?”周文川看王曼。
    王曼有些隐隐的不快,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回答周文川。
    一时倒是尴尬了。
    时宜旁观到现在,越发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
    她笑了笑,忽然说:“还有,王曼你记得。灸此穴容易上火,记得灸前后各一杯温水,或者配合灸脚底涌泉以引火下行。”
    她只想消散尴尬。
    倒是引来了周生辰的好奇:“你懂得穴位?”
    她嗯了声:“一点点。”
    很多她所知道的,都不过是皮毛。
    但因为是曾经的他所教授,所以她反复牢记,都未曾遗忘。
    包括书法,包括艾灸穴位。
    客人相继离开,她和他依旧坐在庭院里。
    和他下午议事的几个人,拿着一叠文件来,给周生辰过目。时宜非常识相地避开视线,去看池塘里各色锦鲤。忽然,有只金色的锦鲤,从水面跳出来,啪地一声又跌回去。
    清浅的水声,突显了这个夜晚的惬意。
    他接过笔,在一页的右下脚签了字,在几个男人走后,轻轻用两指揉按着眉心,戴上眼镜。
    这才偏过头去看她。
    时宜的侧脸轮廓很美,眼睛里映着月色,因为要回避他的公事,而专注地去看池塘和池塘旁的假山。没有丝毫的不耐,他想起,有句话用来形容美人。
    最美者,都贵在美不自知。
    她初相识,他怀疑过她是被人安排,仰仗出色的外貌接近自己。而现在却已真正承认,她是真的单纯的,想要认识自己。
    非常单纯的目的。
    月色中,她看着锦鲤,而他却看着她。
    很自然地想到一句话: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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