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就是我们家的事儿。”癞包抬头瞅着小米。
“啥?”小米又给癞包的这句话惊了一个愣怔,紧瞅着癞包问,“你们家咋的了?”
“我们家的麦子还都着地里长着呢。”癞包一只手摁着髁膝盖儿,一只手往外面一指,说,“我跟我娘,还有我爷爷,两天了,一块地还没有割完呢。我爷爷刚才说了,这样的天气,要是三天割不完麦子,我们家的麦子就会熟得炸开了落得地里去。”
小米一听癞包这话,一手一拍脑门子,埋怨自己似的说:“咋的把你们家的这事儿给忘了!前两天我还在跟你太爷说叨你们家的麦子呢,你太爷也说得想着法子把你们家的麦子帮着给收割了。这两天跟在后面要你太爷和你小爷割麦子的人太多,都排了队了,谁也不让谁。回去跟你娘说,告诉你娘心里别着急上火,今儿等你太爷回来我在跟你太爷念叨念叨,就今儿明儿这两天儿,让你太爷或者你小爷想个法儿挤个空儿也要把你们家的麦子给割了。”她上下来回瞅着癞包,心疼地问,“这两天跟着你娘上地割麦子了?”
癞包直起腰来,向小米点了点头。
“是个好孩子。”小米瞅着眼前的癞包,好像一下子瞅见了自己和豆子哥的当年。爹死娘去的时候,豆子哥就是癞包眼下的这个年龄,自己也只是像癞豆儿那个大小。那时候,瞅着村子里的人家收割庄稼,自己跟豆子哥一道也在地里忙活。那个累法儿,特别是这样的麦季儿,不光是累,还有大毒的日头在头顶子上晒着。赶在这样的麦季儿上,自己就心里觉得打怵得慌,每天从地里回来,累得浑身酸疼都动不了身子,心里难受得恨不得每天都大哭一场。可哭又有啥用,地里的庄稼不会心疼,也不会自己就倒掉了跑到场里去。自己和豆子哥就是这样一年四季儿劳累着长大了,咋的这个时候还会有别的孩子要像自己和豆子哥当年那样受这样的委屈呀!她紧瞅着癞包给大日头晒得红彤彤的脸,说不清咋的了,竟然觉得鼻子里发酸,整个喉咙管子里也在发硬。
“奶奶,你这是咋的了?”癞包瞅着小米的眼里湿乎乎地有了眼泪,皱起两个眉头很不解地问,“奶奶,你咋的要哭了?”
“没,没咋。奶奶我是瞅着你知道帮你娘干活儿了,心里高兴。”小米慌忙着抬起一只手,把两眼的泪水一抹,想癞包笑着说,“你这么小,就知道帮着你娘为你们家操心,奶奶我也替你娘感到高兴。不管你力气大小,帮你娘一点儿,你娘就会少受一点儿累。”
“奶奶,我是我娘的大儿子。我现在没啥子大力气能帮着我娘,就只能小麻雀衔石臼,有多大能为就使多大的能为。”癞包瞅着小米,憨憨地一笑,好像身上的累这个时候一下子都没有了一样的轻快,“等我慢慢长大了,身上有大力气了,就让我娘少干点儿活儿。”
“你娘有你这样的好儿子,守着你们受点儿累,受点儿委屈,值得!”小米听了癞包的这几句话,不住地向癞包点了几下头说,“你这会儿回去就跟你娘说,让她先把场面儿收拾好了,就这两天,咋的也得先把你们家的麦子给收割了。”
“奶奶,我们家的场面儿前天就轧好了,是我跟我娘和我爷爷三个人拉着石磙轧的,可平整了。”癞包笑着向小米说,“我爷爷说,麦季儿上要把场面儿轧得平整了,多轧上几遍就不会场面儿裂口子,就能少抛撒麦子。我跟我娘,还有我爷爷,三个人打早起间儿就轧场面儿,整整轧了一天,天黑了才回。我们家的那个场面儿,没有谁家的场面儿有那么平整。”
瞅着癞包一脸得意的样子,小米的心里更加疼了,现在的癞包就是在重复着做自己和豆子哥当年的那些活儿呀。虽说自己和豆子哥这辈子都离不开田地了,这辈子每年都还要重复着去做那些庄稼活儿,但必定自己和豆子哥都是大人了,那些庄稼活儿对于自己和豆子哥来说,也算不上啥子了。但是,对这个年龄的癞包来说,那就是蚂蚁拉秤砣一样的吃力啊。自己和豆子哥熬过来了,倒没有觉得有啥。可是,瞅着眼前的癞包,那些以往受过的苦和累,以往受过的委屈,一下子又很真切地映到眼前了。似乎她感觉出了当年和豆子哥一道拉着石磙轧场,给肩上的绳子深深勒进肉里的疼,似乎她感觉出了当年和豆子哥一道下地割麦子时,那种又渴又饿又热又累的滋味儿,似乎又感觉出了当年所受到的一切委屈。如今,这些都过去了,可是,小小的癞包开始像自己和豆子哥的当年一样,去井里这些,去承受这些。
“奶奶,我这就回去跟我娘说去,让我娘心里别着急上火。”癞包又向小米一笑,很是高兴地跑出了小米家的院子。
小米瞅着癞包瘦小的后脊梁影子看了好一阵子,这才低下头来接着挑拣二碗盆儿里的大米。癞包这孩子,不管是从哪儿瞅,都很像豆子哥那个时候的模样。豆子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身子骨也很瘦小,平日里也不咋的言语,有个啥事儿就在心里藏着扛着,不愿意说给人听。倒是癞包,这个时候要比自己和豆子哥的那些年要强得多。癞包有娘疼着,有爷爷奶奶疼着,最起码在他累的时候,在他受委屈的时候,他娘和他的爷爷奶奶会说上几句心疼的话儿,会抱着他亲上一阵儿疼上一阵儿。自己和豆子哥的当年,有谁心疼过啊!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虽然觉得只记得姊妹几个可怜,必定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不在他们眼末前儿,他们就不会想到自己姊妹几个的委屈。她这样琢磨着眼前的癞包和当年的自己姊妹几个,自己的姊妹几个那个时候都是在往大人长,一年一年地就都能支点儿事儿了。眼下,自己这姊妹几个慢慢都大了,眼下又有了这边和舅舅的帮衬,日子要比以前好过多了。可癞包他们家,倒是癞包和癞豆儿在一年一年地往大人长,癞包的爷爷奶奶一年一年地身子骨会越来越不行了,癞包娘也会一年一年地变得老了。挑在癞包两个肩膀子上的担子,会随着他的年龄的长大越来越重。等到癞包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他不光要顶替下来他娘,他还得替他娘担挑着他的爷爷奶奶。另外还有癞豆儿,也得他拉扯着啊。她越这样琢磨,也就越觉得以后癞包的日子会随着他年龄的增大而变得更加艰难了,这中间要是他爹能忽地活过来该有多好啊。他们现在这样的一个家,单靠着癞包这样一个孩子,真的会挑不起来啊。虽说癞包会一年一年地长大,但是,对于他们那个家来说,他的那两个肩膀子,太瘦,也太单了。
虽说天上的日头给院子里的树木遮挡得撒不下大片的光来,但是,透过树叶子间的空隙,日头还是把它的光碎片儿一样漏了下来。尽管整个院子里见不到大片的日光,只是那些映照在地上的日光的碎片,就把整个院子里烤得有些像蒸笼一样的热。好在树荫厚实了一些,也好在时不时地会有一股子风儿从院门儿里冲进院子里,才使得整个院子里不像大日头下面的田地里那样火烧火燎地热。村子里这两天一直有人议论着这个麦季儿上的天气,说话匣子里预报今年的这个时候要比往年的这个时候气温高,十天半个月里还不会下雨,人们就只管放心着收今年的麦子,绝对不会再像几年前那样,慢一步的人家还没来得及把镰刀磨快,老天爷就不睁眼儿地下起雨来。连阴雨把地里的麦穗子上的麦子浸泡得都青魆魆地长出了麦苗子。待天气放晴了,麦穗子上的麦苗子哧啦一下,又给天上得日头晒得干黄干黄地耷拉下了脑袋。人们连续吃了几年生了麦苗子的麦子面,那种蒸不熟煮不透的麦面滋味儿让人们再也不敢轻视这样的麦季儿了。这几年来,人们都会守着话匣子先听上几天的天气预报,或者偎到村子里为数不到的几台电视机跟前,边看着电视机里的小人儿比划着身后看不明白的一个会变的图画,边听电视机里的小人儿说着些啥子高气和压低气压这样听不懂的话,再根据看天色看风向的经验,抢着节气先把麦子收割到场面儿上去,然后再瞅着天色轧场打麦子。对于几年人们从话匣子里听来的天气预报,很多老少爷们儿们并不当真,很多的时候,话匣子里的天气预报并赶不上人们多年来的经验可靠。前两年小麦正在灌浆长仁儿的时候,话匣子里的天气预报老是预报着今儿有雨明儿有雨的,到麦收了也没见有一滴子雨落下来。要不是人们抗旱了,依着话匣子里的天气预报的说法等下雨,一亩地准减几成儿的收成。
小麦挑拣完了二碗盆儿里里的大米之后,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从树叶儿间儿漏下来的日头的光一下子照得她鼻孔儿里痒痒的。她不由得张起嘴巴闭上眼,一个喷嚏窝在鼻孔儿里直想往外喷,但又舍不得出来似的在鼻孔儿里打转悠。忽地,她想到了牛老拐的女人的话,赶紧着抬起手来揉着鼻子,尽可量地把鼻孔儿里的这个喷嚏给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