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擎天柱管仲死掉,江汉流域(湖北省)的楚国,日渐狰狞起来,很快就成为吃人恐龙。我们不得不花些功夫研究研究它。
关于楚国人种,多愁善感的牢骚大王屈原先生在《离骚》开篇就做了自我介绍:“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雍”,说楚族是华夏族贵胄。不过,我怀疑他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诚然,楚王族先祖是从北方迁徙来的,但人数有限,渐渐跟当地蛮族杂交得不成样子了(就像兑了水的酒)。楚王族祭祀东夷先祖祝融(火神爷),参拜东夷精神领袖大舜,可见他们和东夷沾亲,而且还以凤为图腾,这也是东夷族的logo。楚国姓“芈”(读米),这个字够难认的,“芈”看上去像羊,听上去更像老羊叫唤,估计跟羊图腾的西羌又能几竿子打得着(羌字是羊字的变体)。楚王的名字都是“熊”字打头,又似乎掺进了西北熊图腾文化。看来楚王族跟四方大神都沾亲带故,像伊索寓言里那个打扮不伦不类的乌鸦,用百鸟羽毛满身子满脑袋插上,最终成为大家眼里的异类。
由于地域隔绝,文化上受歧视,于是南蛮之地的楚人就成了大家开涮的靶子,买椟还珠啊,刻舟求剑啊,画蛇添足啊,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啊,这些傻瓜故事,都安在楚人脑袋上了,把傻乎乎的楚人编排得简直可爱。
其实楚文明有落后处,比如迷信、淫祀,也有领先中原处,比如弩机的最早发明就在楚国,楚国也在青铜冶造业上狠下功夫,楚国的剑长达一米,是楚人的主打武器,猛士肉搏主要指着它了(屈原所谓“带长铗之陆离兮”)。中原也有剑,但才半米长,并不“陆离”,是辅助兵器。
从出土文物上看,春秋末期的楚墓中,经常发掘到铁剑和大量铁制农具,反映了楚在铁器普及的时间和程度上,比中原领先。
但楚国历史上的第一章并不显赫,甚至十分艰难。楚君族的祖先叫做“鬻熊”(念“鱼”)。鬻熊是个大学问家,讲话非常让人听不懂,他的言行被记录在《鬻子》一书里,后来被追认为道家鼻祖。鬻熊因为学问大,就当了周文王的老师,凭了这个阴德,他的曾孙熊绎被周成王封为第一任楚国国君,时间是在公元前十一世纪,但他级别很低,是“子爵”,叫作“楚子”。
楚子的地盘,不过是一个方圆百里的弹丸小地,地点也搞不清了,叫做荆楚。
这个“荆”字,和荆山有关。总之是山地了,楚国蜷缩在山地与平原之间,生计艰难,文化落后,“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是早期楚子疲于奔命的生动写照。为了给周天子弄点土特产譬如苞茅,作为上贡的贡品,楚子满山林里乱跑,采那些山货。
每当周天子召集各地诸侯开会,楚子就背着苞茅、棘枝等山货,也去了。苞茅是给周天子编作滤酒器用的,棘枝是给周天子作箭杆的原材料。等到了周天子祭祀仪式开始前,楚子帮着在下面打杂,像祥林嫂那样忙碌,用自己带来的苞茅,亲手过滤酒汁。周天子的一切高级酒,特别是给祖先喝的高级酒,必须全用苞茅过滤,必须让楚子动手亲自过滤,他是专业人员啊。
当祭祀开始,其他重要的诸侯都在堂上坐着,干了半天活儿很累的楚子(作为堂堂的楚国国君)竟没有资格上去,而是立在院子里火堆旁干杂役,看着别让火灭了。跟他一起看火堆的还有鲜卑族长,俩人一起看着上边人喝酒,自己却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但是楚子有志气,楚子和楚国人民一起艰苦奋斗,亲手改造自己的家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个成语就是描述楚人上山下乡,开荒砍树的场景。筚路,是用荆山的荆条编成柴车,蓝缕就是这些先民们破破烂烂的衣服,够清苦的。因为地僻民贫,荆棘丛生,所以楚人雄悍,跟同时期希腊斯巴达人有一比。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楚人刚劲,有倔脾气,是个敢于跟你玩儿命的民族。
楚人砍着树推着车走出荆山山地,向南一两百公里,看见风吹稻花香两岸的万里长江,一下子就抱定了这条大姨河再不肯回山里去了。楚国迁到长江丹阳(今湖北西南部的秭归,三峡底端,王昭君和屈原的老家)。
是珍珠就要发光,是屎壳郎就要升天。楚国,这个不入流的从前蛮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洪流中大踏步跟进。到了东周初年,公元前707年长葛之战,周桓王被郑国人射中王肩,周王式微,诸侯离散,楚国的铁腕人物楚子“熊通”同志再也坐不住了。他志向远大,很有想法,要从大姨河长江向小姨河北进(当时长江往南不如往北富裕)。
所谓这条小姨河,就是汉水。汉水像一条带子,垂直地投入滚滚的长江,交汇点就是武汉。在这块汉水和长江交织冲击出的南北二百公里的江汉平原上,散缀着很多鱼卵大的小国,诸如庸、卢、濮、罗,它们有的是原生态的本地诸侯,有的曾参加过武王伐纣战争,因功受封于此。同时在汉水北岸,周王室还分封了许多同姓诸侯国,称为“汉阳诸姬”,作为南方屏障,其中以随国最大。
公元前706年,楚子熊通张其三军,从秭归出发,渡过汉水,入侵“汉阳诸姬”中最大的随国(今湖北随县)。
随国也不是陌生的地方,成语有“随珠弹雀”,比喻不识货,拿珍贵的肉包子打狗。这说明随国水滨,盛产高品质珍珠。隋文帝杨坚和他老婆独孤皇后在发达之前,曾经在随州当官,所以后来的杨坚帝国叫隋朝。
既然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自然不可能一鼓而下,熊通需要认真筹划战争。他发现,自己秭归这个地方,山险水绕,树木丛生,没几块平地,不适于战车奔驰。所以楚国车兵少。习惯于跋涉山林的楚人,更喜欢用长剑和短矛,方便近身搏斗。但随国是按照中原的路数打仗的,随人在江汉平原上驰骋战车,随人战车兵使用两三米长兵器。楚国剑再厉害,打起来也会吃亏。
所以现在远征随国,让步兵拎着短家伙去,又没面子又吃亏,必须发展适合中原作战的装备。熊通说:“战车兮就是那么个东西,你要是没有,人家就不承认你。”于是,他就学中原的样,组建了一支车兵纵队,壮一壮行色。结果这战车纯粹是个累赘,他不得不又训练工兵架桥铺路。等万事俱备后,楚子熊通的战车正式向北开拔,车步并进,一路向北攻击前进。
随国比楚国大很多,看见又小又土的楚国人来打它了,非常惊讶,派人对楚子熊通说:“鄙国没有什么罪过呀,为何劳您大驾来打啊?”
熊通早也想好一套了词:“我是一个蛮夷,但我关心时事。我听说去年周天子被郑国人射中王肩,管不了诸侯了,中原诸侯互相侵叛,大狗咬小狗,相杀相斫,无休无止。我热衷于公益事业,就自己也搞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战车和武器,想去中原看一看那里的热闹。看看我这些不怎么好的战车和武器兮,能不能重建那里的和平秩序。”他觉得这样说话特委婉还谦逊,中原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您想去中原,尽管去好啦,”随人问,“为什么要到我们这里列阵曳车的?”
熊通后面的话就没有打腹稿了:“我想去中原,无奈头衔还不够显赫。你们这帮人兮都是老姬一大家子的,去找找姬老大,给我加个尊号。有了尊号兮,我去中原维和就名正言顺了。”
随国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真的跑到北边的洛阳去了,向当时的天子周桓王捎话:“他想要一个尊号,这样好带兵来中原维和。”
周桓王去年刚刚被射中王肩,正没好气,胡说,小小一个楚子,科一级的干部,想要什么尊号!尊号有张嘴就要的吗!加尊号?我加他个齐天大圣!!!你还不快回去好好骂骂这个蛮夷!
随国人把这个好消息转告了楚子熊通之后,后者好像被吴妈拒绝了“一起困觉”的阿Q,俩眼“发愣”,“慢慢地站起来”,“?一刹时中很寂然”。
随人一看对方失了锐气,就说:“那么,您是不是可以先请回去了。”
熊通找回了一点理智之后,就说:“那咱俩能不能结个盟,重建一下这里的和平秩序。”
随人说,这是个好事啊,可以啊。
于是随国少师(官名),就去楚人军中结盟。
楚大夫斗伯比说:“主君,我们的三军甲兵如果显得过于强悍了,汉阳诸姬们就会恐惧,恐惧就会结盟一体,一起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应该显出羸弱的样子。随国是汉阳诸姬中的大国,见我们羸弱,就会自觉骄矜,骄矜就会轻视其它汉阳诸姬中的小国。汉阳诸姬中的大小国离散,就是我们楚国的福气!”
熊通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于是就让士兵三天不吃饭,饿得直打晃,排着乱队来迎接随少师。少师先生看了这些难民兵,心中暗笑。
结盟回去以后,少师就对随侯讲:“楚军都是叫花子兵,实不足恃,现在他们已在撤退途中,我建议您发兵追击他们。”
随侯刚要发兵,大夫季梁是个聪明人,拦住说:“楚人这两年势头正旺,他们摆出难民兵的样子,是想诱我们上当。如果真去追了,头破血流的必是我们。而且,您一定要跟汉阳诸姬的兄弟之国们紧紧抱成一团,这样,国家庶几可以免乎难矣!”
随侯一听,有理,于是大修国政,结好诸姬,楚子熊通见了,一时不敢举兵再来。
转过了一年多以后,庸佞的随国少师先生,通过巧妙的办法,日渐获得了随侯的宠信,而聪明大夫季梁,则越来越失宠了。这大约是随侯看自己越来越“国政大修”,于是傲气起来,爱听别人奉承甚过贤人们的意见了吧。(所以有时候,胜利之后更是考验领导人的时期。)
楚大夫斗伯比说:“随国佞人当道,正是您再次伐随的大好时机。”楚子熊通赶紧再次伐随。
看见楚子拖着他那些“不怎么好的”战车又来了,随大夫季梁向随侯建议说:“主君,我们应该派使者谦逊地向楚人请和,如果对方拒绝了,偏和我们打,我们的士卒就会被激怒,血涌脉张,而楚军则以为我们惧怕而懈怠轻敌。”
少师则说:“这些年来我们的国家搞得这么成功,对付一个区区蛮夷,哪需这么罗嗦!”
随侯觉得少师说的中听,有理。
等楚随双方各自把三军对阵摆好,季梁又说:“中原人以右为尊贵(所谓“无出其右者”),南蛮楚人则喜欢出洋相,以左边为尊贵,所以,楚子必然处于左军,左军为了保护他,必然兵精马壮。右军里边则必然没有良卒,可能都是些附庸而来的小蛮邦。所以咱们主攻其右军,其右翼一败,整盘就容易跟着崩散了。”随军主力不如楚主力强,季梁的建议,符合战场的实际情况。
旁边的少师则说:“不打楚子主力,你这种右倾投降主义,是孬种!”
于是,骄衿且主观的随侯不按客观情势办事,而采纳了混蛋少师的意见,挥动战车直取楚子的精锐左军。楚人多年求战不得,早瞪红了眼,狂牛一样暴跳,迎击上来。随军精锐不是楚军精锐的对手,被杀得人仰马翻。随军死伤无数,随侯跳车逃跑,自己的坐驾也成了楚人的战利品。(胜利之后,势必左倾。左倾路线害死人啊。)
随侯逃回国去,无奈只得请和。随求和使者来到楚军,就听熊楚子通慷慨陈辞道:“我的先祖鬻熊,乃是周文王的老师,我出身高贵,这些年来征服蛮邦,功莫大焉,周天子却不肯加我的尊号。那我自己给自己加尊号。随侯要想请和可以,请从此尊我为王!”
随侯一听,这可是政治原则问题啊,只有周老大可以是王啊。经过一场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随侯被迫呼楚子熊通为王,是为楚武王!楚武王开创了诸侯冒称王爵的历史先河。
“楚王”两字一改,尽得无限风流。从楚子到楚王,至少连升五级。不过,死要面子的《春秋》一书里,还是使劲喊他“楚子”(就是“楚科长”)。
不管怎么样,随国从此成了楚国的附庸国。所谓附庸,就是像勾践那样伺候吴大王,有美妞,您先泡,有大粪,我先尝,每年还要上缴保护费。随国不敢开罪楚国,低眉扫眼侍奉楚蛮。
(注:吾数年前去武汉做课,一个组织培训的瘦的当地老主任,请我们在一家大馆子里吃骨头棒。饭间问起他的桑梓,答曰湖北随县人。我说,是在湖北北部了。他举着骨头棒抬起头,半惊地看我,说是,露出一颗老牙缺着,非常厚道的表情,穿着古怪的暗黄旧西服。噫,这也是从前招待上神“粲备丰盛”的随侯的遗孓之民了。)
湖北省当阳县,是张三爷吼断长坂桥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春秋时代,有一个权国。不过权国的历史一句也没留下来,只有一句就是他被楚武王灭了。
灭权以后,楚武王干了一件露脸的事,创建了至今我们还在沿用的行政县制度。“县”这个字,在西周早就有了,但那其实还是卿大夫世袭的封邑。而楚武王所发明的“县”,是纯县,实行县官聘任制,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废除干部终身制,是对西周分封制的反动。这无疑是一种社会结构的进步,开创了秦代郡县制的先河(三百年后,秦国商鞅变法才废封邑为县)。
遗憾的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任县官“斗缗”同志(我们应该记住他),不安心干基层工作,在权国老贵族的怂恿下整天琢磨着造反。英明果断的楚武王包围并补杀了斗缗,一斧子下去,使他的脑袋和他一起下岗了,然后,把权县贵族百姓迁到湖北荆门。此后,楚每在江汉流域灭掉一国,就设一县,然后实施大规模移民,让被占领国公族推着小车,领着国人,跑到楚后方的浙南、闽、赣、黔、滇一带的原始森林里砍树。那里是落后部族的天堂,当地土著像印第安人那样捏着弓箭,藏在大树后边,向这些古怪的伐木工放出致命的毒箭。
让被占领区人民去开发更为落后的被占领区,无疑,这不论对资格老的江汉奴才还是资格新的森林土著奴才,都是痛苦万分的,但文明的曙光就是用血和泪水冲刷出来的。迁徙还有一个意义在于,那些被迁徙的公族卿大夫家族,不能留在原诸侯国捣乱,给原诸侯国建立新秩序留出了安定的空间。楚国对于被征服者的这种迁徙政策,和中原诸侯背道而驰,但和罗马的扩张却是接近。
合计后来的楚王,两百多年间(整个春秋时代),楚国先后灭掉四十余国(比齐国灭调的还多),成为南方首富。灭国后被迫迁往江南的合计有郧、罗、贰、轸、西申、杞、六、蓼、麇、庸、蒋、唐、顿诸国,是他们把文明的火种传到更幽深的祖国腹地。楚国人征伐这些倒霉的小国,是因为他们在楚人眼里是“南蛮”,虽然整个楚国,在中原人眼里,也是南蛮。(看来南蛮也分级别的)。
中原波涛夜惊,楚蛮风雨骤至。《左传》记载:“公元前710年,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中原诸侯已经不得不对江汉新贵侧目而视了。
收拾了随、权这两个“汉阳诸姬”的老大老二,楚武王命令儿子“屈瑕”继续铲除其它不入流的汉阳杂草。
这位屈瑕,是屈原的先祖,虽然不会作诗,却是张飞一类的猛将,挥动楚军接连与郧国人(湖北应城),廖国人(河南唐河),绞国人(湖北郢县西北),州国人(湖北监利县),随国人(湖北随县)发生群战,几多混战,捷报频传,把楚武王喜得一顿多泡了俩妞。汉水两岸的四流小国,权、随、郧、绞等等被打得叽哇乱叫,纷纷请盟,请求做楚国的尾巴。公元前七世纪初,楚国获得汉强国地位。
特别值得一提的屈瑕和绞国之战。屈瑕久围绞国不下,就派士兵扮为樵夫打柴,绞人打开城们,把这些樵夫和柴禾都抢进去了,等做饭的时候,架起柴禾,煮人吃。第二天,更多的樵夫在山根出现,绞人尝着了甜头,大开城门,又扑上去捉樵夫(就像抓羊啊牛啊这些产肉动物一样)。楚军一声鼓噪,四面合围,歼其有生力量,又尾随败军,冲入城门,把绞国端掉。
这就是后来三十六计的“抛砖引玉”之计。(当时攻城是件难事,所以尽量诱敌出城。)
屈瑕打了这一系列漂亮仗,就得意洋洋起来。楚大夫斗伯比看见屈瑕一副耀武扬威的派头,就说:“我看屈瑕快要完蛋了。举趾高兮,重心就不稳。看他趾高气扬,心神浮躁,必败无疑。”(“趾高气扬”这词就打这来的。我小时候看小人书,那上边的屈瑕盔明甲亮,腆胸叠肚,好像天篷无帅。)
骄傲的屈瑕行军去罗国打仗,到了鄢水(今名蛮河,流入汉水),队形受河流影响,变得乱七八糟。按道理,军队涉水的时候,也应该保持战斗队形,但是屈瑕大大咧咧,让大家满天星地散过河去。兵马拖泥带水渡过河去,按理说应该重新整队,但屈瑕觉得没这个必要,就乱哄哄地依旧满天星地前进。这帮类似电影散场后出来的观众一样的士兵们,刚刚进入罗国地面,就遭受罗人和卢戎人的两面夹击,队形散乱的他们被杀得落花流水。
趾高气扬的屈瑕落荒而逃,他在深山里想想没法交差,就在那本小人书的末尾,站在一棵满是乌鸦的老枯树下面,掉着眼泪自缢而死了。残风吹四壁,寒鸟相偎依,屈瑕成为荒野里的鸟食。
这是楚国首次败绩,按照楚国法律,败军之将必须自杀。其他败军将领也纷纷互相捆了,主动住进附近的冶父监狱,听候刑罚处理。楚武王说:“我老婆邓曼(是一古代知名贤妻良母)曾经劝过我,说屈瑕战胜,势必傲慢轻敌,矜奋自用,让我派人去提醒他。可是没赶上。是寡人之罪兮,与尔等无关。” 宽宥了全体将士。
楚人喜欢自杀。楚国人的民族感情和忠贞意识非常强烈。楚国的亡国之君和败军之将,宁死不降,伏刃自杀,很有点武士道精神。五百年后,楚国郢都被秦国名将白起攻破,白起得到的却是一座空城。楚人或逃亡或战死,没有一个投敌的。唯一的活俘虏只有两名,也选择了走向火堆,嚼断舌根也不肯泄露楚鼎的埋藏地点。
“楚囚”一词,专指不肯投降的俘虏。楚人使我想起鲁迅说过的“张飞鸟”,性子暴烈,倘若给抓进笼子里,没半天就把自己撞死,绝不驯服。人们用“湖南骡子”或“九头鸟”形容他们,毫不为过。你杀了我一个头,我还剩八个,还是要跟你斗。九个头都断了,还喷你一身血。湖北出土文物里还真有这种九颗脑袋像孔雀开屏似地列在脖颈上的鸟的画像。
光会当囚徒还不算本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楚国被秦灭掉时发下的悲壮誓言。楚国遗族西楚霸王项羽最终不负众望,亲手烧平秦国宗祀,实现了“亡秦必楚”的历史誓言。
楚人骠悍犀利的战斗性格,和中原人物的中庸礼让有着鲜明对比,即使到了近代也没有熄灭。“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戊戌烈士谭嗣同,“砍头不要紧”的夏明翰,“怒对国民党手枪”的闻一多,以及《猛回头》作者陈天华,蹈海以死亦英雄,都是楚地英烈人杰,宁死不屈之徒。回过头再去理解不肯归江东、自刎乌江岸的项羽大哥,就觉得他的自杀,并不十分突兀了。
最后一句罗嗦。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打过来了,国民党命令长沙自焚,很有楚人的倔强古风。可惜太仓皇了,没等老百姓撤出去,就把城点着了。
楚武王当了五十一年的国家领导,晚年患上了心脏病。孔子说,老年人血气衰微,戒之在得,可是楚武王有改不掉的征服癖,他一听说随国受了周天子批评,又不“随”自己了,于是拖着心率不齐的老体,再次大举伐随。渡过汉水东岸,壮心不减的老楚心痛难忍,卧在一棵树下,因为没有速效救心丸,当即厌世(这大约是突发性心绞痛吧)。楚令尹秘不发丧,按原计划东进,胁迫随侯复盟而还。
“穷兵黩武”一类的贬辞对于楚武王并不适用。倘使没有楚武王,江汉平原的小国之间,杀伐无已,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孤,大大破坏生产力。楚武王把这些勇而好斗的小野兽,统一到文明的灿烂阳光之下,恢复经济,开挖铜矿,人民生活蒸蒸日上。(楚国的青铜器冶造术,后来发展的非常高,精美绝伦,比同时期的希腊高,楚国出土的精美漆器,比同时期的希腊淘气更迷人。)
并且楚武王的行政县制度也是首创,可见楚国的MPA学研究(Master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世界领先。
公元前689年,楚文王熊赀即位。他一上台就从三峡的姊归沿长江东下二百公里,来到芳草萋萋的长江大平原,出于幽谷,迁于乔木,把国都搬到郢(今湖北省南部的江陵,在长江北岸,武汉左近,“千里江陵一日还”是也)。
楚文王继承父亲余烈,即位之初就重走他爸爸的长征路,甚至走得更远,把战火燃到了中原,灭掉了中原南部的邓国。
中原南部骚动起来了。
当时不停有诸侯被兼灭,就像现在不停有公司倒闭一样。
中原南部的一个美女,迈着莲花小步,这时候步入了历史的视野。
这个美女来自陈国,是陈国国君的女儿,息妫(念“归”),面如桃花,肤赛凝雪,是绝代淑女,史称桃花夫人,一直到明朝都很知名,所以入选为我们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二出场美女。
美女息妫十几岁时,就和妹妹一起出嫁——妹妹嫁到蔡国去,她嫁到息国去。大约是陈老国君为了省俩钱,就让她俩一起出发。
俩人一边猜测比较着谁的老公好,一边走走看看地,就到了蔡国(今河南省上蔡)。蔡国国君蔡哀侯是个大顽童,看见远道而来的俩美女娇艳可餐,就惊叹道:“哇塞!妞远乎哉?我欲泡,则斯妞至矣!”
人家告诉他说:“不要泡。那个小的,就是要嫁给你的媳妇啊!”
“是吗?可是,大一点的更正点啊。”
“她要嫁给息国国君的。”
“息国,就是息侯那个衰人,他也配?!”
蔡哀侯笑嘻嘻地设宴迎接两位小美女。饭桌上,他先把小的灌醉,扶回后室休息,然后就可劲儿地调戏大的——息妫。
蔡哀侯拿起精美的小铜匕,切下一片烤得不到两分熟的牛肉,拿玉筷子夹至息妫面前,说:“小姨子!吃个牛肉吧。”
息妫娇滴滴地说:“不要,不要啊,有很多血的。”
“吃吧吃吧,你尝尝,生不生呀?”
“当然生——!”
息妫话音一落,蔡哀侯就发出变态者的哈哈大笑。
息妫面红如桃,伸出玉指左右推躲,一推一躲,牛肉掉地上了。蔡哀侯趴案子下面四下乱找,攥着息妫的石榴裙瞎翻,吓得息妫连连尖叫(那时候的古人没有裤子,裙子里边只有两个短筒充当裤子,而且是绑在膝盖以下,只能算作半条裤子,再往上是没有什么的——这样光着大腿的打扮非常时尚新潮,但坐的姿势必须得是跪坐,脚后跟压在屁股下,以免裙下走光)。
息妫感受到案子底下的威胁,桃花的美脸吓得失色,耸起身子连连尖叫:“不要呀,不要呀,非礼啦——”
“不要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是不是?不要这么一惊一乍地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我跟你不熟啊。”
“不熟没关系,你不知道吗,现在人家都只爱陌生人。”蔡哀侯说。
“可是我不爱呀。而且我已经有老公了啊!我马上要嫁到息国去呢。”
“没关系,我也有老婆呀。”
“啊?!你有老婆了?是谁啊!”息妫急了。
“就是你妹妹啊。”
“哦对,吓我一跳。”息妫就不说话了,露出满意的样子。她省了省脑子之后,突然又想到应该不满意,就气哼哼地说:“那也不对,你既然有我妹妹了,就不应该再找我了!”
“可是,你妹妹不是我的style来的,我觉得······”
“我也不是啊。”
“可是我觉得你好啊。”
“我没什么好的,我虽然长得好看些,但我脾气特别冲,人家都不喜欢。而且我一般很少能爱上别人。”
蔡哀侯说:“是吗?糟糕,你爱得比我少,我陷得比你早,我注定要,受煎熬。”
息妫小姐虽然岁数小,但原则性特强,执意不肯就范,受了半天煎熬,终于先逃掉了,留下蔡哀侯抱着自己的烦恼睡着了觉。
“还好!没失身,”息妫继续赶路到了息国(河南南部的息县),息侯一听自己新上门的媳妇给那个变态调戏了,气得咯咯咬牙,“我大小也是一国之君,不报此仇,誓不为侯!”于是息侯派使者到南方七百里外的楚国去,邀请楚文王向自己开炮。
楚文王一共当了六年国家领导,从没听说有人请求向自己开炮。听说息侯邀请自己向息国开炮,就傻呵呵地发兵包围了息城。息侯从城里高兴了,对息妫说:“这下好了,我们被楚兵围上了,我这就写信,请蔡侯来救咱们,等他来了,我就亲手宰了他,给你雪恨。”
蔡哀侯接到告急文书,乐道:“我就知道她老公是个衰人,看寡人的。”
于是蔡哀侯带兵南行一百多里抵达息城和楚军作战。事与愿违,试图表演英雄救美的蔡哀侯给楚文王打得满地找牙,撒腿想往息城里逃命。息侯嘿嘿冷笑,把城门一关,拒之门外。走投无路的蔡哀侯方才知道给息侯出卖了,当了楚文王俘虏。
蔡哀侯在楚国被关了四年俘虏以后,有一次陪楚文王喝酒。蔡哀侯在这些年的折腾中也提高了素质,他给楚文王斟上酒,说:“大王的侍女真是美艳瑰丽,动人心弦啊。”
一下说到楚文王痒处,文王哈哈大笑:“中原之美妞兮,亦有如是者乎?”
“小侯我平生所见女子,第一当数息国的桃花夫人,目如秋水,面比桃花,真是国色天香啊。您的美女,只够给她捧脚的。”
“胡说兮,你敢欺罔寡人!”
“我欺罔您我是那个。”
楚文王对于美妞,就像哲学家对于真理一样不辞劳苦,非要上去摸一把。当即驾上马车,向北跋涉七百里路到了息国。
息侯一看,楚文王前来考察工作了,赶紧迎接入朝堂,亲自捧杯为楚文王祝酒,感谢上次合兵打蔡行动。
楚文王说:“寡人救了你夫人的名誉,怎么不见她来答谢兮?”
息侯一错愕,无奈只好忍着千般疑虑,把夫人从后边请出来。就听环佩叮当,一个超级大美女迈着莲花小步,分花扶柳而来,衣袂如飞,目如流水,正是桃花夫人息妫。只见她轻舒素臂,纤纤玉指捧着一只玉爵,向楚文王敬酒。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海棠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楚文王傻眼了,脸前全是她柔软而白皙的手臂,手臂不但白,还圆润富有弹性,皓臂如脂,需要被君王捏上一捏。
楚文王伸手刚要来接,桃花夫人早把酒杯转递侍女,由侍女奉上。她只是拜了一拜,袅袅婷婷地转身而去了,轻轻地扭着臀,不带走一片云彩,把个楚文王惊羡得呆若木鸡。
楚文王回到旅馆,一夜之间相思得人比黄花瘦。圣人能够忘情,最下的老百姓还不及情,情之所衷,岂不正在我辈大王。
次日,楚文王青着眼圈,把息侯叫过来喝酒,喝到足够多够撒酒风的时候,他就撒酒风道:“你这是什么总统套房,热死寡人兮!”
息侯颤抖着说:“敝邑偏小,不能厚待大王,我我……”
楚文王把酒罐子啪地摔个粉碎,大喊:“放肆!我我什么,我看你有病!给我抓起来兮!”两边的虎狼之士跳上前,揪住息侯两个翅膀,像抓小鸡子似地拎起来。
楚文王说:“你后宫里凉快,我搬过去住兮。还有,你先不要走,我要带你去楚国治病!”然后领人就入宫寻找桃花姐姐。桃花夫人心惊肉跳,看见楚兵冲进宫来,赶紧就要跳井。旁边一个女太监一把拉住玉山将倒的桃花夫人,劝道:“你死了干净,可是不想想你老公的命,还在楚国人手里呢!”桃花夫人没招了,说: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脆弱。只好依了楚文王。
楚文王把息侯怎么安置的,史书上没有交待,但史书上有交待的是,就在这一年,堂堂的息国,公元前680年,并入楚国版图,成为楚国北部的一个县——息县。这岂不都是月亮惹的祸,谁让咱息夫人面如桃花呢。漂亮不是女人的罪,却成了国家的祸。清朝的道学家也认识到妇女漂亮的危害,作诗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息蔡两国鹬蚌相争,被楚文王坐收渔翁之利,把两个国家各个击破,息侯赔了夫人又灭国。至于那个蔡哀侯,虽然捡了条命,却给软禁在楚国,关了九年,直到死去,估计也是个短命鬼。按谥法:早、孤、短、折就是“哀”,所以落了哀侯这么个谥号。
桃花夫人到了楚宫以后,跟楚文王生了俩个孩子,其中一个后来还当了国君。但生孩子归生孩子,桃花夫人并不跟丈夫楚文王说话,一句也不跟楚文王讲,很有徐庶进曹营的意思。王维“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就是说她哩。她是个有个性的美女啊,像她自己说的——“我脾气特别冲。”
《列女传》上则说得更彻底,说桃花夫人息妫,义不受辱,自杀了。她被掳到楚宫之后,在举办结婚仪式之前,就趁楚文王外出游玩,跑出王宫,找到了被贬在楚王宫传达室里从事收发工作的原任老公息侯,俩人同日自杀了。所以既没有失身,也没有失节。但这只是刘向老大爷一相情愿维护礼教,故意瞎写罢了。这些道学家,总是喜欢替古人操心。实际上桃花夫人给楚文王连生了俩孩子,而且她一直活到了楚文王死后十多年,我们后文还有她的故事。
(注:鄙人一年前曾到河南去,特意绕到东南角的息县,希望碰见那里的美女。然而美女并不多,没有传说中的桃花夫人,女孩们的牙齿倒是很白,光灿灿地笑看着我这个微凡的过客。)
一般情场得意的人,战场就要失意。
楚文王第十五年,跟巴人打起来了。这些巴人是重庆人先祖,介时还在湖北地盘混生活。楚人一向看他们来气。宋玉不是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下里巴人”多半就是骂这些家伙呢。巴人和楚人交战,一直打了两百多年,最后巴人一部分投降,一部分西迁入蜀,立国于重庆。
据说巴人最早发现了茶叶的功用,时间最晚在武王伐纣时期,但是用于烹饪作调料,而不是饮用(我们这个饮茶大国,已经搞不清茶叶起源的时间了。)
楚文王血气方刚,按孔子的养生学说法,应该戒之在斗,不过楚文王偏爱轻生冒险,在一次斗巴战斗中他大人家负伤了。当时,他站在一处高坡上,指挥楚军跟巴人相打。
该怎么指挥呢?用嗓子喊吗?嗓门再大,下边也听不见啊,应该是用各类旗帜的语言去指挥。旗子交互挥动,就是叫这边去增援那边;再挥动,就是那边去冲击另一边;旗子低垂挥动,就是叫士兵跑步前进。基本上跟现在的交通警察差不多。
楚文王正指挥得来劲的呢,砰!一枚巴人的青铜箭,射在他腮帮子上了,从前脸戳进去,后脸冒出来。楚文王满下巴是血,赶紧捂着脸往郢都逃跑(今湖北江陵)。
楚文王到了郢都已是半夜,站在满天星斗之下往城上叫门,传达室里值勤的干部叫作鬻拳(念作鱼拳)。
鬻拳是楚国的一个鲠骨老臣,以前因为什么事劝谏楚文王。楚文王不听,苦劝,还是不听,鬻拳急了,掏出短剑,一把揪住楚文王袖子,嚷嚷:“宁可咱俩都别活了,也不让大王失去诸侯人心!”楚文王吓得直哆嗦:“好说好说,听你的,听你的兮!”
鬻拳叹了口气说:“大王从善如流,真是楚国的福气。虽然这样,我劫持大王,死罪死罪!” 说完砍下一只大脚,抓在手里。楚文王又惊又愧,并且把鬻拳的脚制成标本保存在国库里,供后人瞻仰。(那时候的人肉保存技术很好。“马王堆”出土的古尸鲜亮如生,泡在比福尔马林还要高级的一种液体里,至今未弄懂其液体配方。鬻拳的脚,泡在该类液体里,或许也有出土之日吧。)
血气方刚的楚文王在与巴人的战斗中负伤,腮帮子给巴人戳了一箭,龇牙咧嘴往郢都逃跑。传达室里正好是倔老头鬻拳,如这个独脚大夫因为残疾,就被安排在城门口守门呢。(独脚人守城门好,遇上危急,别人都逃跑了,他跑不了,坚守岗位)。
鬻拳冷冷地问:“大王回来得好,可是胜利?”
楚文王捂着腮帮子说:“输咧。”
“先王以来,俺们楚国战无不胜,败军之将,没有脸进我这城门。”鬻拳硬把楚文王锁在外面。
楚文王没办法,心想,我去哪打场胜仗呢?巴人又跑没影了,干脆整顿人马,往北去打黄国去(河南潢川)。不翻本儿就不回家,楚人的九头鸟精神就这么培养起来的。
楚文王亲擂战鼓,把黄人杀得鸡飞狗跳,不料腮帮子的箭伤严重感染,细菌入侵大脑,楚文王说了一宿胡话,终于在军中死掉了。
箭这东西,全世界都在用,属它古老。据说远古的人们看到乌鸦歇在柘树上,把树枝深深地压弯了。当乌鸦起飞时,树枝猛地弹起来,打得乌鸦直叫。人们因此发明了弓,取名为“乌号之弓”。
最初的弓是用来发射弹丸的,后来把矛做小,安装上去发射,就是箭。
春秋时代的箭,箭头已经不再是石材磨制的了,而是青铜质地的。箭头的形状,也已经由扁平体开始鼓起了棱角,成了三棱体,射在人身上,便于更快更多地放血。箭头尾巴还长出了倒钩,射上去,再拔下来,带出好大一块瘦肉。弓的制作也复杂多了,弓体用四层竹片叠合而成,外缠胶质薄片,再用蚕丝绕紧,表面涂漆,上等的弓拉力在120斤,力气特别大的牛人,能拉动300斤的强弓。
为了对付这样的弓箭,人们就身穿皮甲,脑戴头盔,把自己弄得像个微缩碉堡。
从出土物上看,春秋时期的青铜头盔,形状一般像一个扣着的铜钟,顶子部分隆起得比现代头盔高,那是为了容纳古人的大发髻。头盔上部还浇铸成各种兽面形状,用来吓敌人一跳。头盔外表面经过打磨,比较光滑,可以卸掉敌人兵器的打击力量。但里面粗糙不平。因此,要先裹上头巾再戴盔,以免蹭掉头皮。这样的话,一个头盔的份量就很不轻。顶着这样笨大的头盔走路,相当于顶着一个西瓜,远比现代的军人头盔沉。但是,春秋时代,人身高比现代人高,男子平均一米八零,身大力不亏,所以能够顶着西瓜打仗。(但是在现实中,秦始皇兵马俑里的士兵,都不戴头盔,说明打起仗来,还是宁可冒着一定危险也要光着脑袋奔跑——轻松啊。)
头盔顶上还有一个插座,可以在上面插野鸡的羽毛,将军级别越高,羽毛越长,为了在战场上突出自己的指挥地位和可见度。如果级别高到元帅,估计就像戏台上杨宗保那样插两条雉鸡翎啦!呵呵。
头盔的左右耳向下加长,垂着保着两颊,很眼睛鼻子都是露着的。楚文王可能就是站太高了,箭从下往上射,正中他的腮帮子。这也说明他不顾危险,亲自从高处指挥战斗。
和得了心脏病的老爹一样,腮帮子缺了一块肉的楚文王马革裹尸而还,抵达郢都,百姓含泣。传达室的鬻拳说:“我两次冒犯国王,罪不容诛,我跟大王一起去了。”说完,就抹了脖子。
公元前675年的江陵城,人们的眼睛湿漉漉的。
楚文王和桃花夫人生下的、不到七岁的熊艰,继位。
桃花夫人一共生下两个孩子。即便在这悲哀时刻,两个孩子又互相残杀起来。准确地说,是楚国的元老、贵族,攥着这俩孩子,当牌,玩开了对抗游戏。攥着大孩子的那一派,在大孩子继承君位以后,琢磨着杀死二孩子(弟弟熊恽),以便让大孩子坐稳江山。攥着二孩子的那一派听到风声,裹了小主子赶紧逃到附庸随国,避风头。三年后,在随国避风头的一派,借助随师袭击了政府军,杀死老大,使不到九岁的二孩子熊恽登上楚国权力颠峰,就是大名鼎鼎的楚成王。(咱九岁的时候都干吗去了?)
不过,时年九岁的楚成王,虽然号称大王,却并不享福,仍然不过是一些元老贵族手里的牌。他的贵族叔叔“令尹子元”,把持着朝政。九岁的小孩楚成王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一般来讲,叔叔有经验,年纪长,曾立功,死党多。而刚刚继位的小君王则没有党羽。当叔的还会觉得,天天给侄子下拜,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叔叔抢侄子王位的,例子就太多了,近的有前辈楚武王杀侄而立,远的如明朝朱棣攻灭建文皇帝,连西方的哈姆雷特也是被叔叔Cudius欺负了。
令尹子元觉得自己这么一副好腰,要下拜也不能拜楚成王,要拜就拜嫂子桃花夫人的石榴裙,面子就大极了。
当初,桃花夫人被楚文王从河南息国掳来当夫人,楚文王死后开始守寡,迄今十年了。美丽失去了树枝的滋养,只能变成瓶子里东倒西歪的插花。每当西风卷起珠帘,桃花夫人都感到寂寞的孤寒。令尹子元眼红心痒。
孔雀为了泡女孔雀而卖弄自己漂亮的羽毛,眼红心痒的令尹子元,在桃花夫人的宫院外搭台唱戏,想用司马相如那种办法勾桃花夫人的魂儿。楚国还有一个中国第一的项目就是音乐艺术,楚国巫风炽热,所以全国上下迷恋乐舞。估计搞对象都跟苗族傣族似的,要对歌。
正在守寡的桃花夫人听了半天令尹子元在宫墙外的独唱,自己因为不是当地人,她就拿老家河南豫剧的梆子调对唱:“熊大叔讲话理耶太矮偏,谁说女雨子水哎性杨花,俺劳(老)公娶我,派地噫是饼硬(兵)车哦~~,挥唉戈屋(舞)盾打了我息国。息侯他屋(无)道自取斯(死)呀,小呕女子卧(我)来到楚国。如今俺劳(老)公他做了死归(鬼)阿,门庭冷落俺地鞍马稀,熊大叔有能耐也去灭灭谁地国,好叫咱——未亡人,开开眼,开开眼哎——开开哎眼嗳嗳——。”
令尹子元一听,这歌里还带着讽刺呢,满面羞愧,说,不就灭灭谁的国吗,小K丝。公元前666年,令尹子元点齐兵马,出动六百乘(哇,好多车耶!),为了一生追求的女人,往河南郑国杀过去了,表现一下自己发达的胸大肌。
事出突然,郑人毫无准备,子元一直突破到郑国都城正面郊区,又从外郭城门冲到内城门外,经过一个农贸市场门口,没有遇上任何抵抗。(当时城池已有内外城郭,两重城墙了,外面是一大圈,里面是一小圈,二者之间的区域,是老百姓居住区,叫作“郭城”,房子矮破——南郭先生大约就住在这里。里边一小圈,围起一个小城,叫作内城,面积占到总城面积的三分之一,是国君一族的办公居住区,富庶奢华,里面还有祖庙、社庙等等宏伟建筑。)郑国公族被堵在自己的内城里,议论着怎么逃跑,连内城门都忘了关了。
令尹子元领着楚军,看见内城门洞开,悬门也高高提起,反倒犹豫了,不知该不该钻进去,怕被来个瓮中捉鳖。他们在洞开的城门外,徘徊了半天,不敢进去——《三国演义》写“空城计”,是从这里学的吧。
最后,子元想同身边的楚大夫们商议几句,又怕“埋伏”在附近的郑国人听明白,于是不敢说夏言,只是说楚言——既会说楚国话,又兼通华夏话这是当时楚国贵族的一个优越条件——子元对大夫说:I think this door is dangerous.
大夫说:Yes, I think so!
子元和大夫胡乱议论了半天,终于认定城内有伏兵,命令全军退出城外安营。
战场机会,稍纵即逝。东方的霸主齐桓公,此时已长成青春期的大恐龙,看见郑国受攻击,焉有坐视不管之理。谍报显示,齐、鲁、宋三国援军已经咯咯吱吱赶着木轮马车向这边开来了。楚国攻城良机彻底失去,子元害怕腹背受敌夹击,干脆连夜不声不响逃走。
龟缩在内城的郑国领导干部正忙着和老婆孩子卷行李,闹哄着要往桐丘逃跑,忽然听说楚国人跑了。大家都不相信,探头探脑上城了望,看见楚军的营幕上落着好些黑老鸹,哇哇乱叫。好呵,楚营空了,阎王爷真跑了。
郑国领导们一下子都成了民族英雄,放下行李忙着开表彰大会。
白辛苦了一趟的令尹子元从郑国回来,不但没灭灭“谁的国”,连个取盟都没有,两手空空,十分懊丧。这只孔雀也不来文雅的了,干脆学习贼鹰,以串门名义找嫂子桃花夫人玩,进了王宫就一屁股住下,不出去了,还派私人部队把后宫“保护”起来。桃花夫人没办法,被保护了,只好对付着跟他睡了几宿(关于这个细节,史书上说得闪烁其辞,总之,中国版的Cudius和Gertrude好起来了。)
大夫“斗射师”看见子元不出来了,觉得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遂进宫劝谏,被子元关进站笼里,脖子上枷,让他以站立法减肥。
斗射师的儿子们听说老爹在宫里被迫减肥,气得直哭。斗廉、斗班就组成敢死队,倾其私人武装打进宫里救父亲。
令尹子元好几天来元气消耗过多,被孝子们逼得节节后退,卫兵给打散了,子元拎着裙子在宫里乱跑,给斗班追上刺了个穿心凉。
心腹大患子元死就这么风流地死掉了,他的侄子——中国版的哈姆雷特楚成王,这才真正掌握大权。为了感谢老斗家的,楚成王就任命“斗谷于菟”做楚国令尹,补子元的缺。“尹”字在甲骨文中与“父”字近形,令尹一官可见非同小可。
这个新令尹有着别致的出身。他的爹斗伯比和表妹互相闹着玩,结果把他生下来了。本来没打算要他,既然他来了,就只好把他扔了。结果被老虎叨去收养,养大以后,他又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机会被拣了回来。
他的名字“斗谷于菟”,用楚国话说是“乳于虎”。这说明动物在两千年前比人类更富于远见卓识。就在大约同一时期,意大利南部的一只母狼,也哺育了两个弃婴,弃婴长大后成为古罗马人的祖先。
吃老虎奶长大的谷于菟做了令尹以后,就给自己起了个字,字子文,比老虎雅致多了(就像进了外企要换个英文名John什么的)。这个字子文的令尹子文,特别有忠心,他认识到:没有大家哪又小家,大河水满小河才能不干。于是他主动把自己家的封地还给公室。别人也甭想光看笑话,令尹子文侵削诸大夫封邑,交还给楚成王,壮大楚王室力量,强化成王的权威和财富。楚成王这才成为真正的老大,感觉到了当王的快活。这就是子文“毁家纾国难”的故事。
楚成王采取休养生息政策,抚慰民众,广结民心,还给一个强迫症患者平了反。这人名叫卞和(“卞”念变),卞和从前拣到了一块石头,献给了楚武王,大约是想拍马屁。结果楚武王说那是石头,你骗寡人,寡人砍你一条脚吧,以严肃法纪。到楚文王时期卞和还不长记性,又来献宝,又被砍掉一只脚。
现在楚成王当政,卞和坐着担架又来了,又献上了石头。楚成王为了体现爱民之心,剖开一看,喊说:“耶!居然真是美玉兮!”也不知真是假是,总之这就是那块著名的“和氏璧”了。楚成王于是重赏卞和,给卞和平反,封他为“阳陵侯”。卞和苦笑一下,坐着担架,不就而去。
(楚成王奖励卞和,实际是奖励卞和身上的“忠君”思想,鼓励人们以后有好东西都献给大王,把头颅和热血也献给大王。在对待卞和的态度上,楚成王比上两代大王都高明。)
楚成王的对外政策,也并不嚣张,而是扮演笑面虎,和诸侯套近乎,修正自己的蛮夷形象。他娶了卫国的夫人,又把妹妹嫁到郑国,稳住了“巴尔干”地区最牛的两国。他还派使者给周天子纳贡。老周十分高兴,好久没人登自己的门坎了,就赐给楚成王牛肉干(比齐桓公更早享受这个待遇)。周天子说:“老实呆在你们老家啊,镇压蛮夷叛乱啊,不要进兵中原啊。”
楚成王听了周天子的三啊讲话,获得局部地区维和特权,遂以此为借口在南方大肆扩张,他以江陵郢都为核心,吃着武昌鱼喝着长江水,没完没了地兼并没完没了地“打吃”,把周邻小国都划拉进自己版图,数量达到十个以上。
楚成王在江汉吃饱以后,成王大权在握,子文忠心辅佐,楚国上下齐心,修明国政,争霸之志上冲斗牛,频频出兵窥伺中原。中原人物闻风皆栗,纷纷传说:坏了,楚国人民站起来了。
这时候,中原大恐龙齐桓公北伐山戎,救邢存卫,声誉雀起,威名传至荆楚,楚成王心里很不快乐。
公元前659年,为政十三年,对中原装了十三年笑面虎的楚成王再也等不及了。楚国的好战分子群起叫嚣,楚成王当即拍板,动员全国兵马,挥师大举北伐,前锋直犯“巴尔干”最居中的郑国,郑国被楚国钢牙咬得嗷嗷直叫;明年,楚成王再伐郑;又明年,复伐郑。楚师连续三年直捣中原腹地,郑国危如累卵。中原诸侯奔走呼告,天下无不惊恐侧目。
中原霸主齐桓公大惊,天下兴亡,舍我其谁。公元前656年,齐桓公挥动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联军,千里兴兵击蔡。蔡国崩溃,八国联军乘胜蹈入河南楚境。楚成王不愁你们来,挥动全境武装,实施快速反应,像一摊铁屑被磁针激活,湖北境内全楚各地驻兵,纷纷校准矛头,指向北境的来犯之敌。齐桓公没有纵深击破楚境的自信,就和楚成王派来的快嘴子外交官屈完先生在境上谈判。双方互相找到了台阶,召陵会盟取平而归,联军撤退,南北争霸战序幕揭开。
两年后,楚成王再次北上伐许(河南许昌),中原诸侯不能救,许国领导人把自己倒剪二臂捆了,嘴里含着宝玉,表示自己是个死人,后面跟着一辆棺材车,众大夫麻衣丧服护随,出城投降。六年后,楚成王二十四年,楚灭黄。两年后,灭英,灭弦,灭蓼,灭樊,灭夔。
楚成王二十七年,楚败徐国于娄林,齐国营救无效。徐国在淮河中游江苏泗阳一带,是东夷里最强国。楚成王从淮河进取中游,从中游压袭下游,吞吃东夷诸国,速度之快出乎中原诸侯意料。从西向东,祖国腰腹一线的江汉淮河的广大土地,都挂起了楚国的凤旗。齐国这回不敢儿戏了,再次纠合八国联合部队,正式跟楚国交兵。一场鏖战,八国兵马被楚人打散,楚人驰入中原,无国可以抗衡。同年,齐国名相管仲去世(再活几年怕就要威名扫地了),齐国人亡政息,天下唯楚为大。
楚成王的国际声威达到辉煌顶峰!他踌躇满志,登上郢城城楼,极目四望,长江浩瀚汤汤,苍穹之下,四合之内,万里黄沙,再没有他的敌手了。
附记:读大学时,我到葛洲坝实习,看见长江已经被扎住,江流的动作也不太体面,然后我又上三峡去玩,下三峡时没钱买票了,正在江上踌躇,船上的人说,那儿是姊归。我因为正在发愁,就没有细看,大约是处在江湾急转的山谷里,一段模糊的建筑,似乎还停着电,什么动静都没有,也许是在怀念从前的什么吧。
出三峡四五百里,下江顺流可到湖北荆州、江陵和湖南岳阳,这都应该是楚文化的腹心,所谓的云梦,应该也在这一带。楚天千里清秋,我因为没有川资了,并没有看见云梦。但是云梦泽的波光滟潋,常在我的胸中闪起万丈光芒。流光易逝,楚王们早已没有了,云梦泽也缩成了洞庭湖。据说,由于植被破坏,水土流失,洞庭湖颜色淡黄,患病多年,近六十年间,湖面积从四千平方公里,缩了一半儿,环湖两千个工厂,努力生产污水,使水生动物从一千种也减了一半儿。基本上,云梦已成了恶梦。野鸟乱啼,古木垂荫的时代和先王霸业,一起成了历史不可重复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