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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转心
    箫楼东风顾在线全集:全文全集宛转心宛转心
    过了半个月,其华每日巳时都抱着乌豆去杏林。暮春时节,杏花慢慢开尽,一阵风过,洒落无数花瓣,可不管是花开还是花落,总不见他的身影。
    这日盐已用尽,村民也许久不曾送面送菜过来,其华知道是苏理廷想逼自己回苏府,只得捡出沈红棠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银两,挎了竹篮下山。山脚有一处集市,其华买齐东西,觉得口渴,便寻到一处茶寮。正喝着茶,见那头过来一队官兵,这些人拥进茶寮,匆匆喝了壶茶便再上马,只听一人抱怨道:“他娘的,好好的春狩出了这等事,害得老子不得安宁。”另一人道:“有什么办法!纪阳侯被落石砸中,现在还不知道活不活得过来。朝中正是多事之秋,调你去镇安,算不错的了,你就少抱怨几句吧。”
    其华一震,忙丢了茶杯,追出去想问个清楚,可那些官兵已经上了马,旋风似地去远了。其华追了一段没追上,再回到集市,拉住两个人问起纪阳侯,可这些山民愚妇连当今皇帝年号都不清楚,又怎知道纪阳侯有没有受伤?其华站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才好,只在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是我听错了,一定是我听错了。
    她全身发软地回到小木屋,又如何坐得下来?思前想后,便背了竹篓上山,采了几捆寄风草,千辛万苦下得山来,两手已是血迹斑斑。她等不到第二天,赶在城门落钥之前入了京城。一路问到纪阳侯府,只见大门紧闭,连那上面高悬的牌匾都透着一股沉肃的味道。
    其华扣响铜环,过了许久才有黑衣仆人打开小门,问道:“你是何人?”其华面上微微一红,知道这般上门十分冒昧,万一他没受伤,自己这般寻上门来,岂不让他家人看轻自己?可终究不得知他平安的消息便不能放心,只得鼓起勇气道:“我找顾定昭。”
    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疑道:“你是何人?”其华知道苏府的一些规矩,将身上仅有的银两掏了出来,塞到那仆人手中。那仆人却冷笑道:“少来这一套!我家侯爷正伤着,不见任何人!”说着将银两掷在地上,呯地将门关上。
    其华听说他真的受了伤,只不知伤得如何,情急之下再度扣响门环,叫道:“我是来送草药的!是顾定昭让我送过来的。”过了一阵,门再度打开,一个老成点的仆人出来,其华忙道:“我姓沈,从青霞山而来,顾公子一个月前给了我一点银两,让我帮他采一些寄风草。现在草采到了,我特地送过来,麻烦您通报一声。”那仆人看了看竹筐里的草药,点头道:“你且等着。”
    他进去后,许久不曾出来。此时已经入夜,纪阳侯府门外悬着的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剧烈晃动,其华蹲在石狮子旁,托腮看着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看着黑暗慢慢将整个京城吞没,心中忐忑不安。正惶然之时,大门被拉开,那仆人出来道:“沈姑娘,请随我来。”
    其华跟着他进了顾府,一路走来,只见雕梁粉壁,楼台峥嵘,比苏府更多了一份世家气度。其华却没有心思细看,满心想问这仆人顾定昭究竟伤得如何,却又不便开口。走了许久,走到一处院落,仆人将她引入一间花厅,道:“沈姑娘,您稍候。”说着便去了。
    其华放下竹筐,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只见这里陈设并不如苏府富丽堂皇,西边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却十分古朴。其华见上面盖着“定昭”的印章,不禁走近细看。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个印章,默默地在心中念道:定昭,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
    其华看得入神,加上夜风将屋外的竹木吹得唦唦作响,便没听到院门开启的声音。直到脚步声响起,她才微微一惊,回过头,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门口,微笑问道:“沈姑娘?”
    他看上去约二十三四的年纪,身形颀长,容貌清俊,一袭洗得干干净净的半旧蓝袍,虽闲闲地站在门口,却有一股迫人的气度。其华没和这般年纪的青年男子打过交道,面上微微一红,问道:“顾公子呢?”
    蓝衫青年微笑着踏进门槛,道:“你找哪位顾公子?”
    其华道:“我找顾定昭,纪阳侯顾定昭。”蓝衫青年打量了她一下,道:“哦?你找他有什么事?”其华道:“他给了我一些银两,让我帮他采一些寄风草。我现在采到了,特地来送给他。”蓝衫青年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竹筐,点头道:“有劳姑娘了,我会转给他的。”
    其华忙将竹筐抱起来,道:“我得亲自交给他。”蓝衫青年道:“他现在不见外人。”其华不由急了,道:“不行,我拿人钱两,替人办事,一定要亲自将药草交给他,我才放心。”那蓝衫青年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瞒姑娘,定昭春狩时受了伤,现在还不能见外人。”其华手中竹筐险些掉落在地,急问:“他伤得怎样?快带我去见他!”
    蓝衫青年再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道:“沈姑娘,没有夫人的允许,你是见不到定昭的。不过,我可以请一位姑娘出来,让她告诉你定昭伤得如何。”其华只得点头,“劳烦您了。”
    蓝衫青年去后,又等了许久,一名纤细袅娜的青衣女子走进院子,人还在廊下,便笑道:“原来是沈姑娘来了。”其华一愣,青衣女子已走进来,握了她的手道:“是其华吧?定昭时时念着你,可好,你总算来了。”
    其华听到“定昭时时念着你”,心中顿时如同小鹿在跳,轻声道:“顾公子他……”青衣女子叹道:“定昭随圣上狩猎,不幸被山石砸中,这两天正在服陈太医的药,陈太医叮嘱他不能见风,所以不能见任何人。听说你来了,他急得什么似的,偏又不能出来,只得让我来和你说说话。我叫初夏,是定昭的表姐,你便叫我初夏姐吧。”说罢拉着其华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啧啧叹道:“他口口声声只说其华好,我一直想该是位什么样的姑娘,才叫他如此想着。现在一看,可算是明白了。”
    其华听得他没有大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再听他如此在家人面前说自己,心中甜蜜不可言表,这初夏人长得亲切,说起话来如珍珠落玉盘一般,十分动听。其华贸然入了顾府,只恐人家轻看了自己,现在得这般热情相待,不禁十分感动,便唤道:“初夏姐。”
    初夏摆了点心茶水,拉她入座,笑道:“其华,你难得来,夫人虽说不便见你,也嘱咐我要好生招待你。夫人还很感谢你上次采的寄风草,服过之后,病症减轻了很多。”其华微笑道:“那就好。”
    初夏又道:“你住得远,今晚就别回去了,明天我会派人送你回去。咱们姐妹俩抵足夜谈,定昭这小子小时候的糗事很多,我一一说给你听。”其华也知城门已经落钥,她是绝不想回苏府的,便点头道:“如此倒是麻烦初夏姐了。”
    “不麻烦,能见到你,我不知有多高兴呢。”初夏笑着为她倒了杯茶,又端来点心,二人说着闲话,初夏笑道:“对了,你和定昭是怎么认识的?那小子神神秘秘的,只不肯说。”
    ※※※
    次日清晨,初夏踏进俯仰轩,顾宣放下笔,道:“如何?”
    初夏将套来的话一一禀了,又道:“这姑娘看着天真烂漫,没什么心机,但也不笨。几次套奴婢的话,问顾家和苏相是不是有过节,奴婢揣测着答的,只说苏顾两家世代交好,她便好像松了一口气。用过早饭,我便让果子他们套了马车将她送回去,并让他们暗中监视着。”
    顾宣点头道:“做得不错。”
    初夏得他一言褒奖,喜滋滋地告退。顾宣看着纸上的三个字,往椅背上一靠,凉凉地笑道:“沈——其——华,原来是你!”
    他走到瑞雪堂,屋内鸦雀无声,顾夫人仍在默默垂泪。顾宣站在门口看着,不禁想为何她有这么多的泪可以流。再看青凤等人,都是眼睛红肿,见他进来,众人忙悄悄退了出去。顾夫人抹泪道:“定昭,这齐华到底是什么人?他除了喊小叔叔,便只会叫这个名字,若能找到他,让他来见云臻,说不定云臻便会醒了。”
    顾宣道:“我已经派人去查找了,一找到,便会带他来见云臻的。”又劝道:“大嫂,云臻已经没有性命危险,只是暂时还没有醒过来,你不必太过忧虑,伤了自己的身子,云臻醒过来看到,对他病情不利。今天我来守着他吧,我正想和他说说话。”
    顾夫人点点头,强撑着站起来,问道:“定昭,你的伤怎样了?圣上那边……”顾宣道:“我已经没事了。不过此番我不养上几个月,未免太对不住圣上和苏相的一番好意。”顾夫人听他这话说得寒气甚重,暗叹一声,走了出去。
    顾宣坐到床边,默默看着面色灰白的顾云臻。他的双眉长得很像大哥顾显,秀逸的眉锋不似一个武将,只挺直的鼻梁透出几分坚毅。良久,顾宣又将视线转向床边挂着的那套二品爵服,金丝绣就的巨蟒上,箭洞俨然,如同那年顾显临去时没有合闭的双眼。
    他心底渐有绝望的情绪蔓延,永不可付诸于语言的伤痛,如渗入水中的墨汁,将整颗心染成一片灰暗。他伸出手去,似欲抚摸那个箭洞,却又慢慢放下手掌,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讥笑,低声道:“顾云臻,你真的还不配穿这身衣服……”
    ☆.黯然伤
    窗外格登一响,紧接着一名紫衣女子翻了进来。她取下帽子,顾宣站起来,又惊又怒,“你怎么来了?!”
    顾九看了他一眼,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喝了,道:“你还没死啊?害得我三天之内赶了上千里路,就想来看看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顾宣低声道:“胡闹!圣上若是知道你不在军中,大家都会没命!”
    顾九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郁郁道:“一年不见,你怎么就不肯对我亲热一点。”顾宣别开头,道:“你别这样,不然兄弟都没得做。”
    顾九叹口气,回到桌边坐下,吊儿郎当地抓了把花生,望向床上的顾云臻,道:“这小子也还活着。你放出纪阳侯重伤不醒的消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的视线掠过床边那套挂着的二品爵服,不禁笑道:“哟,这小子啥时得了这身衣服?啧啧,真是凶险,这一箭再往上一寸,他就没命了。”顾宣道:“我们出去说。”
    二人躲过所有人,蹑手蹑脚回了俯仰轩。顾九嗔道:“回来看看你,跟做贼似的。灵州我不守了,你把十一调上去,把我调回来。”说着大摇大摆地坐在顾宣的椅子上。她看见桌上的薛涛笺,拿了起来,笑道:“哈哈,让我抓到了,老实交待,这个沈其华是谁?”
    顾宣却不答,只斜靠着门,静静地看着她。顾九看着那薄薄的纸在自己手中微微抖动,勉强笑道:“我是不是要恭喜你?”
    顾宣叹口气,走过来将薛涛笺拿下,亦知自己忍心,看着面前英秀的面容像风中的瑟瑟梨花,仍硬着心肠说了下去:“阿九,这辈子是我欠你的。”
    顾九却一把将他推开,笑道:“喂,顾定昭,你又自作多情了。让十三他们看到,非笑掉大牙不可!”
    顾宣默默地看着她,她别开脸,看向墙上的条幅。他的字迹一如昔日,如剑如戟,力透纸背,带着几分武将特有的金戈铁马之气。这些年,他的人越发让人看不明白,只有字还像往年一样锋芒毕露。只是顾九知道,他永远不再是初见时的顾定昭了。
    世人只知西路军顾九有勇有谋,战功赫赫,却不知她是易钗而牟,只为报一名少年的救命之恩。她跟了他十年,看着他爱上那个叫霓裳的女子,又亲眼看着那女子将利剑刺入他的身体。从此,世上再没有清磊如松的麒风公子,她也永远只能做他的兄弟,为他镇守灵州,为他出生入死。只要边关一日有顾九,皇帝便一日不敢动顾家。
    顾九想,自己这辈子能为他做的,怕也只有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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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转过头来,笑容满面,“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顾宣将西京围场之事一一说了,顾九疑道:“圣上就这么急着除掉你?”
    顾宣道:“阿寐告诉我,毕长荣表面上对圣上忠心耿耿,实际上却是苏理廷的人。这事八成是苏理廷的主意。只要我一死,毕小姐那里再闹个什么事,云臻这个毛头小子肯定挺不过,只能被逼着娶了她。以云臻的性子,肯定是毕长荣手中的傀儡。只要云臻还在,你就没有借口为顾家发兵,到时苏理廷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让云臻把毕长荣调到西路军,再将你调回来。西路军便不再姓顾。”
    顾九道:“那圣上是什么意思?”顾宣道:“毕长荣主动请求出手除掉我,他肯定乐见其成,趁机也想试探一下我的实力。而且那夜我军法处置吴骁,见我手段狠辣,只怕他便动了杀机。”
    顾九道:“你为什么不趁机除了毕长荣?谋杀纪阳侯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
    顾宣冷笑道:“你以为苏理廷真的只是想为圣上除掉我们顾家吗?毕长荣若去了灵州,外有西路军,内有金吾卫,几个皇子还小,若是圣上有个不测,这摄政大臣自然便是苏理廷。只可怜云臻,斗来斗去,始终是他们手中的傀儡!”
    顾九笑道:“所以你只作不慎被落石砸中,放毕长荣一马,便是留着苏理廷一口气,让他和圣上斗?”
    顾宣也笑了,道:“对外说是被落石砸中,对圣上当然是说有西夏奸细潜入我朝,阴谋刺杀纪阳侯。现在,西夏的和亲使正头疼如何洗清嫌疑,这和亲之事,自然得再议上几个月。”
    顾九拊掌称妙,“这样,又可以将裁军一事往后拖一拖了,圣上和苏相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宣笑道:“既然苏理廷有异心,咱们何苦与圣上斗,只推着他站在最前面就是了。”顾九斜睨着他,“苏理廷老奸巨滑,可不一定会听你的话。”
    “总有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当箭靶。”顾宣淡淡道。
    顾九仰头看了他一会,道:“那我走了,你继续斗吧,我看着这些勾心斗角就烦,不如回去和十五他们喝酒。”顾宣皱眉道:“你少喝些酒,回头十五又来信哭诉你虐待他们。路上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了。”
    顾九一笑,跳到他面前,转了一圈,道:“你说我穿裙子好不好看?别人认不认得出我就是顾九?”
    她十年来一直掩于铠甲下的女儿身躯,此刻穿着一袭淡罗紫衣,长发用浅碧色的纱带挽了,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流体态。只是她常年学男子拱手阔步,一举一动间总与这身女儿装束有些不谐。
    顾宣哭笑不得,犹豫了一下,终开口道:“说句实话,你穿裙子确实比穿铠甲好看一些。阿九,你也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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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既然没事,我便走了。”顾九打断了他的话,跳到门口,忽然又回头道:“我说,顾云臻这小子又笨又蠢,你真打算两年后把爵位和军权还给他?”
    顾宣微一皱眉,道:“什么意思?”顾九道:“你别装傻。云臻赶不上你当年的一半,若真的接了爵位,怎么被人玩死的都不知道。弟兄们可不愿意跟着他被玩死。”
    顾宣不言。顾九清秀的眉毛挑了挑,忽然间笑了,道:“那一年,你命我死守贺南,我得到的消息全都是你被西夏兵围在老鹊山,粮草全绝。若是顾云臻,只怕会马上发兵老鹊山吧?”
    顾宣仍不言,顾九又道:“好吧,我知道你年纪大了有点健忘,那说近一点的事情。你扶着老侯爷的灵柩回京,叮嘱我见机行事。因为出了内鬼,你的消息我全收不到,只知京城平安无事,我觉得这也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不对劲,便连上九道紧急军报,这才解了顾府之围。若是顾云臻,瞻前顾后,怕是只能回京城帮你收尸了。”
    顾宣缓缓道:“他还年轻,再说还有两年时间。”
    顾九冷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我看,再过十年他也还是如此。他根本就不配穿那身衣服!就拿这次围场之事来说吧,若是我顾九,必会去救你,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无妨。可他是什么人?你若不在了,他就是顾家唯一的血脉!救也就罢了,哪有像他那样一股脑往陷阱里冲的?!老侯爷别的好他没学到,这不顾大局、舍身救人倒是学了个……”
    她看到顾宣阴沉如冰的目光,心中一凛。她已经触及了他太多不愿再被提及的伤痛,而这伤痛,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不敢再说下去,不耐道:“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多说,你自己考虑。只不过三哥六哥最近有些小动作,你不想看我们兄弟反目成仇,就早做准备。”
    顾九翻墙出去的一瞬,忍不住回望屋内,见顾宣正立于窗边,默默地注视着她,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看到她回头,他轻轻地关上了雕花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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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家祠堂永远是黑色的,黑色的牌位,黑色的门窗,黑色的地砖。因为黑,所以沉重。墙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永远低垂着眼,看着几辈的子孙后代在这里跪拜,看着顾家从尸山血海中走到现在。
    顾宣坐在灵桌前默默地喝着酒,更觉此处荒凉而孤寂。夜很静,静得能听到外面石榴花掉落在地的声音。
    远远的钟楼上,二更梆鼓罄然敲响。他抬起头,望向灵桌上罗列如林的牌位,香烛缭绕,青烟袅袅,每一个若隐若现的名字,都凝固着一段惊涛骇浪、风起云涌的往事。
    在这样的一片黑中,顾宣慢慢地自斟自饮,喝着喝着忽然笑了起来。笑罢,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将顾显的牌位抱在怀中,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他凝望着牌位上的“顾公显之神主”几个字,最后一个字的那一点,是他点上去的。点上去的那一霎那,他闭上了双眼,知道这一笔下去,大哥便已渡过忘川河,去往彼岸。却不知若有来世,是否还能再做兄弟?
    他抚摸着牌位上的每一个字。这一生,第一个认识的字,第一次骑马,第一招枪法,第一次上战场,都是这个叫顾显的人教给他的。但他唯独没有教过他,应该怎么去看清一个女人的心。他为救她血染黄沙,为她千里奔波,为她雪夜长跪,得到的却是穿心的利剑,失去的是亲如生父的兄长。
    顾夫人走来,看着地上的酒壶。顾宣爬了起来,低声道:“大嫂。”顾夫人捧过他手中的牌位,轻轻放在灵台上,道:“定昭,你心中是不是有难以决断的事情?”
    顾宣道:“没有,只是想起大哥,过来和他说说话。”顾夫人道:“你小时候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就喜欢跑到这里找你爹说话。”顾宣勉强笑道:“只是小时候淘气,被大哥打,又不敢在别人面前哭,跑到这里来哭罢了。”
    顾夫人叹道:“云臻就没有你这种福气,我看着他这么不成材,有时候真想他爹从地下跳出来,将他痛打一番才好。”顾宣低头道:“云臻还年轻,再历练几年会好的。”
    顾夫人没有再说,默默地拈了香点上,插在香坛中,向着牌位合掌,闭上双眼,不知在祷颂什么,脸上露出一种慨然无畏的神情。离开时,她说道:“定昭,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比你大哥做得还要好。所以不管什么事情,你决定了,就去做吧。”
    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夜色之中,顾宣默然一笑,回头看着顾显的灵牌,悄无声息地说:“大哥,真的要这样做吗?”
    灵主牌位仍然沉默着,它注视着顾宣,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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