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楼东风顾在线全集:全文全集非常计非常计
皇帝又转头问毕长荣,“毕卿意下如何?”毕长荣还未回答,顾云臻已大声道:“臣不同意!”毕长荣大怒,走上来一脚踹向他。顾云臻闪身避开,毕长荣挥拳便打,却被顾宣伸手拦住。
顾宣架住毕长荣的手,淡淡道:“毕统领,御前动手,有失体统。”毕长荣怒道:“纪阳侯,不要以为你兵权在握,我便怕了你!今天先杀了这小子,为我女儿讨回公道,我再向陛下请罪!”
顾宣微笑道:“毕统领且放心,不管怎样,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又回头向顾云臻道:“云臻,你若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就只能娶毕小姐了。”
顾云臻心急如焚,跪在皇帝面前,大声道:“臣本是冤枉的,为何要娶她?臣已有心上人,为何要娶别的女子?!臣宁愿受罚,也绝不娶她!”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帐内诸人不由一怔。原来顾小侯爷已经有了心上人,却不知是谁家的女子?
苏理廷道:“云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本来可以皆大欢喜地解决问题,可你偏不愿意,这便等于坐实了自己的罪名,同时也毁了毕小姐的名声。若是闹出人命来,唉……”
顾云臻只觉满腹冤屈快要炸破胸膛,平生从未试过这等滋味,又急又怒又羞又怕,不自禁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宣,两颊红得发紫,险些哭了出来,“小叔叔,我是冤枉的……”
隔得稍远些的一位兵部老侍郎与顾云臻之父顾显当年交情甚好,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句:“明永兄后继无人啊……”
顾宣暗叹一声,向皇帝道:“陛下,所幸有件事十分凑巧,留下了线索,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找出那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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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命传西京围场所有女子都到天子营帐前集中,又命缇骑郎将四周团团围住,松明火把熊熊燃烧,将天空照得通红透亮,映着一干女子惊疑不定的面容。
顾宣朗声道:“各位,之前有一女子假借顾某名义,将舍侄顾云臻引至某地,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当时天黑,顾云臻未看清她的长相,只不过这女子却不知道,云臻当时正在遵我的命令练习轻功,所以在地上洒了一层白灰,而第二天我就要根据白灰上的脚印深浅,察看他轻功的进度。所以,等会诸位只要走上前来,让我看一看鞋底是否有白灰,便可以了。有得罪诸位的地方,还请见谅。”
他这番话说得彬彬有礼,眼神却很锐利地扫过诸女子,顾十一等人同时散开,围在了四周,个个眼神如鹰隼一般,有些女子本想偷偷看一眼自己的鞋底,在这样的眼神下,都不敢再有所异动。
嘉和公主笑道:“那就先从本宫的鞋子看起吧。”说完便跳到顾宣面前,将小腿微微勾起,眼神如蜜糖般粘了过来。
顾宣笑道:“多谢公主。”嘉和依到皇帝身边,问道:“父皇,究竟出了何事?”下一名女子正要走上前,营地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不一会哭闹和叱骂声越来越大。皇帝皱眉道:“出了何事?”有太监骑马去问,不多时,驻守在外围的缇骑郎押着数人来到御前,禀道:“陛下,有几个老百姓闯入围场喊冤。”那几名百姓装束的人似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被吓坏了,跪在地上只会一个劲磕头,战栗不已。
皇帝叹道:“今夜可不怎么太平啊。”他问那几人,“你等为何喊冤?”一名汉子全身发抖,颤声道:“陛、陛、陛下,草民等养了一头牛,这牛是草民全家的命根子,不料今天牛忽然不见了。草民一路寻找,这才发现那牛已被人偷走杀掉吃了。草民等自然拖着他,要他赔偿,可他说他是纪阳侯府的人,吃了我们一头牛就吃了,万没有赔偿之理,草民们和他理论,还挨了几拳。草民本不敢生事,可是草民家中全指着这头牛才能过活,这才斗胆闯围场,求陛下为草民作主!”
皇帝皱起眉头,向顾宣说道:“顾卿,怎么今晚全是你们纪阳侯府闹出的事情?”顾宣忙跪下道:“皇上恕罪,是臣治下不严。”皇帝道:“事情未弄清楚,先别忙着请罪。你去看看,那人是否是你纪阳侯府的人。如果是,你知道怎么处理吧?”
顾宣上前看了一眼被那几名庄稼汉揪住之人,点头道:“正是我侯府之人。吴骁,你可知罪?”
那吴骁跪在地上,脸色酡红,一看就知是喝了酒,衣服也被撕烂了,却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犟着脖子道:“侯爷,小人冤枉!小的没有偷吃他们的牛!”又瞪着那几名百姓:“你等说爷吃了你们的牛,有何证据?你等可亲眼见到爷吃酒喝肉?!爷只是路过,见牛的尸身倒在地上,好心上前查看一番而已。刁民!”那几名百姓吓得筛糠一般,说不出话来。
一众贵族小姐们听了,都觉这是一笔无头账,吴骁此话倒也说得过去,这些百姓并未亲眼见到他吃牛肉,只怕他是被冤枉了也说不定,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大臣们自然和小姐们的想法不一样,此事可大可小,本朝史上借着百姓告御状扳倒几个重臣的先例,并不是没有,端看顾宣如何化解了。更有人想到,顾云臻之事未了,又出了这档子事,都是冲着顾家而来,顾宣若不能好好应对,只怕纪阳侯府今夜很难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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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狞笑一声,“没想到回京城只几年,已有人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他转身向皇帝道:“陛下,臣想请出军法。”皇帝道:“准。”
众人只听说顾宣领兵严峻,西路军军法如铁,却从没见过,不禁又是好奇又是紧张,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一时间四周肃穆无声,唯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哔剥”之声。
顾宣在椅中端坐了,顾十一等人立在他身后,个个身形剽悍,容色威肃,虽只十余人,却如边关帅帐一般。
顾宣问那几名庄稼汉,“可推得出他是几时吃的牛?”一名百姓答道:“估摸着应是两炷香之前。”
顾宣点头,冷冷一笑,向吴骁道:“侯爷我从不冤枉人。军中禁止杀牛,你说你没有吃人家的牛,那自然肚中没有牛肉。你说你是清白的,不妨让大家看个明明白白。来人!剖开他的肚子!”
顾十一领着几人打雷般地齐应一声,走上前将那吴骁按住,拖到场中,扒开他的军衣,一刀下去,血光四溅,已将他开膛破肚。顾十一丢下刀,伸手将他的肠子扯了出来。吴骁撕肝裂肺地惨叫,血、肠子流了一地。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便是最凶悍的金吾卫和缇骑郎也从未看过这等惨烈的场面。场内一时呕吐声响成一片,更有一些娇弱的女子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顾十一却眼皮都不眨一下,双手血淋淋地走到顾宣面前,从容禀道:“侯爷,看得清楚,他肚中尚有嚼烂了的牛肉,吃下应不到半个时辰。”顾宣点头,道:“将他抬下去,缝了肚子,若能活过命来,再受一百军棍,罚他一年军饷,赔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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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阳侯府的人将早已没有声息的吴骁抬了下去。顾宣拂了拂衣襟,悠然转身,向看得脸色发白的皇帝禀道:“陛下,臣治下不严,出了这等丑事,现已按军法处置完毕。咱们接下来继续查找那名女子,她是假借臣的名义行事,又不肯主动出来认罪。等会找出来后,臣请陛下将她交给臣,依军法处置。”
皇帝看着场中那一滩血迹,半响才木然点头,“……准。”
应着皇帝这一声准,不知谁手中的火把突然柴节爆裂,“啪”地一声脆响,惊得众人皆是浑身一颤。
人群中忽地跑出一名青衣女子,状若疯癫地叫道:“奴婢冤枉!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是小姐倾慕小侯爷,命奴婢去将他引来,不关奴婢的事,不要将奴婢开膛破……”她话未说完,毕长荣怒喝一声,抓起地上的那把军刀,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人群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一声,晕倒在地。聚着的贵族小姐们顿时交头接耳,嗡嗡议论,每个人看着毕家小姐的眼光都带上了几分不屑和讥讽之意。
毕长荣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向随从喝道:“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给我关起来!”然后又跪到皇帝面前,“臣教女不严,求陛下降罪。”
皇帝默然片刻,之前抿得紧紧的嘴唇慢慢地放松,淡淡道:“闹了一天,朕乏了,都散了吧。”说罢不再看顾宣和毕长荣,在内侍和嘉和公主的簇拥下站起来,回转天子营帐。
顾宣和众臣一起欠身道:“臣恭送陛下。”
上千人陆续散去,唯余顾云臻站在原处,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迹发呆。隔了许久,有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来,只见顾十三一瘸一拐地过来,道:“小侯爷,侯爷叫您进去。”顾云臻久久迈不开脚步,眼睛里犹自一片茫然,顾十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动作甚轻,仿佛今夜之事,都随着他这轻轻一拍,化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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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换了轻袍缓带,闲闲地坐在椅中,翻看着手中的书信,神情平静。顾云臻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从那清隽闲逸的面容上,找不出一丝将人开膛破肚时的狠厉。
顾宣将所有书信看罢,才淡淡道:“你说你知错了,说一说,错在何处?”顾云臻轻声道:“一错不该争强好胜,致十三叔受伤;二错不该轻信人言,误入陷阱。”顾宣道:“哦?还有呢?”顾云臻一怔,不知自己还错在何处。
顾十一掀帘进来,顾宣问道:“如何?”顾十一道:“命是保住了,不过没有半年只怕下不了地。”他抹了一把汗,“侯爷,这事我多年没做过了,下刀时还真是有点害怕。”
顾宣冷笑,“这笔帐,迟早向他们讨回来!”又道:“吴骁醒了,就告诉他,侯爷此番欠了他的,以后必会相还。还有那几个弟兄,连夜赶回灵州,不要再让别人看见。”
顾云臻听得如坠云雾之中,结结巴巴道:“吴、吴骁?他不是偷吃了人家的牛,被剖肚了吗……”顾十一不禁摇头,道:“小侯爷,若不是侯爷当机立断,让弟兄们来演这一场戏,吓得那名女子自己跳出来认罪,你现在只怕早就成了毕长荣的女婿了。”
顾云臻脑中嗡地一声,爬起来,连声问道:“吴骁呢?他在哪里?”顾十一拉住他,“小侯爷,你现在不能去看他,不然咱们可有欺君之罪。”
顾云臻呆了片刻,转头看向顾宣,颤声道:“小叔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宣气极反笑,“十一,你听听,他居然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顾云臻太阳穴突突直跳,大声道:“就让我受刑,让我贬为平民好了!为什么要拿吴骁的命来换!他若是死了怎么办?!”
顾宣踱到顾云臻面前,冷笑道:“怎么办?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如果十一刀法稍有不准,如果圣上稍有怀疑,抢救的时间被拖延,吴骁将背着违背军纪、咎由自取的名声死去。他的家人也不会得到朝廷一两银子的抚恤,他的儿子将在耻笑中长大,成年以后也不可能从军,只能沦落街头,做一名小混混。而这,都是你的错!”
顾云臻被他凌厉的眼神逼得别开头,喃喃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轻易相信那名女子的话……”
顾宣叹道:“看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错在哪里,总以为是不幸中了人家的圈套,事到临头则只会凭一腔血勇喊冤。毕长荣为什么要弄伤十三?我现在还没想明白。是毕家小姐自己想引你上钩,还是圣上或者苏理廷的主意?咱们可以边走边看。”
他修长的手指用力戳着顾云臻的胸膛,顾云臻被他戳得步步后退。他步步紧逼,眼神冰凉,声音更是冷如寒冰,“你不过是姓了顾,又得了这身衣服,人家才尊称你一声‘小侯爷’,若是扒了你这身皮,谁还会多看你一眼?!你不要以为自己穿上了纪阳侯的衣服,便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就可以与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你问问你自己,配不配穿这身衣服?配不配姓顾?!”
☆.昔重现
顾十八陪着顾云臻坐在河边,倍觉无聊,只好捉苍蝇玩。捉到第一百零八只,顾十八嘀咕道:“公子,别想了。”顾云臻神情寥落地望着河面,一言不发。顾十八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公子,谁让那个毕小姐那么不要脸来着!”顾云臻木然地摇了摇头,顾十八无趣,只得将打下的苍蝇摆成八卦阵。
顾十一遥遥看见,对顾宣道:“侯爷,会不会把小侯爷逼得太紧了些?”顾宣不置可否,叫道:“十八!”顾十八吓得如耗子般溜过来,垂手道:“侯爷。”
顾宣打量了他几眼,道:“你这几年跟着云臻,就只学会捉苍蝇了?”顾十八大气都不敢出,顾宣道:“你看看你的样子,要说你是西路军十八郎,别说你哥,我都觉得寒碜!去,耍一套枪法,让我瞧瞧。”
顾十八无奈,只好握了枪,刚装模作样地使了几招,顾十一便跃过来,不过两招便卸掉了他的枪。顾十一再丢给他一把剑,仍然只有几招便将他的剑磕上了天。再换过数次兵刃,依旧如此。营地中的人渐渐围过来看热闹,顾十八被打得满地爬,看得一众女子和金吾卫们窃窃而笑。
顾十一正要再踢顾十八几脚,面前却忽然多了一人。顾云臻面色阴沉,道:“十一叔,不要欺人太甚。”
顾十一笑道:“小侯爷,十八这小子太不成材,你碍着他是长辈,不好教训他,我来替你教训他。”顾云臻缓缓道:“虽说他是长辈,但既然小叔叔将他给了我,他便是我的人,自有我来教训,不劳十一叔。”
顾十一耸了耸肩,退回顾宣身边。顾宣似是眼中根本没有顾云臻这个人,扬长而去。
顾云臻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不发一言。顾十八看得有些害怕,推了推他,“公子。”顾云臻慢慢抬起头,眼中的腥红之色吓得他不敢再开口,围观的女子们也被吓得纷纷散开。
※※※
顾云臻握着拳头走入帐篷,顾宣与顾十三正在议事。顾宣瞥了一眼顾云臻,也不理他,只对顾十三道:“接着说,这些事也该让他听一听,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顾十三向顾云臻微微欠了欠身,继续说道:“九哥说,挑起战事并不难,难的是日后如何摆平。西夏人不是那么好对付,那边现在刚刚换了大将,是一个叫李承焕的人,九哥没和他交过手,不知道他的作风,怕万一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拾。”
顾宣沉吟道:“可若不生点事出来,西路军便必须裁掉三万,撤五万回陇南。这八万可不比吃空额,是实打实的数字,咱们总共只有十五万人,这样留在塞上的只有七万。不行,太危险。”
顾十三道:“九哥倒是有个办法。”顾宣道:“说。”
顾十三道:“撤,咱们西路军是肯定不能撤的。眼下只有先答应圣上,圣上不是要将嘉和公主嫁给西夏王吗?这公主如果有了心上人,自己不愿意嫁了,要死要活,甚至抹刀子上吊,圣上也不能交一具尸体给西夏王不是?”说罢,笑眯眯地看着顾宣。
顾宣摇头,“我不行,别打我的主意。”顾十三便看向一边阴沉着脸坐着的顾云臻。顾宣道:“他也不行。你昨晚没听见他说他已经有心上人了吗?到时只怕公主没抹脖子上吊,他反倒要死要活了。”顾云臻指节捏得发白,沉默不语。
顾十三道:“九哥也料到二位不会同意。他说,若是公主找不到心上人,真的嫁出去了,这一路往西夏,山高水远,盗贼丛生,说不定便有那么个胆大包天之人,仗着天高皇帝远,将公主劫了去,也是有可能的。”
顾宣一笑,“这倒是个办法。”顾十三笑道:“公主一失踪,咱们必得厉兵秣马,时刻提防着西夏王发雷霆之怒,两国重起干戈。这西路军自然便不好再往陇南撤了,是不是?至于西夏王会不会真的发兵打过来,那就要看咱们圣上和苏相的斡旋之力了!”
顾宣笑道:“老九就只会打这些鬼主意。”顾十三道:“只不过这事不能让咱们的弟兄去办,万一有个纰漏,可就是灭族之罪。九哥倒是有几个人选,都是这些年他在边关结交的江湖朋友。只不过要使动这些人去办这件砍脑袋的大事,没有几十万两银子怕是办不到的。”顾宣沉吟片刻,道:“说不得,只好再动用一回钱庄里的银子。”
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顾云臻站起来带翻了椅子。他一步一步向顾宣走来,双眸通红,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顾十一拉了一下他,“小侯爷?”顾云臻一把将他的手甩开。顾宣略一诧异,旋即道:“你们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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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走到顾宣面前,死死盯着他,半天不说话。顾宣晃亮火摺子,将案上的书信烧了,淡淡道:“不错,有长进,敢这样看着我。”
顾云臻看着他手中即将燃尽的信件,轻声开口,“小叔叔,当年我问你,爹为何而死?你告诉我,他是为国捐躯,战死在黑风峡。”顾宣沉默片刻,有点狼狈地抬头看向他,道:“云臻,是小叔叔对不起你,你爹他……”
顾云臻打断了他的话,“小时候,你教我念‘居仁堂’三个字,后来等我大了些,便告诉我,居仁二字,取居安思危、仁勇无双之意。”顾宣道:“是。”
顾云臻又道:“你告诉我,要友爱军中弟兄,把他们当作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顾宣默默看着地上的灰烬,不再出声。
顾云臻双眸更加红了,“八岁那年,你还告诉过我,我顾家儿郎,最重要的是做人光明磊落,凭真本事和敌人在沙场上一见高低。”顾宣站了起来,道:“云臻,你……”
顾云臻冷笑一声,道:“然而真相却是:二十万顾家儿郎,原来一直在吃空额;顾家多年来,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才积攒了那上千万两的银子!所谓同袍友爱,原来是为了保住我的侯爵之位,不惜让弟兄开膛破肚!所谓居安思危、仁勇无双,原来却是主动挑起战事,劫掠他国,甚至不惜勾结江湖杀手,掳劫一名弱女子!小叔叔,你现在让我看到的、听到的这些,到底算是什么?!”
顾宣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点头道:“很好,你今天既然来问我,我就告诉你:我现在让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你未来要面对的,无可回避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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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着天子营帐方向,道:“你想精忠报国,好啊,可惜这个国不让你忠、不许你报,偏让你死得不明不白!你想居安思危,可是边境若安了,西路军便有危险,我顾家便有灭族之危!”
顾云臻想开口反驳,忽然想起一事,便又闭上了嘴。顾宣冷笑点头:“是啊,你想起来了吧,顾家祠堂中供奉的是多少不明不白含冤死去的祖先!我顾家历代子弟多在成家之前便死去,长房一脉更是保存得尤为艰难。你娘前三胎都没留住,历尽艰辛才得了你。你二叔三叔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英年早逝,这几年来,若不是我像护小鸡崽一样将你护在翼下,你今天还有命站在这里吗?!”
顾云臻脸涨得通红,“我宁愿死得光明磊落,也不要干这么龌龊、这么阴险毒辣的勾当!
顾宣冷冷一笑,既嘲讽,又悲凉,“顾云臻,苏理廷这些人都有资格说我顾宣阴险毒辣,可唯独你没有资格!你可曾亲手杀过一个人?可曾体会过眼睁睁看着亲人在面前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你可曾因为断了一个月的军粮,而不得不下命令,将死去弟兄的尸体从雪里挖出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你就还算不上是我顾家的人!不错,八岁之前,我也以为顾家人最重要的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凭真本事在沙场上和敌人一决高低,所以那时我才会拿那套东西教你。可事实给了我当头一棒:成王败寇,战场之上只有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浑浊腥臭的朝堂之中更是如此!我顾家从不后悔为我朝千万百姓痛失儿郎,我们身为武将,只求能沙场埋骨,死得坦荡。可是这么一点念想,却从来不曾求得。这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他越说,眼神便越严峻:“你想仁勇无双,可顾云臻,昨晚如果不是吴骁演了那出戏,你被问罪,墙倒众人推,苏理廷等人便可以推波助澜,借机剥夺顾家的兵权,倒霉的不仅仅是你我,是顾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你也说顾家多年来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一倒,受牵连的人数以万计!那时你顾云臻又拿几条命来赔给他们?!你逞一时血勇,倒是死得光明磊落了,可你凭什么要你的亲人、你的部下为你殉葬,成全你所谓光明磊落的虚名?!”
顾云臻不服气,低声道:“哪有这么严重?”
顾宣自袖中取出几封信,甩在他面前,道:“这些是抄本,原件只待你逼\奸不遂的事情爆发之后,就由御史们拿到皇上面前,弹劾顾云臻素有恶行,难以承继爵位,恳请将其贬为平民。还有几本奏折,是弹劾纪阳侯教侄不严,应被罚于府中禁闭思过。让我们来猜猜下一步吧,你爵位被夺,我闭门思过,嘉和公主又恰好嫁到西夏,那时西夏王就可以配合咱们的圣上,来一着所谓‘大兵逼境’,你九叔若是战事稍有不利,朝中自有人去夺了他的兵权。到那时——”他紧盯着顾云臻,冷笑道:“顾小侯爷,你说,你该怎么办?”
顾云臻已说不出话来,顾宣又道:“好吧,退一万步,你为了顾家,肯牺牲自己,娶了毕长荣的女儿,那你的心上人呢?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吗?那必是与她许下了白头之约。你若娶了毕小姐,你就对得起她吗?就光明磊落了吗?”
顾云臻面上狠狠一白,想起昨夜若是自己真的被逼娶了毕长荣的女儿,那其华呢?那个比杏花骄阳还要眩目的其华呢?又该怎么办?他脑中一片混乱,喃喃道:“不,我绝不会娶别人,为什么会是这样……”
顾宣按住长案,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冷冷开口道:“你既然姓了顾,穿了这身衣服,你面对的就是这些——也只有这些。”
他走到顾云臻面前,看着他灰白的面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顾云臻,你真的还不配穿这身衣服。”
他的视线在顾云臻脸上微微驻留了一瞬,便转身挑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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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十三正守在帐外,见顾宣出来,轻声道:“侯爷,有些话小侯爷现在还接受不了,他太年轻。”顾宣沉默了一会,道:“我十六岁那年,懂的事比他多很多,因为有大哥手把手地教我。”提起顾显,顾十三也沉默了,许久方叹了口气,道:“小侯爷自幼由夫人带大,又没上过边关,自然天真了一些,只能慢慢来,太急了反而容易……”
他话未说完,天子营帐那边一阵喧哗,须臾,号角震天响起。顾宣忙道:“十三,你别乱走,好生养着腿。”说着便往天子营帐奔去。
却是金吾卫在江离山深处发现了老虎,兴奋地回来禀报。为了讨帝君欢心,多年来,西京围场中放养着无数的鹿、麝、狼、狐狸、猴子、獐狍,可独独没有虎豹。无他,只因拍马屁的人也不敢太冒险,万一伤了圣驾,可是掉脑袋的事。皇帝多年来狩猎这些小动物也有些腻了,此刻听得竟有老虎在江离山出现,十分兴奋,搓手道:“来来来,诸卿家,咱们兵分几路,务必要将这头老虎给擒获。”当即命人调来江离山的地图,分定了几条路线,由各自的领队带领行事。当下便点齐人马,带齐弓箭,离了营地。
顾云臻听得外面人马喧哗,强自收拾心情出来,只见顾宣已带着数十人往东而去。他问过顾十八,便心情沮丧地坐在河边,顾十八默默相陪。二人看着河水自脚下奔腾流过,都觉眼前一片迷茫。
过了许久,顾十八叹口气,问道:“公子,我是不是很没用?”顾云臻摇头,“是我没用。”顾十八道:“不,是我没用,我是个废物,还让别人看不起公子。”顾云臻仍摇头,“不,是我没用,我不配穿这身衣服。”
身后一女子冷声笑道:“依我看,你们两个都没用。”顾十八跳了起来,回头见是一位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不禁怒道:“哪来的黄毛丫头,敢这样说话?!”
那女子长得十分秀丽,面色有些苍白,笑声中却透着几分凌厉。她笑着走到顾云臻面前,弯下腰,眼神别具意味地盯着他,道:“顾云臻,我的身子全让你看光了,别告诉我你不认识我。所有人都骂我不知羞耻,可唯独你不行!今生今世,你休想不娶我!”
顾十八指着她,结巴道:“你、你是毕、毕家小姐?”毕小姐直起身来,得意笑道:“是,不过要不了多久,你得称我一声侯爷夫人。小子,可记住了。”说着再看了一眼顾云臻,大笑而去。
顾十八骂了声,“疯婆子!真是不知羞耻!”依旧坐回顾云臻身边,道:“公子,别理这个疯婆娘。”
顾云臻发了一阵呆,忽然扯住顾十八的手,问道:“十八叔,那毕小姐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顾十八道:“她说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叫她一声侯爷夫人,可不是花痴了吗?”
顾云臻喃喃道:“毕长荣为什么要伤十三叔?为什么甘愿让自己的女儿冒身败名裂的危险?为什么?圣上许了他什么?让他这般铤而走险?老虎是金吾卫发现的,他要干什么?”
他猛地跳了起来,叫道:“十八叔,快叫十三叔!叫上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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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领着纪阳侯府诸人走的是东路,一路上并未见到老虎踪迹。及至一个山谷,他身下的座骑怎么也不肯往前走,前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喉中发出低呜声。顾宣觉得奇怪,抬头看了看,只见上方山崖耸立,不禁笑道:“我心里有事,还真没发觉这里倒是个设伏的好地方,还不如一个畜生。”
顾十一点头道:“若是十三见了,定会细细研究一番,再绘入他的行军图之中。”顾宣忽然神色微变,只觉四周气氛于这一刻骤然变冷,森寒杀气弥漫整个山谷,刚说声:“不好!”未及发令,山顶崖石已滚滚而落。
众人急忙后退,于石雨中冲出一条血路,可已伤亡惨重。眼见距谷口不过十余丈,却听一声哨响,山顶山腰同时冒出数十名蒙面之人,箭簇在阳光下闪着锐利的光芒。
顾宣喝道:“冲过去!”众人紧紧相随。箭如蝗雨,遮天蔽日,顾十一痛哼一声,骂道:“王八蛋!”
泼天箭雨中,前方谷口忽响起暴雷般的马蹄声,十余骑如风驰来,为首之人正是顾云臻。
顾宣怒喝,“不要过来!”与此同时,后背已然中箭。
一阵剧痛中,他看到顾云臻二品爵袍上的那条金丝巨蟒越来越近,看到他在目眦欲裂地大叫:“小叔叔——”
他与大哥长得如此相像,连骑马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他打马而来,仿佛当年黑风峡中,大哥向着自己疾驰,目眦欲裂地叫:“定昭——”
那时,新郎装束的顾宣正按着肋下透出的剑刃,不可置信地望向穿着大红喜服的她,喃喃道:“霓裳,你……”她一点一点地把剑抽出,看着血自剑刃上淌下,轻声道:“我是西夏人,真名李青鸾,你记住了,也好死个明明白白。”
倒难为她,在说着这样的话时,嘴角还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就仿佛夜里为他披衣添香,四目相交时的会心一笑。
顾宣的目光越过她的肩,看见大哥正向自己疾驰而来。那是顾显最后一次骑马,他纵马挥鞭的姿态,从此永远凝固在顾宣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