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楼东风顾在线全集:全文全集蛐蛐笼蛐蛐笼
其华不由愣住。顾云臻看了看顾宣,方想往回缩手,顾宣已微笑道:“夫人,你先挑一个吧。”
静若本想跳起来拿的,听到这话,便鼓起了腮帮子不出声。顾云臻索性将香囊往前递了一些,竭力装出坦荡的样子望着其华。
其华的目光在顾宣手中那个梅花香囊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顾云臻手上的香囊。那团石榴红在她眼前逐渐淡去,她看到他手腕处青筋在有力地跳动,就像当日在山崖上把她拉上去抱在怀中时,那“卟嗵、卟嗵”作响的有力心跳。
在小木屋中怀着欢喜而又羞涩的心情写下“定昭”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也曾憧憬过有朝一日能与他同游夜市,他会如戏文中的翩翩公子一般,亲自为她挑选簪佩饰物,又亲手为她戴上。只是再未料到,这一幕会是如此上演。
她慢慢地移开目光,看向顾宣手中那个香囊,微笑道:“寒梅傲雪,倒是……”
静若见这三人都视自己如无物,小嘴早嘟起很高。见其华眼光从顾宣手上移到顾云臻手上,又从顾云臻手上移回顾宣手中,她小心肝也跟着跳了几下。
眼见其华就要把手伸向顾宣手中的那个香囊,她一把扑上去,抢过顾云臻手中那个石榴红香囊,道:“五舅奶奶,这个好看些!您挑这个吧。”
说着她将石榴红香囊胡乱系在其华腰间,又将顾宣那个梅花香囊拿在手中,满面遗憾地说道:“这个不是很好看,就给我算了。”
顾宣一怔,旋即笑着弯下腰替她系好香囊,将她抱起来往前走。走出几步,静若憋不住心中得意之情,又想讨好顾宣,便咬着他的耳朵,悄悄道:“五舅爷爷,您挑的好看一些。表叔没眼光,不过咱们得给他点面子。”
顾宣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看顾云臻和其华,见二人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嘴角讥诮之意一闪而过。
其华慢慢地将香囊系好,心中又欢喜又难过,极力抑制着不露出来,也不敢看顾云臻,将头一低,疾步向前走,这时方觉手心已是凉津津的。
顾云臻见那石榴红香囊系在了其华腰间,说不出的高兴,恨不得抱着静若亲上一口才好。他偷偷看了其华一眼,见她面上神色若怔若喜,又像带着丝忧虑,不知究竟是何心思,连带着自己心思也乱了起来,不停想道:她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二人跟在顾宣身后,如梦游般地往前走,满街热闹喧哗的声音,都恍如未闻。
※※※
穿过东市,忽然马车驾驾之声大作,听声音来得甚急,四人忙避在路旁。只见几驾马车前奔后追而来,惊得路边行人纷纷躲闪。
顾云臻见这些马车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驶得飞快,路人稍躲闪不及,便有被碾倒之虞,正想上前喝止,却听一驾马车中有人连声唤停。
一阵马嘶声过后,武安侯从车窗中探头出来,笑道:“哟,还真是定昭兄!你这是往哪儿去啊?好久都不来和弟兄们喝酒了。”
顾宣笑着走上前,斜靠着车窗,道:“你们玩的花样越来越新鲜了啊,敢在京城大街赛车,不怕缇骑郎将你们抓到京兆府去?”
“只要你定昭兄不管闲事,谁敢抓我啊?”武安侯嘻嘻一笑,目光在一边的其华身上打了个圈,笑道:“哟,这位就是嫂子吧?”他跳下马车,叫道:“弟兄们,出来出来!快来见过嫂子!”
便有一帮公子哥醉醺醺地从另几驾马车上下来,嘻笑着拥到其华面前,纷纷道:“给嫂子请安了!”又有人伸手笑道:“嫂子给点见面礼吧。”
其中一人喝得烂醉,只当是到了春风阁,众人叫着“嫂子”的人是哪位兄弟的相好,便要来解其华腰间的香囊,嘴里胡吣道:“大哥怎么也不送个好一点的,这个太俗气了,配不上嫂子。嫂子不如给兄弟我留个念想吧。”
其华气得粉脸通红,捂住香囊,往后急退几步,怒叱道:“滚开!”
顾云臻大怒,纵身上前,揪住那人衣襟,厉喝道:“你做什么?!”
公子哥们酒都醒了几分,连忙上前劝道:“云臻,他喝醉了,别和他一般计较。”
顾宣走上前来,轻轻将顾云臻的手拨开,道:“都是你的世叔,不许无礼。”说着抬起右脚,作出要踢人的样子。那帮公子哥一阵哄笑,也装出被踢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口中兀自油腔滑调:“唉呀,定昭兄畏妻如虎,难怪很久不和我们喝花酒了。”架着那人逃回马车之中。
武安侯见其华和顾云臻都是一脸鄙夷憎恶的神色看着自己这帮人,便揽着顾宣的脖子低声笑道:“你这个娘子和侄子,有点欠□,不如兄弟我来帮你……”
顾宣将他的手反扼到身后,他“唉呀唉呀”地叫出声来。顾宣把他丢到马车上,一脚踢上车门,笑道:“快滚吧。”
武安侯又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挤眉弄眼道:“改天到春风阁喝一杯,兄弟我作东。”他吹了声口哨,马车扬长而去。
其华恨恨地说了声,“纨绔之流,浪荡狂徒!”说罢狠狠盯了顾宣一眼。
顾宣只是微微笑了笑。
顾云臻见其华的手仍紧紧捂着那个香囊,像是护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想着原来她是喜欢的,不由心中一荡,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一路走来,眼中除了那一抹石榴色,便再无其他。
※※※
再转过一条街就是顾家老宅。到得门口,顾宣将静若抱了起来,道:“静若,等会有个爷爷来开门。这个爷爷呢,在战场上很勇敢,还救过大舅爷爷一命,为此跛了一条腿,脸上也被砍了一刀。你待会见了他,要记得叫孙爷爷。还有,不要总是盯着他看,那是不礼貌的,知道吗?”
静若乖乖地应了。顾宣扣响门环,过得许久,大门才“吱呀”地向后打开,先是一盏灯笼挑出来,紧接着一个人头探出来。纵是顾宣先前说过那话,静若和其华还是被眼前的这张脸吓得尖叫了一声。
只见那老头脸上一道刀痕从右耳直到左下巴,像是整张脸被活生生砍成两半,黑红的肉向外翻着,甚是吓人。见是顾宣,他咧开嘴一笑,“原来是公子来了,我以为又是哪个小毛贼来偷我的花呢。正想着公子几年都没有来捉蛐蛐了,今年会不会来。”
四人随着他往宅内走,走得一段路,静若总算不那么害怕了,抱着顾宣的脖子,看着孙老头,怯怯地叫了声“孙爷爷”。
孙老头喜得连声应了,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变出一朵花来,递给静若,“乖,给你。”
顾宣微笑道:“孙管家,今年花种得不错嘛。”孙老头笑得面上那道刀痕愈发恐怖,他没有撑拐杖,又要跟上顾宣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得极吃力。其华心生怜悯,刚想扶一扶他,却见顾宣微一摇头,眼神凌厉,便收回了双手。
孙老头笑道:“前段时间晚香玉出得好,卖到香料铺,一共卖了十二两银子,都缴到府上了。就是看着今年秋天雨水可能会比较多,不知白菊能不能晒得像去年那么好。”
说话间到了西院,这里虽多年无人居住,但仍十分整洁,显见是日日有人擦拭的。孙老头道:“公子且等一下,我去烧点水。”
见他一瘸一拐地去了,其华忍不住问道:“这老宅就孙管家一个人看着?他是顾府的救命恩人,怎么让他一个人做这么多事?还要将园子的进项缴上来?”
这问题顾云臻几年前就想问了,便道:“是啊,小叔叔,孙伯伯年纪大了,又跛着脚,为什么由他一个人住着?不如接到咱们府中,也好让他颐养天年。”
顾宣负手看着四壁上仍保存完好的字画,淡淡道:“这是大哥当年安排的,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你们且想一想。想得出来的,可以提一个要求,只要不是太过份,我都可以答应。”
其华总觉孙管家这事挺熟悉的,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用心想了想,忽忆起曾在顾显的手札上见过相关记载,不由“啊”地一声,拍手道:“我知道了。”
顾宣略带讶意地望向她,其华心中得意,说道:“孙管家自尊心极强,跛腿毁容之后,最怕人家说他是个废物,也最恨别人同情怜悯他。如今以老宅重要为由,请他代为管理,还让他将每年园子的进项缴上来,既可人尽其能,又能让他觉得自己仍是个有用之人,自比在府中吃闲饭要好。其次,若放在那府,他这身份,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那府中也不好立规矩;再者,他毕竟有恩于顾家,日子久了,若遇人挑唆,难保不会起挟恩图报之心,到那时,反而坏了双方的情义。”
这一通话说下来,顾云臻闻所未闻,只觉十分新奇,忽然觉得眼前之人与青霞山的少女截然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顾宣也大为震惊,当初顾显让他自己琢磨,他琢磨了半个月才领悟到其中的驭人之术,没想到其华短短时间内,竟能说得丝毫不差。
他心中骇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顾云臻道:“去把吹管和捕网拿出来。”顾云臻跑了出去,仍频频回头看向其华。
※※※
顾宣到院中折了几把棕叶,不一会便织出了一个蛐蛐笼。其华看着,只觉他那双手比夜市上卖蛐蛐笼的人还要巧。他蹲在地上,绿色的棕叶在他修长的手指中翻飞,织的又是这等俚俗的玩意,可那神情与姿态,仿佛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正在临波作画一般。
她鄙夷地扁了扁嘴,却又舍不得不看,拿起一片棕叶学着编了起来,口中道:“提个什么要求呢?我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静若?”后一句却是向静若说的。
静若蹲在一旁,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嗯,要五舅爷爷唱首曲子吧。”
“这个太便宜他了。”
静若歪着脑袋想了想,叫道:“要不,要五舅爷爷跳个公鸡舞!”
其华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公鸡舞?”
静若兴奋起来,跳起来道:“就是把扫帚绑在屁股后面,学公鸡的样子跳舞,我家吴妈最会跳!”说罢她学着公鸡走路的样子,弯着腰,昂着头,左右晃动着小屁股,脖子一耸一耸,嘴里“咯咯咯咯”地叫,肉乎乎的小手还在身边不停扇动。
其华笑得几乎坐在地上,眼泪都迸了出来,道:“这个不错,可以考虑一下……”
顾宣抬头盯了其华一眼,见她明眸若水,盈盈而笑,嘴角狡黠之意甚浓,分明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心生疑云,琢磨一番,忽然间脑中闪电般一亮,终于明白她从何而知。再想起手札上所记之事,不知她究竟看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他似被人窥得了什么隐秘,禁不住一阵恼怒,冷哼一声,将她手中刚成型的蛐蛐笼抢过来,不屑道:“织的什么东西?!”丢在地上,一脚踩扁。
其华大怒,抓起地上的棕叶就往他身上甩去,又抢过他身边织好的蛐蛐笼,意欲踩扁,可见那笼子织得太过精巧,终究舍不得。顾宣见她气得小脸沉如墨斗,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大乐。
其华看着他微勾的嘴角,恨不得将手中的蛐蛐笼拍到他脸上,正犹豫间,瞥见顾云臻跑了回来。她心中一颤,拿起一片棕叶,娇声道:“相公,我织得不好,你教我吧。”
顾宣也马上换了脸色,道:“好,你看着,首先要这样……”说着还倾身过来,捉住其华的右手,柔声道:“从这里穿过去,对了,再从那边穿出来,真聪明……”
静若看看顾宣,又看看其华,小脸蛋上满是不解之色。一阵秋风从堂外吹进来,她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顾云臻呆呆地站在门槛外,看着其华依在顾宣怀中,俏脸上笑意浅呈、柔情毕现,腰间香囊的流苏垂在地上,已然沾染了灰尘。
他胸口一酸,手中的捕网“啪”地掉落在地。
原来,她终究是不喜欢。
☆.夜朦胧
顾宣又编了几个蛐蛐笼,才站起来道:“好了,咱们开始吧。”
四个人到了厨房后。顾宣提着灯笼,将吹管交给其华,道:“等会你注意看我的口型,我会示意,然后我将灯笼照向有蛐蛐的地方,你将吹管插到蛐蛐后面,吹一口气。蛐蛐就会向前跳,云臻则负责捕捉。”
其华接过竹制的吹管,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捉,要用吹管呢?”顾宣道:“如果直接捉,拿不准蛐蛐会往哪个方向蹦,容易伤到蛐蛐。但蛐蛐对身后气流的变化最敏感,如果用吹管吹气,它便会往吹气相反的方向跳,这样容易捉一些。”其华倍觉新鲜,也忘记了先前和他的不愉快,连连点头。
静若连声叫道:“那我呢?我呢?我做什么?我来捉吧!”说着便要来抢顾云臻手中的捕网。
顾宣还未发话,顾云臻已一把将她推开。他心中窒闷,口气便也不佳,“去去去,你个捣蛋鬼,在一边看着就是了。小屁孩懂什么?别蛐蛐没扑到,你反而摔一跤!”
静若到京城时,顾云臻还在天驷监服役,之后他又因军粮署之事忙碌,鲜少与静若见面,更别说像顾宣一样陪着她玩耍了。静若之前一次见到他,还是他穿着贱役的衣服跪在顾宣面前认错的时候,所以在她看来,这个表叔很不听话,只会惹大舅奶奶掉眼泪,于是连带他挑的香囊也不喜欢。这刻被顾云臻这么一鄙夷,她气极,差点就要哭出来,但又不欲在他面前示弱,便扁着嘴死命憋住。气急败坏之下她一把抓住顾云臻的手腕,用力咬了下去。
顾云臻没有提防,“啊”地大叫一声,可静若咬得很紧,他又不敢伤到她,怎么甩也甩不开。
其华忙上来将静若抱开,静若甩手蹬脚,嚎啕大哭:“你才是捣蛋鬼!你是个大坏蛋!要把你关到牢房里,再也不许放出来!”
顾云臻看着手腕上深深的牙印,不禁又痛又尴尬,万没料到自己随便的一句话竟会伤了静若小小的自尊心。
其华轻拍着静若的背心,哄道:“静若误会了,表叔是为你好。这里是老宅,很久没人住,有很多蛇,还有一种咬人的虫子长得和蛐蛐很像,万一咬到静若了,脸上就会留下一个疤,那样静若就不是小美女了。”
她哄了许久,静若的哭声才慢慢小下来,但仍抱着她的脖子抽抽嗒嗒,“……表叔……是个大坏蛋……我不要表叔和我们玩……”
顾宣撩起衣摆,在她身边蹲下,轻声劝道:“静若真的误会了,表叔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的。”
“什么任务?”静若抬起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犹包着一泡泪。
“静若想一想,抓到大坏蛋了,要怎么办?”
“打一顿板子,再把他们关起来!”
“嗯,坏蛋是要关起来的,而且还要看得严严的,不许他们逃出去。蛐蛐也是一样,捉到后要把它们关在笼子里,不许它们逃走。这个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静若想了想,这才破涕为笑,接过顾宣手中的蛐蛐笼。顾宣肃容道:“一定要看紧了,不许它们逃出去!知道吗?”
静若拼命点头。顾宣和其华站起来,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
顾云臻偷眼看了看静若,正巧静若也正在瞪着他,两人目光相触,顾云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静若却哼了一声,将头扭开。顾云臻不禁有些尴尬,可要他向静若赔不是,又怎么也说不出口。犹豫了许久,他忽然想起幼时自己闹别扭,小叔叔是如何哄转自己的,便决定依样画葫芦。他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这要想不让蛐蛐逃跑嘛,也是有窍门的。”
等得一阵,静若果然将头转了过来。顾云臻心中得意,面上仍自淡淡,道:“蛐蛐是很调皮的,一不小心啊,它们便会从笼子里逃出来了。”
静若小眉头皱起,面上露出纠结的神情。就在顾云臻满腹笑意要憋不住时,她终于决定“尽释前嫌”,原谅这个“坏蛋”表叔,便扯了扯顾云臻的衣襟,软声软气地叫道:“表叔……”
“嗯,什么事?”顾云臻装模作样。
静若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那个,要怎样才能不让蛐蛐逃跑?”
顾云臻拿过她手中的蛐蛐笼,示意道:“你记住,把蛐蛐关进来后,一定要拎着这里,这样笼口才会越拎越紧,蛐蛐就逃不掉了。千万不要拎反了,可记住了。”
静若大喜,连连点头,“表叔,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蛐蛐逃走的。”说着不自觉地往顾云臻身边靠了靠,露出亲热的神情来。
顾云臻见将她哄转来,十分得意,摸了摸她的额头以示鼓励。忽然间他感觉到似有人在注视着自己,抬起头,只来得及捕捉到其华迅速移开的一个眼神,那眼神微带赞许。他心中一抖,再定睛细看时,她已转过头专注地看向顾宣,似乎刚来向他投来的目光只是无心一瞥。
※※※
风忽大,吹得顾宣手中的灯笼忽明忽暗。他的衣袖亦被夜风吹起,发出飒飒之声。顾宣将衣袖揽住,眯起眼睛,侧耳聆听着墙根下、草丛中的虫鸣声。
忽然,他竖起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上前两步,将手中灯笼指向墙根。四人定晴一看,一只青壳大蛐蛐在那处鸣得正欢。
其华兴奋得手都有点颤抖,她轻轻踏前一步,将吹管插到蛐蛐身后,吹了一口气。青壳蛐蛐方一跃起,就被顾云臻手中捕网捞个正着。
其华和静若同时扑上去,两人撞个满怀,倒地时还不忘叫道:“捉住它,别让它跑了!”
顾云臻将捕网迅速地转了几个圈,笑道:“放心吧,绝对跑不了!”其华和静若连滚带爬地扑上去,看着网中的蛐蛐,兴奋地叫道:“是青皮王!是青皮王!”
顾宣提着灯笼站在墙根下,静静地看着三人大呼小叫。
月光如水,照着三张同样欢乐的面容,笑声仿佛溯回少年时光,那遥远的岁月一下子破空而来——
十四岁的少年将捕网的竹竿在掌心滴溜溜地转着圈,得意地笑道:“放心吧,绝对跑不了!”
粉雕玉琢的六岁男童扑上去,两个人滚作一团,又同时爬起来,看着网中的蛐蛐,兴奋地叫道:“是青皮王!是青皮王!”
顾宣低头敛目,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前方,柔和的灯光铺出去,将他们雀跃的身影映得更加清楚,唯独他脚下这一块,酽沉得如同黑夜。
他听见顾云臻笑着向自己走过来,“小叔叔,再来!”
顾宣慢慢地抬起头,十年的韶光仿佛就在这一抬头间转瞬而过,但眼前之人的眼睛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明亮而欢喜,笑起来弯弯的。这样卓然鲜明的笑容刺痛了顾宣的眼,他将手中灯笼移开一些,让自己的脸隐在黑暗之中,轻声道:“好。”
※※※
这夜四人合作无间,收获颇丰,竟捕获了十余只蛐蛐。静若的小手都拎不住了,才带着“忍痛割爱”的神情请其华代为“看管”几个。
出得顾府老宅,恰是三更鼓响,静若兴奋了大半夜,已经开始犯困,连着打了几个呵欠。其华忙将她抱了起来,不一会,静若便依在她肩头沉沉睡去。
京城的夜晚十分寂静,街上行人寥寥,只偶尔见卖馄饨的小贩收拾摊档准备归家。静若虽小,却也挺沉的,走出一段,其华抱得累了,方想换个手,顾宣已自她手中将静若抱过去,道:“我来背吧。”
小小的人儿伏在顾宣身后,顾云臻提着灯笼,其华提着蛐蛐笼,四人穿过夜色深浓的东市。东市已人走街空,空旷得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城池。
灯光将三道静静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顾云臻偶尔回头看见,仿佛看到十年之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六岁的自己伏在十四岁的小叔叔身上,穿过同样寂静的东市。
他倦得昏昏欲睡,胸口贴在顾宣的脊背上,脸枕在他的颈窝里。刮过后背的夜风是凉凉的,但胸口和脸颊那一团,永远是暖融融的。满天星子照着二人归家的路,他的手指犹勾着蛐蛐笼,时不时朦胧地唤一声,“小叔叔。”顾宣总会回过头,道:“云臻,就快到家了,别睡着了,咱们还要翻墙进去呢。”
他蓦地里一阵冲动,就想像小时候那样唤一声“小叔叔”,嘴唇方动,其华手中的蛐蛐忽然一声鸣叫,他心弦一颤,灯笼的光晕在地面上颤了颤。
她走在他的身边,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幽香,能看到她粉莹莹的脸颊。然而夜风从前方吹过来,吹起顾宣的衣袍,带来他的体温,于是这幽香也随夜风散了。
十年过去,小叔叔身后背着的不再是自己;
而她,也不再是当初与他并辔同鞍、低眉共语的青霞山少女。她脸上的笑容虽仍灿若杏花,却仿佛也笼上了一层夜色,若隐若现,叫人看不透彻。
东市、长街、灯笼、蛐蛐、夜归的人,一切仿佛还像从前,然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在月洞门前分手,顾云臻默默地看着他们并肩沿着花廊走远,最后她的裙裾轻盈地一个转折,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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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郁然回到院中,这夜秋寒,然而他竟昏昏沉沉地觉得燥热。
他仿佛又站在了青霞山的悬崖上,却握不住她的手。他看着她一分分向悬崖下滑去,面上露出的却是一丝淡淡的笑,解脱了一切般的笑。
他惊骇得大叫,惶然四顾,希冀有人来帮自己一把。山崖边忽然起了白雾,小叔叔不知何时出现在白雾里,但他只是背着手,冷漠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惊醒来时,满地月霜,亵衣已被汗浸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索性披衣起来,漫步在院中,思前想后,只觉得心事如潮,比这月色还要迷蒙。
夜色中不知是什么鸟儿在叫,一颗松球“啪”地掉落在地,顾云臻抬起头来,推松球的小松鼠见树下有人,“吱”地缩回头去。
顾云臻童心忽起,用脚撩起那颗松球,仿佛蹴鞠一般,将松球在膝盖、脚背处不停颠着。他越颠越兴起,燕归巢、风摆荷、佛顶珠诸般花样都使了出来,渐渐便忘却了刚才的噩梦。
直踢到浑身大汗,他正想一脚把松球踢高,然后用左肩去接住,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大叫一声,恨不得即时天亮,好到太学去找李弘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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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将静若背回赏梅阁时,外间的值夜丫环已睡得东倒西歪。紫英倒还在守着,见二人回来,忙倒了热水来。其华道:“这么晚了,不如让静若在这儿睡吧。”顾宣看了看沙漏,点头道:“好,免得吵醒了大姐,咱们又吃一顿挂落。”
其华将静若放到床上,替她脱下鞋子,抚了抚她嫣红的脸颊,感觉有点烫手,想到她睡着了还是这么兴奋,不禁笑了笑,替她盖好被子,又回头去看桌上的蛐蛐。
十几个蛐蛐笼,每个笼子里关着一只蛐蛐,不知是被禁锢了,还是没有闻到草丛露水的气息,每一只都噤若寒蝉,不再鸣叫。其华好奇地研究了半天,只觉它们除了颜色和大小略有不同,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如何分辨雌雄呢?
顾宣洗漱后进来,见其华半趴在桌上,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蛐蛐。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抬起脸,嘴巴张了张,又带着不甘的神情紧紧闭上。
顾宣不动声色地躺到竹榻上,阖上了双眼。
其华又研究了一会,还是找不出这些蛐蛐有什么不同,终究憋不住,清了清嗓子,唤道:“喂——”
顾宣没有动静,其华只得稍稍提高了点声调:“喂!”
顾宣还是没有答应,反而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不一会就发出清浅悠长的呼吸声。
其华在心底狠狠地诅咒了他两句,只得依旧自己琢磨。她想了想,将两只蛐蛐从笼子里拈出来,翻来覆去地细看,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区别。再拿出两只,细看它们的肚皮和下腹,依旧看不出来。她为自己的猜测感到羞涩,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却听竹榻上传来一声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