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逼进的冬天,苏北沿海的农村摆出一副可憎的面孔:冷。冷得有些恶毒。空气里劈头盖脑地撒满了辣椒面,把人的脸和手咬得生痛。这个季节让闲人们显得更闲,闲得产生离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在被窝里观看着殉情电影,影幕就在天花板上,之后与情人相拥长吻,走向冰谷,大雪为他们举行着悲壮的雪葬。村庄因为冷而老诚起来,多情的猫和狗也很少出来走动,去干哪些不规矩的事。灯大多熄灭,声音也停歇了,当月亮累巴巴地从云层中钻出来的时候,院落更加模糊,仿佛一万年以前就无人撞动,尘埃快没齐屋顶了。
“伊呀,死!”
边城从被窝的另一侧伸过手来,在枣芬的敏感躯段捏了一把,当然是女人乐意接受的那种,枣芬就这样叫了一声,然后以捏还捏。边城没有像女人那样叫唤,却一骨碌爬起来,无可奈何而又一往无前地宣布,要上厕所。这经常是边城重大行动的前奏。枣芬于是感觉出了瞬息间的震颤,专心在意着自己的男人。在家安歇,边城没有穿内衣的习惯,常常一丝不挂,用他从电影里学来的话说,这样不会浪费青春。枣芬在莫大的幸福中接受了这一观点。月光透过窗帘,给屋里零零星星地涂上了朦胧的亮光,枣芬看到了男人一身挺拔的影子,像停放在屋角准备烧火取暖的木根。他没有穿鞋,枣芬想,肯定是急不可耐了。边城从床底下拖出男人专用的陶制夜壶,双手托在胯部,屋里立即发出奇怪的声响。枣芬一下子就想起吹埙的声音,而且想起第一次看到吹埙的情景是在恒久饭馆的电视里。
吹埙的声音一停歇,小口陶罐里发出一阵敲打。边城说:“趁这功夫,你不也准备准备?”话语跌跌撞撞,像有人推搡着边城。
女人的条件反射一向旺盛,这种条件反射加速着自身与异性的融合。边城的话使枣芬变得更加温顺,她觉得只要按男人的想法去做,就能捧回莫大的喜悦。在如酽茶一样模糊的月光里,边城也看到了枣芬丰腴的影子,她比边城只多穿了一绺红色或酱色的三角衬裤。于是边城在浑浊的夜色中独自一笑。他努力压制住了笑声,但心想这一笑肯定是极讨女人愉悦的。枣芬也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口的陶罐,这是边城在为自己购买小口陶罐时一起买的。其实边城认为自己完全可以与枣芬共用一个,与别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与枣芬还不能吗?然而边城看到男人用的那家伙更像个艺术品,就狠心多买了一个。在寒冷而又温馨的卧房里,边城直着眼睛看到女人款款地坐上陶罐,柔态诱人万分,继而也听到了宛若西洋打击乐的声音。这声音熟悉而又亲切,边城全身都沉醉了,忽然像巨浪一样飘上去抱住了自己的女人。
老鼠在楼上走出一串脚步声,边城估摸它们又要袭击粮柜了,这比什么都狠毒地刺痛着他的心。他噢噢地叫喊着,声音很大,甚至忘掉了怀里的女人。
事态并没有立即扩大。边城虽然只是个读过初中的农夫,但对做爱却颇有一番体验。他说不出大道理,居然从修水库中得到了启迪。大坝砌得越高,水势必然越猛,最后就会尽览人间奇观。
边城把枣芬抱进被窝,彼此以最大的耐力相拥着,令人全身舒畅的暖流相互渗透,迅速击退了一阵折腾带来的寒气,于是满屋只剩下男女厮守的情调了。边城试着手腕上枣芬的头颅在微弱抽动,他知道枣芬一直在心里微笑,枣芬的微笑总是很好看的。
月亮比刚才更明媚了许多,不偏不斜地从窗帘的缝隙露出温柔的容颜,弯弯的一绺,流溅着静谧的浅蓝。边城说:“瞧见它像么事了没?”
枣芬说:“像么?像边城傻笑时的大嘴巴。”
“欠整治的情种,尽瞎扯。我看它么事也不像,就像女人长娃娃时的大肚皮,后面凹凹的,前面圆圆的。”
“骚货。”
边城准备再挑逗一句酸溜溜的话,却见枣芬将头拧向了另一方,接着就听见抽泣声。枣芬哭了。
枣芬一哭,边城感到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无意中捅到媳妇的心窝里了……
边城的哑巴父亲早早地就得一场恶病离开了人世,不久母亲也随他而去,那年边城才十二岁。十二岁的边城没有被家里突如其来的灾难折磨成熊包,他到死也不会忘记母亲咽气时一双不放心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半开半闭,边城用手为母亲抹下眼皮,结果还是开着,一直到入葬。从那时起边城就信誓旦旦挺起脊梁,让早逝的父母在那边看到他一天天长成男子汉。艰难的磨砺,使边城养成了坚韧刚毅的性格,让人瞧着诚实可靠。就凭这一点,枣芬喜欢上了边城。枣芬爱边城爱得有点死去活来。父母看到边城家境困苦,百般反对这门亲事,枣芬就偷着和边城到乡里领了结婚证,一个客没请,搬到边城家里去过日子。但枣芬一直未给边城怀上一男半女,后来去看医生,医生说枣芬有不育症。女人的眼泪多,枣芬的眼泪更多,这次不折不扣地流了三天眼泪,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边城知道枣芬都是为他好,变着戏法去哄枣芬,才免强止住那如泉奔涌的眼泪。枣芬念书不多,但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暗暗地使着劲,要一分一分地去攒钱,治好自己的病,为边城生下儿女。
边城知道不能生儿子是枣芬的一块伤疤,往日将嘴闭得如城墙一样牢固,只字不提这事,不料一阵癫狂就触及了枣芬的痛处。边城心里好不愧疚,就又用尽脑汁冲枣芬逗乐。
边城说:“月亮那肚子还不够圆哩,哪一天枣芬会比它圆一百倍,大一千倍,一次生下四个。”
枣芬说:“就算我能生下,你也没有那能耐……我是猪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