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元子最近几次的交往,使我无法再静下心来写作。虽然我的那篇关于仕途的小文章该有一些进展了,而且要写的素材rì趋丰富,但我不知从何处下手,那种心境就好像二婚男人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爱情。我只有一个yù望,想尽快看到元子的结局。从某种意义上讲,有时人生就只图一个结局。元子的结局我当然不希望像他渲染的那样昏暗。
在一种茫然中,我莫明其妙地养成了喜欢爬山的习惯。站在山项上便可以小天下,周围的一切都那么令人新奇,不由让人产生孔丘老先生登泰山的感觉。元子他们机关的那幢办公大楼与我常登的那个山头相距很远。但我看到它很自在地沐浴着chūn天的阳光,银灰sè的墙壁和茶sè玻璃呈现出别致的格调,门前一排表示身份的小轿车显得很安详,可我想有许多故事正在这里发生。元子说不定又扮演了一个糟糕的角sè。
这个山头是很美丽的,各种各样的小鸟在唱它们自己的歌子,许多说不上名字的草木演示着chūn天的生命。我陶醉于这一切之中。然而在我采下几朵带着奇香的鲜花时,不可抗拒地产生了去探望元子的念头。我踏着发飘的步子向山下走去,向元子他们机关的那幢大楼走去。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主张地去做某一件事。其实我从来不会主动到任何一个机关走动,对那种地方天生有一种莫明的恐惧。于是元子弃文从政的壮举不能不令我敬佩。
元子的处境果然有些微妙,我一走进这座大楼就有这种感觉。机关里的人都表现出躁动,种种迹象证明这里已发生过讨厌的事。我有目的地观察他们的神情,并开始偷听蝉噪般的谈论。这本来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但好奇心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屁股,唆使我延续着这种窃听的勾当。不过必须补充一句,好奇心是人类天xìng的一部分,它的本身似乎并没有多大罪过。
在机关大楼路道逗留的那十几分钟,我知道自己是个十足的无聊之徒。但没有人注意我,他们的粗心使我掌握了事情的全貌。虽然我听到的谈论已经将一件事肢解得不成样子,未免有点东拉西扯。不过对于一个玩文字的人来说,要将一件本来完整的事缝合起来,不是什么难事。正像元子描绘的那样,因为那天的座次问题,元子闯下了大祸。元子向我讲述的招待会是为引进一个合资项目举办的,那天的酒席不能说是一次没有意义的消费,到场的都是些与这个项目有关的方方面面的人物。银行主任实际上算得上举足轻重的角sè。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免傲气十足,木木讷讷地迟到让别人看。不幸偏偏又发生了座次事故,使这个项目的前景变得更加黯淡。后来的贷款问题是可以想象的。然而事情还没有停止朝相反方向发展,在贷款谈判仍未出现转机的时候,银行主任突然病故。据有关人士分析,银行主任的死因与座次问题带来的jīng神刺激有关。因而银行方面不能不动点肝火,使项目贷款完全陷入黑暗。
这真像说谎一样难以叫人置信。但我听清楚了,机关里的人都把责任赠送给了元子。元子犯的错误小而言之葬送了一个合资项目,大而言之阻碍了一个地区的发展,他老娘再生出十个元子也不能挽回损失的万一。元子真可怜。
我不敢想象元子在众多舌头下颓丧的模样,停下了向元子办公楼走去的脚步。我想此时与元子相见,彼此的沉默一定让人想哭。走在返回的路上,我打算再次约见元子,并做好一切准备,用全身的解数去重塑一个灵魂。关于与元子约见的地点,饭店显然更加不合适了,我选择了我常去的那个山头。
星期六的上午,我给元子家打了电话。听振铃声时,我的眼睛一直瞅着那个美丽绝伦的山头。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后来才听到一个女人的孱弱的声音。元子家的女人无疑只有他的妻子。那是一个xìng格开朗、嗓门脆响的女人,所以电话里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说:“元子呢?我要马上见他!”
女人说:“元子回老家了,他爷爷刚刚去世。元子这下算是完了,他那人我了解,更何况雪上加霜。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说不准。”后来女人还补充了一句,她说她本来无论如何也应该一同回去为元子的爷爷戴孝,可碰巧她也病了。其实女人后面的话,我根本没有用心去听,而是一屁股软在了沙发上。我知道元子的爷爷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元子在这种境况下又失去爷爷,用雪上加霜来形容,简直就是苍白无力、词不达意。不过为了打破电话里的僵局,我只好破口指责元子了:“他是什么东西,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他是……”我知道元子的女人一定能接受我的叫骂,因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美好声音,对她可能还是一种安慰。
过了很多rì子,元子的女人主动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转述了元子在家乡的情况,那是我这许久以来都不敢过问的。家乡的亲戚给元子的女人寄来一封信,说爷爷去世后,元子几乎天天都要到坟上去哭一个时辰,很不像一个坚强的男人。但谁都知道元子是想向爷爷尽一份孝心,泪水是他对爷爷唯一有价值的报答。信中还说元子可能还要在家乡呆较长一段时间,但他决心还要回来。
说到这里,女人却哭了。有人告诉她,在元子回家的这一个时期,他们机关的提拔已经结束。元子自然不会被提拔,能不能让他继续干下去都是问题。女人怕元子出什么事,所以并不希望他尽快回来。
“元子要是冒冒失失地回来了,你可得劝劝他。我们会一辈子感激你的。”女人几乎是以哀求的口气对我这样说。
元子从家乡回到我们这座城市,差不多无人知晓。他的机关和机关里的他,大概相互都已经感到很陌生了。而我也一直没有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更无从与他谋面。倒是另一个朋友声称见到了元子。这位朋友对我和元子都很了解,他的话是可信的。然而他在描述元子的时候,好像也涂上了一层世俗的底sè。他说元子也真是,太不能正视自己了。元子有什么呀,不就有点才,那张脸倒还亮堂,可惜没有长在女人的头上,男人要那种脸有什么用?男人就是把握住分寸,才不至于惹祸。你看他,这下倒好,机关恐怕干不成了,脸也瘦成一块萝卜干,像鬼一样,人见人怕,这不都是自讨的吗?
朋友的那番宏论有些剌耳。我是以一种吃蒿草煮玉米粥的态度听完的。这之后我没有再与朋友进行过语言活动。他觉得太没劲,悄无声息地走了。而我躺在床上,不停地回忆元子过去充满美感的面孔,那张面孔不断在膨胀我的信心。元子一定重新审视自己,确定另一个发展方向,他的目标肯定依然金光闪闪。
然而我的确没有想到元子会那样匆忙地为自己编织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局,他的反抗缺乏任何手腕,而显得那么直截了当、锋芒毕露。元子的确是个没有成熟的男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元子是在审判厅里。他的犯罪故事简单得像一则笑话。H主任害了他,他就用一个非常愚蠢的方式报复了H主任。元子并没有出面,只是雇用了两个地痞一类的人物,在一天晚上截获了H主任。他们的作案工具是一条麻袋和一条毛巾。他们先将H主任的嘴塞了起来,然后就装进麻袋,再然后就用绳子将麻袋吊在一棵大树上。那个季节气候宜人,H主任在麻袋里的境况并不会糟糕到那里去。所以一到天亮,就有一群老鸦围着麻袋纷飞嘶叫。老鸦本想争吃这一袋肉,可吃这一袋肉并不那么容易。这袋肉在动,于是老鸦叫得更加不安。后来老鸦的纷乱终于引来一帮人救了H主任。元子他们本身也只想折磨一下H主任,可法律不会不治他们的罪。
审判厅里永远只有四种人,法官、有理或无理的被告和原告,还有看热闹的观众,他们共同重复着人间的悲喜剧。不过这次审判的气氛有点滑稽,在场的人都做出忍俊不禁的样子。要说例外,只有元子。在三个案犯嫌疑人中,元子坐在其中的一侧,是东还是西,是左还是右,我记不清了。元子是那么用心,他的瘦削面庞和深陷进去的眼睛不停变幻出许多内容。只有我心里清楚,元子又在盘算他心里的座次文化了。这次犯案,他元子是当之无愧的首犯,谁都没有资格与他争抢。也唯有这一次,他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该位居首席。我想元子一定会向法官提出调换座次的请求,他的各种神态这样告诉我。我意识到自己掉下了一颗泪珠,并且听到泪珠落地的声音。元子的律师是我出面聘请的,但我却没有将审判听下去。在泪珠落地之后,我不得不退出审判厅了。
我径直登上了常去的那座山头。我不会作画,但我找到了写生的感觉,一口气写出了那篇关于仕途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