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散了,一个守在餐厅门口中年男子,叫住正与小婶并肩往外走的邢云艳:
“我是厂人秘股的武股长,根据刚才会上领导的布置,请你到人秘股去一下,我们想了解一下你的基本情况。”
人秘股办公室。
邢云艳在一张登记表上“户口性质”栏下,填上“农村”两个字。
望着邢云艳填写的表格,武股长急切地问:
“你是农村户口?”
看到邢云艳肯定地点点头,武股长浓浓的双眉紧锁了起来:
“你爸不是镇干部吗,你应该是城镇户口吧?”
邢云艳从武股长的吃惊神情中,立刻猜想到,伴随自己20多年的身份噩梦,又在作秽显灵了。她慢慢地放下手中填写表格的笔,用一种幽怨而又无奈的语气说:
“我妈是农村户口,我只能随我妈。武股长,不管这次招工成不成,我都从心里感谢厂里。”
武股长见邢云艳刹那间心情急转,他连忙安慰云艳说:
“你等一下,我去向厂长回报一下。”
说完,武股长便急急地来到隔壁厂长室,向领导回报了这一情况。
花边厂厂长室。
几位厂领导显然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厂长在听了回报后,焦急地问武股长:
“我记得过去不是能办亦工亦农的吗?”
武股长回答:
“亦工亦农在文革前后有过,现在已经停办了。”
见自己好心提出的破例招录,竟然会出现这样的意外,素有杀伐决断的厂长一时也没了主意。他见武股长正在等着答复,略作沉吟后便对他说:
“先不要对小邢说什么,让她回去等消息。你马上去县劳动局咨询一下,看看有没有其它渠道可以解决。”
见武股长回身出门,厂长又连忙喊住他,叮嘱说:
“你去劳动局,绝不要说我们厂又招工了,这仅是个特例。天王老子想要夹带人进来,你都一概回绝!”
肖敬群宿舍。
里间房里,邢云艳头上蒙着花绷,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透过斜掩的花边角,可以窥见她眼角的泪水正在顺着脸庞往下流淌。
手上抱着强强的肖敬群,无声地徘徊在窗前的三抽桌旁。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又端祥一眼胸前的儿子。强强好象也感觉到家中的气氛有点异常,见爸爸不做声,便也沉默着望着窗外。
云艳妈正在外间煤气灶旁忙碌着一家人的晚饭。
时间不长,云艳妈走到房门边,向肖敬群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又指了指里间的云艳,意思是让他去问问,现在是否吃饭。
肖敬群来到床边,慢慢移去云艳挡在脸上的花绷,低声问:
“妈饭做好了,起来吃饭?”
邢云艳一身的疲惫,她抓过床头的枕巾,擦去眼角的泪痕,然后推了推敬群抱着的强强,说:
“你们先吃吧,我现在不想吃。”
肖敬群见云艳仅一天功夫,就显得眼眶深陷、面容憔悴,心中心疼得不得了。他一边焦急地拉云艳下床,一边怂恿手中的强强,让他催妈妈起来吃饭。外屋的云艳妈大概是听到里屋的动静,也走过来劝女儿饭一定要吃。
拗不过众人的规劝,云艳理了理有点散乱的头发,起身下床向桌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问肖敬群:
“敬群你说,不知怎么的,上次教师转正没上,我也没有这么伤心。”
肖敬群抚摸着云艳的后背,在她的耳旁尽量用轻松的语调来安慰:
“那时你不是还懵懂嘛。现在当妈了,知道肩上有担子了。云艳我告诉你,招工当然好,以后到老有退休金拿。但万一转不了,也不是就天塌地陷了。现在你每月的刺绣收入,也有好几十块钱,这钱誰还能不让你挣?”
听肖敬群这样说,云艳的心中略微好受了些。她从肖敬群手中接过孩子,将他安放在凳子上,又在孩子的在碗中夹上些菜,让他自己吃,这才坐下来默默地吃饭。
正在这时,云艳爸从外面匆匆回来。他一放下手中的提包,就对着站起身向他打招呼的肖敬群说:
“刚才丰收打电话到税所,你们都下班了没人接,便打到我那里。他说花边厂小婶传来消息,说城边郊区户口现在松动了,只要花钱就能买到城镇户口。厂里保证,云艳一旦解决户口性质,招工就没问题。”
乍听邢书诚说出这样的消息,一屋子的人全怔住了。云艳妈大张着嘴巴连连问丈夫:
“丰收真是这样说的,这违不违法?”
邢书诚没好气地瞪了妻子一眼,不屑地说:
“我还能撒谎怎么地?这卖户口是政府出面搞的,收入用于城镇建设。”
云艳妈又问:
“他有没有说要多少钱才能买到?”
邢书诚回答:
“他说了一个大概数,不是太准,大约是8000块钱一个人。”
一听要8000块才能买来一个城镇户口,满屋的人顿时又气馁了下来。
云艳抬起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推,叹了口气说:
“8000块一个户口,我要绣多少针才能挣到啊。”
肖敬群倒没有象云艳那样,去计算8000块要花多少劳动。在他心中,已经用最快的速度,算清了他们在银行的所有存款。当清楚倾尽全部结余,也买不来一个户口时,肖敬群平静了下来。他尽量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向大家说:
“8000块一个,确实是太高了。我们家又不是暴发户,到哪儿凑这钱去,我看就不要动这个脑筋了。”
云艳妈见女婿这样说,知道他是目前拿不出这个数目。想起自己一辈子就因为这农村户口,到老来不仅没个保障,还拖累女儿一家。于是,她便快步走到女儿身边,掰过云艳的肩膀,向她问道:
“现在你们家里能有多少钱?不够爸妈帮你。妈这辈子亏就亏在这农村户口上,走到哪儿都低人一等。现在既有这个机会,你们千万不要放过,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邢书诚见妻子说得这样决绝,也怦然心动起来。他转过头问肖敬群:
“你们银行里能有5000吗?这样吧,我马上去办公室,将我平时镇里发补贴的存折拿来给你们。上面大约有2000多块钱,不够再从你妈保管的工资折上再凑一点。你妈的话有道理,买个户口能进花边厂,这还是值得的。”
见岳父、岳母这样支持自己,肖敬群的眼圈都有点红了起来。他一把拉住拔腿正往外迈的邢书诚,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
“爸、妈,你们的那点钱是用来防老的。我们没能孝敬二老,还要反过来用你们的钱,我真的感觉对不起你们。我和云艳都还年轻,什么困难我们都能挺过去,就请二老别为这事操心了。”
邢书诚瞧了瞧肖敬群紧紧拉着他的双手,试着挣了挣仍没有挣脱,便冲着肖敬群发起急来:
“敬群你这孩子怎么啦,你认为我和你妈都七老八十了是不是?养老那是多少年后的事,办什么总要先拣急的来!”
说完,他便不由分说地掰开肖敬群的手指,抬脚往镇政府大院而去。
邢书诚一走,云艳妈便催女儿打开柜橱,找出收藏在小抽屉里的银行存折。然后又将户口簿也找出来,与存折放在一起,装进一只大大的信封里。云艳妈对肖敬群夫妻俩说:
“明天一早,敬群你将税所事情安排一下,你们俩一道进城,专办户口的事。”
巻烟厂生活区。
紧邻宿舍不远,就是烟厂的幼儿园,不少孩子正在快乐地玩耍。
解丰收来到幼儿园门口,通过门卫领出娇娇,父女俩一路嘻闹着回到家里。
邢云华宿舍,娇娇奶奶正在厨房间做饭。
解丰收让娇娇向奶奶打过招呼后,便到房间里继续与女儿逗玩。娇娇坐到爸爸腿上,兴奋地向解丰收说:
“爸爸,今天老师给我们教英语歌了,我全会唱了,我唱给你听好吗?”
“好呀,快唱给爸爸听听!”
才上幼儿园中班的女儿就会唱英语歌曲,这让解丰收感觉十分惊奇。他连忙将女儿放到地上,腾出手来帮着打节拍。
毫不怵场的娇娇,随手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小手绢,边做动作边唱起来。一时间,稚嫩可爱的童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门口响起了钥匙开锁的声音,门开处,衣着得体的邢云华走了进来。她一探头见解丰收正在房间里逗着娇娇,便惊喜地问:
“今天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怎么还没到周末,就有空回来视察?”
解丰收见妻子回来,连忙对云华说:
“你快来看,我们娇娇都会唱英语歌了,比她老爸都强了。”
邢云华向解丰收不屑地撇了一眼,不无得意地向解丰收说:
“瞧你这大惊小怪的样!你别忘了,烟厂幼儿园可是全市最好的幼儿园之一。”
说完这话,邢云华抱起地上的女儿,一边亲着,一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解丰收继续问:
“你还没说呢,你今天到底回来干啥来了?”
解丰收感觉云华今天情绪不错,便乘势用讨好话语回应道:
“没事就不能回来啦,想老婆了呗。”
邢云华向解丰收做了个唾唾沫的口形说: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你回来肯定有事。”
解丰收见心事已被云华猜透,便不再绕弯子。他向云华说:
“你妹妹云艳这次被花边厂大会表彰,同意破例招收录用,但由于农村户口办不了手续。小婶告诉我,现在花钱可以买到城镇户口,不过要8000块才能买一个人。我估计敬群他们在存款上肯定吃紧,所以过来找你商量,看能不能帮帮他们?”
云华见丰收是为这事特意来的,便用眼神定定地打量着丰收,脸上的表情由莫名惊诧转为略带醋意的审视,她夸张地向解丰收点着脑门说:
“我说你解丰收怎么有这么大的精神,专门跑来为别人办事!原来是老情人请你跑腿来了。”
听云华误认为是云艳找他帮忙的,解丰收连忙解释说:
“可不是云艳找我的,敬群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来与你商量。我想云艳是你亲妹妹,遇有这种急事,你不会坐视不管的。”
听丰收这样说,云华也收起了自己的玩笑态度,她一本正经地对解丰收说:
“要是买户口得这么多钱,我倒想,能不能通过关系不花钱来办。”
对云华冒出这样的想法,解丰收感觉可笑,他不屑一顾地对云华说:
“这可是办户口呀,我的姑奶奶,誰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见解丰收将户口事情看得如此神秘,邢云华轻蔑地向丰收撇撇嘴说:
“找省政府办公厅主任来办怎么样,能办得了吗?”
猛听邢云华说出这么高的头衔,解丰收立时便哑了壳。他相信,这个层级的领导出面,说不准办户口还真就是举手之劳。不过,让他将邢云华与省政府的高官相联系起来,他还是感到有点难以置信。他疑惑地问:
“你能请动省政府办公厅的人?”
见邢云华得意地点头,解丰收眼中露出佩服的神情。
突然,解丰收象是想起了什么,他急急地问云华:
“你说的这位主任,是不是那个李实李秘书?”
云华回答:
“是啊,你见过的。”
一听说邢云华想找的是这个人,解丰收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他清楚地想起那次桃花岛之游时,李实那鹰隼一样的眼光,在云华身上贪婪游弋的情形。想到这里,解丰收毅然决然地说:
“算了吧,我宁可花钱去买,也决不让你去找这位李主任!”
事情还没容商量,就遭遇解丰收如此激烈反对,这让邢云华感觉有点突兀。她愣愣地张大双眸,反复打量着脸色红涨的丰收。当她慢慢地从丈夫的脸上,品读出激烈情绪背后的“小小”醋意后,云华惬意地笑了。她伸出手指在丰收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做个鬼脸说:
“瞧这德性!不找就不找。这样吧,明天我向厂里调一天假,随你一起去山南。把存折带上,他们缺多少全由我们补,这样可以了吧。”
见妻子这样说,解丰收上去一把就将云华抱起来转了一圈,嘴里说:
“还是老婆好...”
邢云华揪住解丰收的鼻子,带着笑容说:
“这次又是你主动管起云艳的事情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是不是?”
解丰收见老婆与自己开玩笑,便也涎着脸皮说:
“姐夫跟小姨,此事不稀奇嘛。”
邢云华一见解丰收摆出了无赖的架式,立马一挣站下地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好啊,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