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一一六章(09)
    跟前的老汉拨拉了说话的一把,说:“范书记是大干部,你胡说些啥!”老汉脾气犟,红脸白咧地说:“谁胡说了,谁胡说了!”跟前的老汉骂:“直肠子驴!嘉福把你的牙拿了去,把舌头揪了去!”老汉说:“范书记,您要说了算,把章程改改吧,老百姓图啥?打发饱了肚子,睡个囫囵觉,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儿。 ”
    范立田想下地转转,到了村口,跟前的院落里竖着一根大烟筒,他记起来了,这个院子是南陈庄社员食堂,院门上别着一把大铁锁,铁锁上生满了黄锈。范立田用力推了推,东倒西歪的木门,错开了一条缝,院子里已经完全荒芜了,横生的杂草一尺多高,一排排砖砌的饭台,被荒草遮住了,几百人挤在院子里吃饭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无心再看,转过身来,路边上站着一个人,肩上扛着一把锄,手里掂着一个竹篮子,正朝他微微地笑。他说:“别看了,咋看也是一个伤疤。”范立田说:“院子闲着浪费了,翻修翻修还能住人呢。”来人在打量他,“您是小范?”那时候,大伙儿都这么叫他,他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
    跟前的人,看着眼熟,满脸的胡茬子,黑红的脸膛,比他大着十几岁呢,范立田问:“您是?”那人哈哈一笑,“陈嘉福!”范立田也笑了,说:“老陈!”陈嘉福感慨地说:“小范,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范立田头发白了,陈嘉福还叫他小范,听着心里舒服。
    范立田接了陈嘉福手里的篮子,说:“老陈,处暑过了,地里还有活儿?”陈嘉福说:“大活儿过去了,秋收还得过一阵子。立秋种了几垄儿白菜,前几天还好好的呢,今早上一看,苗儿叫蚂蚁啃了,补种两棵。”篮子里有一个小纸包,还有一瓢儿麸皮。陈嘉福抬头看看天,说:“快晌午了,您别去了,秋老虎啊热死人。”
    范立田说:“跟你搭把儿手,省得吃饭犯嘀咕。”两人一路走,陈嘉福说:“听了个动静儿,说您下来了。范厅长,您不是下来绑我的吧?我啊,把地分了,戳了一个天大的窟窿!”范立田一笑,说:“老陈大哥,不是绑你,是来给你松绑。”
    很快到了地头,周围是密匝匝的玉米,一边是一条水渠,渠水清凌凌的。老陈种的这一片儿白菜,少说也有半亩地,田垄上显出隐隐的绿意。地里果然很热,陈嘉福在玉米阴影里放下锄杠,两人坐下了,点了一根烟,默默地吸了几口,范立田不解地说:“老陈,种这么多白菜,你和嫂子吃多少!”
    陈嘉福说:“还少了呢,那么大一个三番城,几百亩地也吃进去了。咱这里青菜稀缺,一到冬天,指望白菜萝卜。”范立田点点头,陈嘉福说:“范厅长,我给你算一笔账。”
    范立田说:“老陈,还是叫我小范吧,听着顺耳。”陈家福说:“这半亩地,管好了出四千斤白菜没问题,一斤白菜五分钱,合二百元钱呢。一个县委书记的工资,是六十二块八,这半亩地呀,顶三个县委书记的工资呢。”
    范立田笑笑,心说,陈嘉福是个干大事的。范立田问:“老陈,土地的事儿,你给我个条条框框,回去呀,我好好跟车书记念叨念叨。刚才在管区问陈嘉星,嘉星说不上个啥来。”
    陈嘉福诡异地一笑,摇头说:“嘉星脑子糊涂,怕事,分地的事儿,我给他打了个马虎眼,他呀,怕自己的乌纱帽掉在地上拣不起来。”陈嘉福站起来,说:“我跟您转转,数叨数叨您就明白了。”
    两人进了玉米地,玉米地里有一条蜿蜒的小路,玉米叶儿把路心挡住了,范立田没想到玉米田这么大,走了半天,也没走到尽头。陈嘉福拿脚指了指脚下,脚下埋着个砖头顶儿,说:“您看,这是界石,外人他看不出来,队里的人看得分明。这片儿地都分下去了,玉米长得多好!我跟社员说,咱们这是给队里代种,队里按五百斤收粮,多收了归个人。”
    范立田问:“实际产量呢?”老陈呲牙一笑,说:“看这长势,估摸八百斤不成问题。一亩地社员赚多少?三百斤呢!”范立田说:“还是定高了。”陈嘉福笑笑说:“这五百斤啊,是队里常年的产量,粮食还是没少打,再按人七老三分粮食,劳动力少的没吃亏。”
    范立田点头,说:“老陈,公粮没问题吧?”陈嘉福笑哈哈地说:“今年多交两千斤吧。”范立田说:“完成任务就行了。”老陈说:“小范,这两千斤啊,是给您和老车交的,您和车书记给了我政策,我不能独吞了。让上面看看,我陈嘉福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出了玉米地,快晌午了。老陈扛起锄,说:“回吧,下晌再种。赶早不赶晚,顶着节气,立秋十字棵,早了容易上灾,晚了菜心卷不实。”范立田觉得不好意思,耽搁老陈的活路了,“老陈,天还早着呢,种吧。我住的院子里,有一片儿闲地,跟前有口水井,跟你淘换几个白菜种,回去种上一垄儿,冬里的菜蔬就解决了。”老陈笑眯眯地说:“您呀,还没忘了庄稼人的本事儿。”
    老陈在垄儿上撒了一圈儿麸皮,范立田疑惑不解,问道:“老陈,你往地里撒麸皮干啥?麸皮不能当肥料,浪费了。”陈嘉福笑笑说:“喂蚂蚁呀。你看,蚂蚁啃白菜呢,上回来苗儿很齐整,让蚂蚁叼跑了。撒上麸皮儿,蚂蚁有了吃食,就不糟踏白菜了。”
    范立田摇头笑笑,种地学问大着呢。老陈在前边刨埯儿,说:“种白菜要拿捏好远近,稀了减产,稠了不卷心。”范立田从水渠里舀水,倒进埯子里,老陈说:“种白菜不像萝卜,不能深,深了出不来,半寸深就成,过三天三宿,稳稳当当出来了。长出四个叶儿开始间苗,先留下两棵旺相的,过一阵儿,开始定棵了,把根苗粗壮的留下,瘦弱细黄的剜去。白菜啊喜欢大粪大水,这一季儿白菜,没十遍八遍的水,卷不起芯来。”
    补种完了白菜,陈嘉福没急着走的意思儿,从后腰里拔出烟袋,结结实实按了一锅,笑笑说:“抽袋儿地头烟,身上就活泛了。老车咋样儿?”范立田说:“车书记正犯愁呢,上回下来转了一圈,回去忙着给中央写报告。”
    陈嘉福脸皮皱了皱,苦笑着说:“老车是个操心的命。范厅长,你们当领导的也不易,手里攥着庄稼人的命根子呢,可咱老百姓的事,是天大的事,你说这么大个国家,没有了农业,没有了咱农民,国家还混个啥?”
    范立田认真点着头,陈嘉福是个农民,眼光很长远,他说不出大道理,心里却明镜似的。老陈说:“小范,我琢磨着,这地迟早还得分给咱农民,农民觉悟有限,吃不饱肚子,啥话他也听不进去。谁家的孩子谁家疼,这地是生产队里的,往大里说是国家的,国家的都在门外,不是老百姓门里的东西,谁爱惜!”
    范立田说:“老陈,把地分下去,老百姓心散了咋办?将来啊咱们还要实现机械化呢。”老陈哧地一笑,说:“散不了,我家六个孩子,小儿子没成家,都单过了。平常各过各的日子,我是他们的老子啊,咳嗽一声,没个不听招呼的。国家也一样,你国家对咱农民啊有恩德,老百姓不敢忘,可你要是不管老百姓死活,难说不记仇不结怨。梁山瓦岗好汉,为啥上了山,为啥起了绿营,为啥跟官府作对?还不是受不了朝廷的冤屈,逼得呀!”
    范立田一阵儿没说话。陈嘉福说:“小范,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老陈是嚼草棒子的,老牲口呢。”范立田说:“回吧,肚子饿了。”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