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娘端着一碗绿豆汤进来，说：“老头子，快喝一碗儿，降降暑气。 ”进门一看，满屋里乱糟糟的，跟鸡刨了似的，生气地说：“他爹，你到底翻啥呀，家里还能有犯私的！”仲森愁眉苦脸地说：“我找地契呢，哪儿也找不着了。当初分地的老人们都走了，连个证见也没留下。”
    明华娘扑哧一笑，说：“他爹，你犯癔症了？哪儿还有地契，你咋忘了，土改的时候，让黄大肚子收上去了。”仲森点点头，眼里有泪影儿，摇着头说：“他娘，不知咋个分法呢？你给三官送一封点心，让他给咱当个证见，分地三官说了算，一个村子住着，没仇没恨，不能黑了咱的地吧。”
    明华娘又想哭又想笑，说：“死老头子，咱们别操心了，你还能吃几口？”仲森想了一阵儿，怔怔地说：“小萍还没动静？进门两年了，好歹添个一男半女。多一张嘴，多分一份儿地。明智是国家户口，水源也是国家户口，吃皇粮有啥好，一垄儿地也没有，咱亏大了。”
    明华娘往天井里看了一眼，小声说：“老头子，少胡说吧，乌眉八叉的，小萍听见了，不定多难受呢。”仲森叹了口气，骂道：“水源这小鳖羔子，娶妻停妻，这叫啥事儿！”明华娘狠狠白了仲森一眼，说：“啥叫娶妻停妻？少给水源扣腌臜帽子！水源是公家身子，官身不得自由，你当你呀，老土包子一个。”仲森不言语了，只有叹气的份儿。
    小萍在阴凉里织毛衣，仲森耳朵不好，说话声气儿大，刚才爷爷的话，听了一半儿，心里不受用，竟吧嗒下泪来，直骂自己不争气，进了董家门儿两三年了，横竖儿揣上一男半女，不开花不结朵儿，真是没用！上一回水源来家，偏偏赶上身子有脏东西，水源住了几天，几宿没敢同床，水源走了，连她的身子也没挨，她觉得对不住水源，懊悔了好一阵子。小萍越想肚子里的疙瘩越大，不觉泪飞如雨。
    玉兰在屋里纳鞋底，没听见小萍动静儿，太阳影子移到天井正中，晌午了。若在往常小萍早做好饭了，往灶屋里瞅了一眼，没见小萍的人影儿，小萍心里不好受，多少日子见不到小萍一个笑脸，不免生出怜惜之情来。
    她打心眼里不喜欢小萍，再不喜欢，小萍也是她的媳妇儿，万一生出意外，水源不在跟前，当婆婆的担不住是非。玉兰赶紧挽了麻线，出门做饭。小萍坐在树下，一边织毛衣，一边扑噜着掉眼泪，太阳晒着头顶了，她也不移移身子。
    玉兰淡淡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小萍，你听闲话了？”小萍猛一抬头，看见婆婆笑微微地站在她跟前，忙抹了把眼泪，凄楚地一笑，摇着头说：“没呢。娘，您坐一霎，我做饭去。”
    玉兰心里一沉，说：“小萍，别听人家嚼舌，中听的听一句，不中听的只当没听见。”小萍又是一笑，眼里噙着的泪花，一下子变大了，轱辘着滚落下来。玉兰怕小萍想多了，拉了媳妇儿一把，小声说：“娘跟你说句话儿。”
    小萍跟着婆婆进了屋，娘儿俩在炕沿上坐下，小萍使劲埋着头，抚弄着自己的衣摆，玉兰看着小萍可怜的模样儿，越发怜惜起来，说：“小萍，你进门快三个年头了，咱娘俩还没坐下来说句话儿呢。”小萍泪光闪闪地点着头，幽咽地说：“娘，都怨媳妇儿不好，惹您老人家生气。”
    玉兰的眼圈不禁红了，说：“孩子，是婆婆不好。”这一句孩子，小萍心里多少委屈，一下子涌满了心头，肩头不停地抖动，叫了一声“娘！”扑到玉兰怀里，玉兰抚摸着小萍的头发，低声说：“小萍，娘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哭出来吧。好孩子，憋出病来，一辈子的事儿。”
    小萍紧紧捂着嘴巴，使劲儿把哭声憋了回去，玉兰眼里凝满了泪水，说：“小萍啊，娘进门那几年，你爷爷奶奶天天盯着娘的肚子，那阵儿，娘和你一样儿，死的心都有。盼啊，等啊，多想给董家怀上个种儿，喝了多少汤药，跪了多少菩萨，听了多少闲话，到了月头，一来脏东西，心一下子灰了。”
    小萍抬起头，泪汪汪地说：“娘，媳妇儿对不住您，白吃闲饭。”玉兰说：“不许这么说！萍儿，托生成了女人，当了人家媳妇儿，谁不想给自己争个脸儿，谁不想看婆婆脸上的笑容，谁不想人脸前头得个头彩，可这种事儿，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娘知道你心里苦，娘也是从苦水里泡过来的，看着你这样，娘比你心里还难受呢。”
    小萍泪花簇动，说：“娘！早知这样儿，我情愿不跟水源结婚，您找一房俊俏贤惠的媳妇儿，得一个大胖孙子，多好啊！”玉兰一笑说：“小萍，现在说啥也晚了，你不稀罕水源？”
    小萍幽幽地说：“娘，我配不上您儿子，我知道。要不，我跟水源散了吧？您老点个头儿，我离开这个家。”玉兰摇了摇头，心里一阵儿酸楚，说：“董家不能亏待了你。小萍，当初，娘是没看上你来，可你对水源是真心的，是你拿小命换的。咱们女人，一辈子喜欢一个人，多不容易啊。”
    小萍泪流满面，玉兰安慰说：“好孩子，不怨你，结了婚，你和水源在一块儿才几天啊，世上哪有恰巧的事儿？娘想好了，过几天，天气凉爽了，你到水源那里住几天，兴许怀上了呢。空着肚子回来，娘可不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