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你再敬曾智老师两杯。”一个脸上光溜溜,头戴一顶橙绿色军帽,眼睛有点凸出的矮个中年男人,对一个脸上尽是雀斑的少年说道。
“哎,龙支书,别将我的军。江石生,今天是龙支书帮了你的忙,请你来我们学校代课,你该敬他一杯才是。”说这话的是一个面容端正、唇薄眉高的老年教师。他的脸膛通红发亮,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倒梳着,隐约可见几根雪白的发丝。
“哎呀,蒋老师,你莫笑话我,我是一滴酒都不沾的。我不能喝醉,我还要赶着回去。”
“你还回木底塘?开玩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要不是在这里等新来的老师,我早就回去了。”
“回去有十来里路哩!不管那么多,先喝酒,醉了就在这里歇。”
江石生看着他俩推诿,竟不知该先敬谁好。
“哎呀,你们还在喝酒啊!”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喊声,大家往门口一看,只见龙树林带着一个年轻人,提箱背包的站在门口。
“说曹操,曹操到。”龙支书首先站起来说,“你们终于来了,我们都等到天黑了。”
“我们在横冲漕,姨娘留着我们吃饭哩!”龙树林把东西提进来,放在角落和床上,说:“这是新来的李老师,也是我的老侄。”说完,他又逐一地向李明君介绍:“这是龙支书……蒋老师,这是教娃娃班的江石生。”李明君讪笑着和他们一一握手。
“好!好!热烈欢迎!”蒋老师站起来,脸上露出笑容。他双手握着李明君的手摇晃着,一股酒气扑来,李明君打了一个激灵。
“来来来!先喝酒。石生快给他们备碗筷。”蒋老师缩回手,右手把左手摩娑了一阵,拉过两条凳子,“龙宣委,小李,过来坐下,坐下来喝酒。”
“我不喝了,才刚在横冲漕喝多了。”
“哪有不喝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酒量。”大家依次坐回座位上,蒋老师给他们斟上酒。酒黄澄澄的,发出刺鼻的气味。他斟到李明君的面前,李明君推辞说不要。
“小李,莫怕。这是自家酿制的,喝了保证不会头痛。”
“感谢蒋老师的好意,我确实喝不了酒。”
“这怎么行?不会喝酒怎能把工作做好?”蒋老师的脸阴下来,显得不太高兴。
“这个蒋老师,可真会奚落人,喝酒与工作又有什么相干?”李明君心里也不爽快,皱起了眉头,并不说话。
“好了,好了,大家随意喝。”龙支书知道蒋老师有点醉了,忙出来打圆场。“小李,你也要喝一点。我也不喝酒的,今天破例和大家干两杯。”
“就是。喝酒随意。”龙树林插了句,说道,“现在我们的老师都来齐了,我们就来边喝酒边谈一谈学校的事。”
“龙宣委一提到这话,我就要说几句。”蒋老师将酒壸放好,咽了一口唾液说道。
“我们这里条件很差──山高路远,贫穷落后,没几个人愿意呆在这里的。我在这个学校十二年了,学校是个什么样子,我最清楚。我现在向你们村委反映两个问题:一是学费拖欠,二是炊具欠缺。”
蒋老师的喉咙抖动了一下,继续说道:“学费拖欠,从建校起,就末曾彻底解决过。这是个老大难问题,根子还是我们村经济太落后。现在上面学区对欠缴的学费催得很紧,今年希望你们村里出面,尽力帮忙解决。第二就是两位新来老师的炊具。石生离这不远,可以回家吃饭,李老师才来,就欠一些炊具,希望村里帮忙解决。”
“蒋老师,你提的这两个问题,是事实。”龙支书把帽子摘下来,用手在他光秃秃的脑上挠了一阵,尔后又将帽子戴上。
“学费拖欠的问题,目前我们还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不过,我们一定会大力协助你们将学费收清。先发书给娃娃们上课,都快国庆了,不能再拖了。”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做为支书,龙宣委又在场,我可以明确表态:学校先垫款把炊具买回来,等十二月份村里结帐时,统一报销。”
“有你龙支书一句话,我们就放心了。”蒋老师笑了起来。“好了,现在我们不谈公事。喝酒,今天不醉不休。”
“好!这一段时间新老师没安排好,让蒋老师您操心了,今天我就陪您喝一双。”龙支书将帽沿一顶,袖口一捋,将酒杯伸到了蒋老师面前。
“哈哈哈!还说不喝酒……”蒋老师笑得两眼眯住,身子直往后倾,用手指着他说:“我早就料到,你要打瘸脚老虎的。”
“我胃有毛病,不然的话,也能喝两杯的。”
“好,好,干!”他俩把杯一碰,一昂脖子喝了下去。
“我们也不能闲着。两个老侄,做叔辈的敬你们一杯。”
“姑爷,我不沾酒,你是知道的。一喝肯定醉。”
“那是不行的,一定要喝。!”正和龙支书喝着的蒋老师,转过头来插上了话,“按理说,该是你们先敬长辈才对哩!”
这是暗地里说他不懂礼貌咧!李明君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他知道自己再也躲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端起了酒杯。他把酒杯凑到嘴边,一股浓烈的酒味刺鼻而来。李明君皱着眉,一仰头将那烈酒吞咽下去。一杯下肚,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一会儿,肚子像被火烧起来一样。第二杯下肚后,就没有那么刺激了,只是嘴里有点苦。
江石生给大家斟满酒后,满脸通红的李明君站起来,举起酒杯说:“蒋老师,我初来乍到,先敬你一杯。在以后的工作中请你多多指教!”
“你先坐下!”蒋老师不急不忙地用右食指蘸了点酒抹在额头上,说道:“工作上的事,是没得说的。只不过这酒,我确实喝醉了,你还是陪他们吧!”
“看看,蒋老师又打棉絮了。不行!小李第一次陪您的酒,一定要喝!”
大家将目标一致对准了蒋老师,他哈哈大笑起来。
“小李?你们还说他不喝酒的?嘿嘿!全都等着在后面杀楔子!”
“先干为敬!”李明君喝完后,将杯底朝天,看着蒋老师喝完后,他才坐下。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一身发热,脸像在火边烤焦一样,坐在椅子上有点东倒西歪。
“老侄,你是不是喝醉了……他真是不喝酒的。石生,一起把他扶到床上……”
李明君想说些什么,但就是动不了舌头。他的头晕乎乎的,耳边的喧哗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他感觉到心脏像打鼓一样地跳动,将耳膜震得突突响。他身不由已地被他们拖扶着向隔壁房走去。他被扶上床后没多久,肚里翻江倒海似的,喉咙像被刷子刷得痒痒的。他再也忍不住了,使劲把头扭到床沿,胃食就像喷泉一样“哗啦啦”从口里喷射而出……
夜深时分,半圆的月亮高悬在天。巷子边的小路被照得亮堂堂的,溪水“哗哗”地流动着,泛出银白色的鳞光。连绵起伏的山脊,像浮在夜海上的龟背,头顶闪着星辰的光辉。
蒋老师泡了一杯“谷雨”绿茶,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悠然地品尝着。这茶叶是他老婆在谷雨那天采集来的。据说这一天采到的茶叶,是绿茶中最好的。今晚上他兴致很高,酒喝得多了点,他感到有点口渴。这茶生津止渴,清火利喉,还能解酒。房间里没有点灯,就已经很亮堂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去点灯,他就喜欢在这种月光下,一个人在安静的氛围里,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
龙支书已被龙宣委拉走了,江石生收拾好桌椅碗筷后也回去了。新来的小李才喝了二两酒,就已经有点醉了,早早就被安排上床睡了。但他却没一点瞌睡,相反的,他还有一点兴奋,喝了“谷雨”茶后,精力更好了。
是的,自开学来,好多烦心事一下就解决了,他能不高兴吗?在之前,学校不能正常开课,虽说不是他的责任,可职业道德使他心绪不宁。他觉得亏欠孩子们。而今听说调了老师来,这两天学生基本来齐了,而且学费也比往年交得爽快。
蒋老师揭开杯盖,将泡茶的开水吹了一吹,喝了一口。茶水褐红色,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喝进肚里有股说不出的熨贴,他闭上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来白果村小学已有十二个年头了。当初来时,他还年轻力壮。为了白果村的孩子们,他把心都操碎了。这里的办学条件不好,调到这里的老师大多都不安心,个个想法儿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他坚持了下来,一干就是十二年。十二年了,他把自己一生中的黄金岁月都奉献在了这里。他对这所学校有了感情。他教书认真负责,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教好娃娃们。他知道,造成白果村贫穷落后的现状,除了自然条件的原因外,还因为人们知识的匮乏。要让孩子们多学点知识,才能改变这种状况。就因这,他赢得了白果村人的普遍尊敬。
当然,他呆在白果村小学时间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离家近。他住的地方叫蒋家岭,紧邻白果村只十来里路,一个多钟就走到了。他可以回去照顾一下家。家里除了妻子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父亲。老父年高体迈,需要他的照顾。妻子又患有风湿痛,一到天冷或变天,就疼痛难忍。离得近,他还可以常回去帮忙,家里还靠他来把持哩!
妻子为他生了三子一女,月子里下了水,落下个风湿病。前几年要供孩子上学,自己工资又不太高,也过了几年紧日子。如今女儿已出嫁,大儿子在做生意,三儿子在艺术学校读书。最令他头痛的是小儿子,不务正业,整日在他姐姐嫁的镇上打溜,幸亏还没有搞出事来。
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愿:在有生之年到中心学校教书。毕竟,作为全乡唯一的一个没有进入中心校的公办教师,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哩!
原来的中心校长和他关系较好,曾几次调他去,他没能去成。现在新调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校长,对人彬彬有礼,对他还算尊敬。他把申请调动报告交上去以后,眼镜校长客气地对他说,他是新来的,还没摸清全学区的底细。白果村小学暂时没有能替代的老师,以后再谈。看样子调动的可能性很大。
今年开学以后,原来的民办教师调走了,教幼儿班的女老师也出去打工去了,整个学校就剩他一个老师。临近国庆,上面还未派一个人来,他的心情很是郁闷。
李明君来了以后,又从村里骋到一个教幼儿班的江石生,他的心情好了很多。学校这一套班子算是齐了。看来这两个年轻人都没经过正式的培训,教学起来肯定会有困难,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凑合着用,以后再慢慢摸索经验。
总之,一切都可以进入正轨,没那么多烦心事了。至于调中心校的事,那是迟早的事。明年秋天,是无论如何也会给他批下来了吧?
想到这,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他放下茶杯,从墙上取下一把二胡来。这是一把蛇皮糊的二胡,竹筒用朱漆漆成,黑色的主杆油光可鉴,拉弓上的毛刷光滑如缎带,横在杆上的是两根松紧拉着的胡弦。这把二胡是他刚来这个学校时买的,见证了他在白果村的风风雨雨。每当他欢喜或忧伤时,只要一拉二胡,他的心就平静下来。他的这种音乐爱好也传染给了他的儿女们,甚至他的妻子,也会一二件乐器。有时全家人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家庭乐队”,吹拉弹唱,好不热闹。邻居们常来他家欣赏,将他家的堂屋挤得水泄不通。
如今,他又在要拉它了。陪伴他十二年的老伙伴呀,只有它最懂他的心思和情感。
二胡拉响起来,声音欢快舒畅。特有的嗡嗡声,在寂静的乡村夜晚,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