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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偏远山区教学是有这个特点的:因师资力量有限,两个年级甚而三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一个老师要兼几个年级的课程,一节课要讲几个年级的内容。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自然、地理等都要包干。一周下来,课程都是排得满满的。
    李明君来到白果村小学以后,课程就定了下来。他教二三年级,兼全校的音乐。蒋老师教四年级毕业班,总管全校事务(相当于校长)。这两个教室在楼上。江石生教一年级兼全校体育,教室在楼下。李明君带的二三年级共有二十多人,占全校人数的一半,因此李明君课程任务也最重。李明君来的那两天是双休日,没上成课,倒是帮姑姑做了两天事,直到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才开始上课。
    这一天早晨,李明君捧着教材匆匆往教室走去。这是他来白果村小学的第一节课。一节课上两个年级的课程,他还是第一次碰上,怎么教?他心里还没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了。
    李明君到达教室门口的时候,只见教室里的学生正在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看见李明君,立刻闭紧了一张张小嘴。
    “怎么不发歌唱?”李明君站在门口问道。
    “老师不准我们唱,说我们唱得难听。”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大声说道。李明君看了一眼,原来是横冲漕姨娘的孙子。
    “哪有这样的事?”李明君提高了嗓音说,“上课之前要发歌唱,这在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的。你们先唱首歌,会唱什么歌?”
    “我们唱《我也骑马巡逻去》,怎么样?”那个小孩迫不及地喊道。
    “花儿红,草儿绿,大草原呀真美丽……”不待开头预备,孩子们便大声嚷起来,将教室的天花板都震得直颤。
    歌唱完毕,李明君大踏步地走向讲台。
    “上课!”李明君走到讲台前,威严地喊了句。
    “老师好!”学生们呼啦啦站起来,眼睛盯着李明君,有的抿嘴在笑。
    “同学们好!坐下!”李明君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我是新来的老师,姓李……”下面传来一阵“哧哧”的笑声,李明君定睛一看,只见后排一个剪着平头,脸圆圆的小男孩,双肘支在桌上,用又脏又黑的手捂着嘴笑。李明君有点恼火,再看看其它的学生,大多都把手支在桌上。
    “看看你们,都成什么样?上课时,坐要挺胸,手要反背在后。原来老师都没教你们吗?”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不情愿地把手放到后面,挺起胸来。
    “龙林辉同学,”李明君看了看讲台上的座次表,说,“你站起来说说,有什么好笑的?”
    “老师,你说的话,我们不懂。”龙林辉站起来,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是普通话,你们没听过吗?”李明君有点恼火,音调提高了。
    “不懂话?是不懂话!我们老师不是这样说的。”
    “哈哈哈……”他的话引得课堂里一阵哄笑。
    “笑什么?”李明君恼羞成怒,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学生们立刻收敛了笑容,毕恭毕敬地坐好。
    “那你读给我听,看是怎么读的?”
    “课文,一、《八角楼上》,在井冈山艰苦的岁月里……”
    “停住!”李明君听得啼笑皆非。原来他竟用本地方言来读课文,怪不得自己说普通话反而惹学生们笑了。
    “原来的老师没教你们说普通话儿?”
    “没有。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读课文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相说道。
    “看来这节课是没法上了。”李明君想道,“不过也好,先熟悉一下环境再说。”
    他用本地方言给他们点了名。白果村姓龙的是大姓,百分之七十的学生都姓龙,也有些杂姓,如蒋、邓、刘、郑等。姨娘的孙子名叫刘海。后来李明君又教他们发自己也发不太标准的拼音。
    下课了,学生们像出笼的野兔一样奔向运动场,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整栋楼都似乎动了起来。蒋老师也下课了,龙林辉跑到他面前,向他敬了个礼,用普通话喊道:“老师好!”蒋老师仿佛没听见一样,把门打开就走进去后,“呯”的一声把门关上,声音很响。李明君这才意识到他的冒失话可能被蒋老师听见了,刚才那种改良后的喜悦劲没有了。他心里不由得暗暗责怪自己。
    他刚把门打开,刘海仔一路小跑过来,口里大呼小叫地喊道:“老师,老师,快去看一下!不好了,打架了!扯都扯不开!”李明君把东西丢下,快步小跑过去,只见那些学生在运动场的西墙角,围成一圈,站在那里吶喊助威。
    “干什么?”李明君走到人群边,一声大吼。那些学生立即让出一条道来。他看见两个人正在地上扭打着,个子挺大,不像是学生。
    “住手!”李明君吆喝了一声,仔细看了一下,见被压在下面的竟是江石生。压在他身上的男孩子,看见李明君来了,忙松开手,站了起来。这个年轻人小眼睛小嘴巴,身体却很结实。
    “我刚打完下课钟,知都不知道,他就从后面把我绊倒在地。”
    江石生一骨碌爬起来,脸胀得通红,说道。他的个子不太高, 气愤得一身在发抖。
    “不要在这里捣乱。”李明君用很重的语气说道,“这里是学校!”
    “我和他开个玩笑。”那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石生,我们走!”李明君没理他,叫上江石生走回房间里去了。
    “他是谁?”
    “他叫龙友国,父亲是村长。仗着人高大,专门欺负人。”
    “以后他再找你麻烦,告诉我……”
    白果村的学生虽然不多,总共才四十多人,可是来自远近不一的十一个村民小组。最近的是白果组,只走几分钟。远的要走半个甚至一个钟才能赶到学校。所以这里上第一节课的时间是是上午九点钟。因为是复式教学,每节课要上一个钟。上午两节正课和三十分钟杂课,下午也是两节正课,外加三十分钟晚读课。一般五点钟就要放学了。国庆节以前,由于缺少老师,五个年级中,只有四年级毕业班,蒋老师给他们上过课。其余的年级都是从头开始。李明君和江石生为了赶课,不得不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抽出时间来补课。李明君和龙小翠的相识就是缘于补课。
    李明君教的二三年级是一批顶淘气的小孩子。常常是上二年级课时,三年级的学生在下面捣乱;上三年级课时,二年级的学生在上下面窃窃私语。
    有一天,他在板书二年级的生字时,感觉后面有点异常的响动,他以为是哪个学生在捣蛋,就迅速返转身来,拿着粉笔头就要掷出去〈这是他对捣乱学生常用的惩罚〉──却发现是一个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在朝里面看着。她看见李明君转身,像受惊的小鹿儿似的一缩脖子,扮了个鬼脸,一溜儿跑开,走廊的地板被踩得蹦蹦价响。李明君甚至记不真她的面容,但她那粉红的衣服和羞涩的微笑却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下课后,李明君到教室外面四处张望了一下,已不见她的踪影。他又下楼到江石生的教室里,看见江石生正在罚几个学生在抄拼音。李明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江石生,刚才到我楼上的女孩子是谁?”
    “你问她干嘛?是不是想打她的主意?”江石生一脸的坏笑。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问一下都不行吗?”李明君说完,装作生气的样子要走。
    “好好好!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江石生还真怕他恼了,指着座位上一个头大大圆圆的,头发有点卷的男孩说:“她是他的姐姐,叫龙小翠,现在中心校读书哩。”他又对那个学生喊道:“龙小吉,你姐姐呢?”
    “她去我姨娘家了。”
    那个男孩大概七八岁左右,看样子很怯生,说完话后,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
    李明君详细地询问了一下龙小翠的情况。从她弟弟口中,李明君得知她在中心校读初二。她看见弟弟在补课,山高路陡的,很不放心,所以来这里接他。
    “哦,她还只是一个学生。”李明君不由为自己的思想而汗颜:“我怎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呢?”他告诫自己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但他还是希望能再看见龙小翠。遗憾的是,那天直到放学都没看到她的踪影。
    一周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星期六。李明君决定继续补课,理由是除了赶课程之外,心里又多了一点私念──希望能再看见龙小翠。
    下午三点多,李明君走到楼梯边的窗口,敲打着那块挂在窗边的钢板。“当当当……”清脆的点声催促着在学校附近撒野的孩子们迅速跑回教室,学校四周的山野和教室的走廊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尔后从教室里传出一阵阵嘹亮的歌声。李明君敲完第二次点以后,正想离开,忽然楼梯下面传来响声。他以为哪个学生迟到了,正想发作,待看清时,不禁怔住了──这不是龙小翠么?只见她仍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茄克,脚下蹬着一双蓝白相间的平底球鞋。黑色的健美裤紧箍在她那健壮优美的臀腿间。穿戴虽显得陈旧,但很干凈。既使这样,仍然掩盖不了从她身上洋溢出的青春气息。龙小翠被盯得发窘了,红着脸喊了声 “李老师!”她的声音像百灵鸟似的好听。李明君一时也不知该怎样答话好,只直直地盯着她。这时他看真切了:一张圆圆的脸,红的像正熟的苹果,弯弯的眉毛下面有一双动人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下面有两片薄薄地嘴唇,微笑时露出小巧整齐的牙齿,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柔和地垂在肩后。
    龙小翠一抬眼看到李明君火辣辣的眼睛,脸“噌”地更红了,她赶紧低下头去,不安地用脚搓着地板。
    “你是来接你弟弟的吧!”李明君恍过神来说道,龙小翠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我要去上课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到我房里坐一下。”李明君把她引到自己的房门口,然后就去上课了。
    龙小翠呆在门口,并没有马上走进去,她看着李明君走进教室。不一会儿教室里传出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来,她静静地听着。李明君的讲课与原来的老师有很大的不同,他使用的是普通话教学。在平常人眼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在这偏僻的山村,却还是稀罕事,以致于“上课”这个课前语都让孩子们新鲜了好几天。再者上课时他内心充满激情,课程讲得生动有趣,连最顽皮的孩子也开始规矩起来。她就是被他那清亮的男中音所迷恋的。那天她站在教室门口,听他带着磁性的讲话,忍不住好奇地朝里面窥看,却让他发现了自己,这让她脸红了好几天。说起来,李明君并不是那种帅的男孩。她的第一眼印象就是这样。可是他的那种气质,却是她所见过的男孩子当中所没有的。他显得成熟而又聪明,言语肢体充满激情和活力。光听他那清亮的嗓音就是一种享受。他穿著一件灰白色的西装,白衬衣前面扎了一条银白间黑斜纹的领带。脸略瘦长,显得清秀,中分的头发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薄薄的嘴唇,轮廓分明,有点性感。特别显眼的是他的鼻梁高挺,不像一般中国人的葱蒜鼻……
    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觉得赏心悦目。这种感觉是她原来从没有过的。难道她喜欢上他了么?这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心里只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冲动。这种感觉有点甜蜜,又有点羞涩。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她朝李明君的房间走去。
    这是一间整洁的小房间。房间已经很旧了。墙壁刷的白灰已有些发黄,由于冬天常在里面炭炉上烧木炭的缘故,天花板和墙角已经发黑。左边是一张木床,透过撩起的白色尼龙蚊帐,可看到疊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枕头上铺着一条红地绿荷叶的枕巾,墙上贴着几张明星画。紧挨着床头的一边放着一架脚踏式风琴,黑白相间的琴键格外显眼。床的对面是紧挨着窗户的办公桌,右边是一个高大的柜子,放满了教学仪器和图书。桌子和柜子一律是黑色的。因年久失修,已有些剥落,露出大大小小的白斑点。椅子却是全新的,用松木板做成的四脚骨架凳,刚够一个人坐。办公桌下面是一个冬天必备的火炉。四周的墙壁上挂着教学器具,贴着文件资料和安排表。
    龙小翠走到窗子边的办公桌前坐下来。这时正值晚秋,太阳已走到屋后。从打开的窗户放眼望去,只见高耸的青山似乎已连着了天。山林中的枫叶红了,漫山遍野的杂草灌苁,都露出些微黄色。
    学校的门口有三座山相夹。这窗户正对着中间的一座山。山的左边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木桥。前面是几丘四方的稻田。右边也有一条小河,从横冲漕流下来,两条河流在学校门口汇在一起,不急不缓地向外面流去。门口有一座石拱桥,将学校的和稻田联起来。这是到学校的必经之路。龙小翠将目光又转回到办公桌上,看见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些教科书、红蓝墨水、粉笔盒。左上角有一部厚厚的《徐志摩诗编年体》,在诗集的旁边还有一个笔记本。
    “这都是些什么秘密呢?”龙小翠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写在他笔记中的话语,一定是他内心真实的世界。那么,他又有怎样的内心世界呢?”
    她的脸有些烫,手颤抖着伸向笔记本,“可是偷看别人的秘密是不道德的呀……”
    她有些犹豫,缩回了手,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一切。她紧张地把笔记本打开,耳朵不时谛听一下李明君是否在讲课,然后又看一下里面的内容。这不是普通的日记,里面有很多东西。有记叙、议论、诗歌、散文等各种体裁的文章。其中一首《岁月的见证》深深地吸引了她:
    自小看见酗酒的父亲,
    摔罐子揍母亲干凈利落;
    小小年纪的我也学会了离间挑拔,
    支使双方打骂是我最好的娱乐。
    长大后一张圆脸拉成了长脸,
    瘦削的头颅里有根可怕的导火索,
    气一来,冲进人家的堂屋里,
    对着别人的祖牌骂一句,“他妈的。”
    夜晚钻进独身的被窝,
    偶尔也想到要讨一个老婆,
    长相丑俊倒无关要紧,
    只要情投意合就行。
    小小的村庄容不下我伟大的梦想,
    >    七分田的耕地刚够上我一年的口粮,
    买点油盐柴米还要精打细算,
    哪有空钱去买名著诗集?
    有时和父亲顶顶牛,
    有时和母亲吵吵嘴,
    再和女朋友叽哝一阵,
    她说:“没钱,我俩不行!”
    随潮挤到南方去淘金,
    生就的古怪气性使人不愿接近,
    几年的煎熬也不算白过──
    它奖给了我一身的病。
    念头与现实毕竟不能划等,
    过日子就像是手推着石磨,
    一圈复一圈,沉重复沉重,
    将收获的岁月压成粉齑。
    如今我的日子才算是一片安静,
    碰得头破血流才说反省反省,
    半夜难寐,我伏在床枕,
    写下这段岁月的见证。
    龙小翠看到这里,不禁合上了笔记本,双手托腮,出神地望着对面起伏的大山。山顶上是蔚蓝色的天空,几朵洁白的云在缓缓移动,她的心儿也随着那云儿飘荡……
    因为是补课,学生们不必上晚读课,所以四点半就放了学。李明君走到自己的房间时,已不见龙小翠的身影。办公室的一切还是原样,只是日记本零乱了些。他赶紧朝窗外看,只见她已和学生们一起过了桥。她不时地回头看,待她看清是李明君站在窗边时,她赶紧别过头去。不久,转过山坡就不见了。
    李明君恍过神来,回味龙小翠刚才的神态,不由得想起那首《撒约娜拉》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
    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撒约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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