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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山村的夜晚来得早。初冬时节,六点钟左右,天就黑下来了。山野沉浸在墨色的汁液里,白果村小学周围的农户,家家户户亮起了灯,星罗棋布地散布地在学校边的山山岭岭上。
    学校的房间里亮着灯,李明君伏在点着煤油灯的书桌上,批改着作业。虽说这里已有电,但学校里仍点着煤油灯。光不太明亮,有些学生的字又写得不太好,批改起来比较吃力。本来他用不着今晚就来做的,但为逃避尴尬,他还是从姑姑家跑了回来。
    李明君晚上是在姑姑家吃饭的。同桌的还有一个身材矮胖,比他大一岁的女孩子。姑姑很直接,说是给他们当介绍的。在同桌吃饭时,那女孩子还主动找他说话。说句实在话,配李明君是绰绰有余的。而且按家庭条件,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可是他对她就是不感兴趣,或者说是对她没有一种**的冲动。这真是年轻人一种不切实际的悲哀。实际上,李明君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在此之前,他也经人介绍认识过两个女孩,可人家要么是嫌他家穷,要么是看不上他。如今能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喜欢他,他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毕竟他已有二十四岁了。在农村,到这个年龄还没找到女朋友,那就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亮起了红灯。可是在他的骨子里,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还渴望着一种浪漫的爱情,渴望有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爱情。而姑姑却一心一意要他和这个女孩子好,并打包票说,只要他点头,今冬过年之前就能把她娶回去。
    这让李明君陷入了苦恼之中。对于姑姑的热情,他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好意。他急急吃完饭,借口说学校还有事,就匆匆逃回到学校。在学校批改作业时,他同样遇到了他无法解决的问题,这让他更是苦恼不已。
    李明君教两个年级,天天布置了很多的练习题给学生们做。也许是学生的基础太差,也许是学生听他的课不懂,错误特别多。李明君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用在讲解错题上。而令他生气的是,即使他在台上讲得口干舌燥,学生们还是一问三不知,气得他直骂他们是笨猪。往往是这样:他先讲二年级课时,三年级闲着;讲三年级课时,二年级闲着。这些闲着的学生时不时给他捣蛋一阵,让他头痛不已。他这才意识到,他以前的经验,根本无法适应这里的复式教学。小学的课程看起来很简单,可让孩子们弄懂,还真不容易哩。
    李明君看着作业本上的红叉叉,皱起了眉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请教蒋老师,要他传授一些经验,可他又不好意思开口。自从他那节课说了冒失话后,他感觉到蒋老师对他很有成见。虽然没说出来,可从面子上看得出来。
    “都怪我这张臭嘴,逞什么口舌之快呢?”李明君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
    “我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人家几十年没用普通话教学,还不是照样培养出了大学生?我才有多大本事,敢对别人指手划脚哩?”
    “这样下去可不行。”李明君想道,“我一定要设法使他改变对我的态度。”李明君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了蒋老师的房间门口。
    “蒋老师!”李明君在门口喊道,手把门敲得“咚咚”响。
    “什么事?”蒋老师把门打开一条缝,刚好可看见他一张不带表情的脸。
    “是这样的,我想跟你请教一些问题……”
    “我们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能教育好别人呢?”蒋老师居然笑了一下。
    李明君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蒋老师,我们年轻人说话没遮拦,有些事冒犯了你,还请你原谅……我的意思是现在素质教育强调用普通话。实际上,我现在发觉,用方言说给学生听,他们会更懂一些。”
    “哈哈哈……”蒋老师被他的话逗得笑起来,把门打开,让他进了去。“小李,你可真会开玩笑,说方言他们会更懂……”
    “这是真的,我发现我再努力,效果还是不好……”李明君真诚地说道。
    “小李,话不能这么说。”蒋老师走到办公桌上,倒了杯茶给李明君。“素质教育是大势所趋,说普通话也是正常的事。我们这一代老教师,己快跟不上时代的情势了。白果村小学迟早会变。但我们学校的教学状况,目前还是没有根本的改变。你说要教好学生,中心校搞单式教学,一节课就专门讲一课时,备好教案,再辅助一定的教学方法,学生就容易懂。可在我们这里,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怎么赶得上人家?我对那些下来考察的领导就有意见。他们总说这里教学质量太差,要求用普通话教学,推行素质教育,可正儿八经的公办教师谁来?说白了是跟着别人喊风!依我看,就是他们亲自来教,也未必教得好到哪里去。”
    李明君听得连连点头。
    “说实在话,我对你们新来的老师是有怀疑的。原来的年轻老师没有几个能安下心来的。你是个例外。既然你来问我,我就和你谈谈复式教学的一些经验。说得不对,你指正。”
    “我哪谈得上指正?”李明君诚恳地说。
    “复式教学不像单式教学那么简单。一个老师在一堂课上给两个年级上课,就要讲究方法。我观察了你一段时间,发现你布置的作业太多,上课讲解错题的时间花去太多。这样的话,你还有多少时间去教授新课呢?”
    这真是一针见血,李明君觉得蒋老师点到了他致命的地方。
    “实际上,你这是在做无用功!你想象填鸭一样给娃娃们充实,他们反而消化不了。”
    “那怎么解决呢?”李明君急切地问。
    “要抓住重点,合理安排。”蒋老师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举个例子:这节课上语文课,怎么上?我先布置三年级预习新课文,写生字,然后给二年级上新课。二十五分钟后,课上完了,就布置作业给他们。最后给三年级上新课。下个课时两个年级就灵活安排练习和讲解。这样两个年级就不会有冲突,学生们也不闲着。”
    “布置作业,不是越多越好,要少而精!一些能在课堂上完成的练习就在课堂上完成。这样你也轻松,学生也轻松学会。像你这样,既辛苦又没有效。”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李明君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红星,还不起床?吃完早饭好去挞禾呀!”
    睡得沉沉的李明君突然被一个女人的喊声惊醒了。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只觉得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淡,看不真  眼前的东西。他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努力辨认着一个正在“嘀嗒”走动的闹钟──还不到七点。他推推睡在一边的红星,红星嘟哝了一阵,反扑过去又睡着了。李明君无奈地笑笑,由着他睡,自己穿好衣服爬了起来。李明君穿过堂屋,看见姑姑正在扫地。她中等身材,外罩一件紫红色的毛衣,脸上尽是红红点点的斑。她扬起扫把,把黄泥地上的垃圾扫拢一堆,然后又撮出去。
    “明君,红星还没起床?”姑姑问李明君。
    “可能太累了,睡着不知道醒了。”
    “懒鬼!才挞了两天禾就不想动了?”
    姑姑嘟哝了一阵,又放开嗓门喊起来,“红星──还不快起,要我去打屁股才肯起?红梅──你也少?也要和弟弟一样要我喊?”
    “喊什么?我不是已经起来了吗?”
    下面一间房间“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红色塑料梳在梳理着乌黑的长发。这是姑姑的女儿红梅,和她母亲活脱是一个模做出来的。她比红星大两岁,已读初三,十四五岁的人就已显得高大成熟。
    “你们什么脾气?对老母亲这样说话?说你们两句就这个样子?”姑姑将撮箕扫把往门旮旯里一扔,气冲冲的说道。
    “算了,算了!莫和小孩子抠气,快摆桌子吃饭。”龙树林从厨房里跑出来,陪着笑脸说:“等一下,他晓得起的。”
    “是呀!姑姑,你何必生气哩!红星还是小孩子,就是我们都有点吃不消。”
    姑姑仍不解恨,走进红星睡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只听见“叭叭”的两记拍在肉上的击打声,尔后传来母子俩的争吵声。没过两分钟,只见一个身材单薄、脸庞清秀的男孩被赶到堂屋里来。他只穿了一套兰色的棉毛衫裤,手抱着一大堆衣物,脚上一双软毛拖鞋反穿著,嘴巴噘得老高,这副样子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快洗脸吃饭了,红梅摆桌子!”龙树林板着脸训斥了他们一顿,又转过脸笑着对李明君说,“老侄,莫见笑,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李明君笑了一笑,到厨房寻到洗漱的口杯,盛满了清水,又拿了自己的牙刷,挤了点牙膏蹲到台阶上漱口去了。
    姑爷的家就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蹲在台阶上可以把学校看个一清二楚。门口几丘梯田依次下排,可看到谷底的小巷,小巷里腾起薄如轻烟的白雾,一缕缕袅袅上升。
    “雾在谷,好晒谷。”今天肯定是个响晴的天,挞禾再好不过了。
    吃完早饭,龙树林去背方桶。李明君和姑姑母子三人,挑着箩筐,拿了镰刀先去割禾。
    李明君挑着一担口径足有50公分的箩筐。这种山里常用的东西是用竹篾编成的,里面放着几个白色的纤维袋和几根棕绳。一行人上了屋左边的岭,拐几个弯,就到了挞禾的地方。这是几丘窄小弯弯的梯田,田里的稻穗黄灿灿的,泛出金黄的光。最上面的一丘田里蓄着水,一根大竹管搭到谷底,水流将谷底的冲水发电机带得“嗡嗡”转。
    “红星,把竹筒口给堵上,蓄多些水,晚上好有水发电呀!”走在最后面的姑姑对走在最前面的红星说道。红星好象没听见,径直走过去了。李明君走到竹管边停下来,拿起放在田埂边的一块抹布将竹筒口堵住,发电机马上不转了。
    “懒鬼!现在你不堵水,夜晚莫看电视。……你到田尾巴去干什么?”
    红星仍不吭声,径直朝田尾走去,在田尾下地,面对大伙割起禾来。
    “哎呀!现在拽起来,妈的话都不听了。”
    红梅看这情景,调侃起弟弟来,李明君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暖和得很。大家放下东西,拿了镰刀下了田。田水放干了,露出一道道干坼的裂缝。
    李明君弯下腰,左手攥住禾蔸,右手挥动镰刀,呼噜噜割一阵。不一会儿,手上就有了一小扎黄灿灿的稻穗。两扎为一手,码好放在一起。红星在田尾蹲着,半晌才听见一阵割禾发出的声音。
    “还磨洋工,不想吃饭了?读书天天耍,也没要你做什么事。现在农忙,做一下事你还有意见?你以后不回来种田的?”
    “我才不种田哩,累死人了。”红星终于说话了。
    “你八字没生好,没当官的相。不做事,屎都没得吃!”
    “我长大了,宁愿到外面叫化,也不要呆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吵什么哩?啊?红星?”忽然背后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红星那边没了声音,只是传来一阵急促的割禾声。李明君转身一看,原来是姑爷背着方桶过来了。
    “老侄,你小时候是不是象你老表这样的?”
    龙树林把背着的方桶反转过来,平放在田中间,笑着问李明君,他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李明君跟着姑爷挞禾。李明君这才体会到白果村人说的挞禾与打禾的区别了。在李明君家里一般是用打稻机,用脚踩着打。这几年还有个别人已用上了电动机带动的半自动打稻机。而这里使用的仍是原始的四四方方的大桶。这种方桶,李明君在家里也见过,那是爷爷一辈用过的老古董,早就堆在墙角用来盛放杂物。
    “呯!呯!”李明君拿起一挞禾,就朝方桶板上砸。一扬起来,谷粒纷纷像细雨一样洒向桶外,落在田地里。
    “老侄,别这样挞,这样谷子往外掉咧!挞在板上后,还要在副板上碰碰。”
    姑爷手把手地教着李明君:“这样打掉的谷全部都落在方桶里了 ……还要注意一下四周有没有人,担心刷着别人的眼睛……”
    “我们怎么不用脚踩的打稻机咧,外面好多地方都用上电动机。”
    “穷山沟沟里,想用那些东西?这世莫想。”
    “那也不见得,田地面积大的还是可以用得上的。”
    “我们这里田小坡陡,用方桶还好一点。”
    “你以后嫁人,长双眼睛,别再往山沟里钻。”
    “我才不嫁人哩!毕业后我就出去打工。”
    “打工又打不了一辈子。我们这里哪里差?山清水秀,命都多活几年。”
    “我看报上说,现在国家鼓励发展小城镇建设,农村人口城市化。到时我们会离开这里,这山里就做自然保护区。”
    “那是在做梦哩!不管世道怎么变,我们的根在这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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