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大道从县城的那一边走来途径桐林镇通往省城,时而有一辆汽车疾驶着呼啸而过。农村集贸市场开放,允许个体户自由往来经商。一霎间,桐林镇上旅店客栈、日用百货、烟酒副食的店铺林立,长长的街道商铺布满两边。南来北往的的小商贩们常常在这里吃饭喝茶、歇脚住宿,带给他们的是舒心实惠。
夜晚,李木匠的老妻和女儿并没有睡觉。母女俩正在厨房里油灯下忙着烙饼。母亲在灶旁摸索着烧火,女儿快速地从热锅中翻起一张熟饼折叠了两下,锅铲挑出一块面饼,放入灶边土台上的小竹筐里。她转身从案板上捡起碾压好的生面饼铺在锅底用锅铲按压、旋转、翻个,不一会又一张面饼烙熟了。
夜半时分,村落深巷里的狗“汪——汪”叫成一片,惊醒了睡梦中的李雪梅。她从被窝里坐起,擦亮火柴点亮了灯,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更清一阵迅速穿好衣服,梳洗罢冲着西屋大声喊道:“大哥、二哥该起床了!”她推开了堂屋的门,从饭橱里端出筐里的烙饼,装入一个花布兜里,放在正对着门口的小方桌上。
一个黑黝黝的高个秃头大汉,跨着有气无力的大步向屋里走去。他低着头迈进门来,一下子蹲在桌旁的木凳上,肘支在膝上,手托着腮,看着昏黄如豆不断跳动的火焰,不知不觉中眯上了双眼打起瞌睡。
“大——哥”。
“嗯”,李大顺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李雪梅看到大哥这般模样,让人感觉有些心疼,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往他后背拍了一下,俯下身子问:“哥,今天是咋得啦,跟死老虎似的?”
“困呗,每天跑一个来回,百十里路呀,真够受的”,李大顺疲惫不堪地回答道,“人啊,一辈子活着过日子真不容易。”
“好了好了,哥别再磨蹭了,快打起精神来,时候不早了,”李雪梅一边说着一边把盛饼的花布兜放进一个提包里搁在大哥面前,“你还别这么说,咱们家还真要再苦干上几年,等赚回了钱给你们俩结婚成家,那样你们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才能舒舒服服睡大觉”。
李大顺抿起嘴认认真真点头,回答道:“你的话有道理有道理”,于是忽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二顺屏住呼吸把脸侵入冰凉的水盆中,连续吐出一串串水泡,撩起水快速地抹了几把脸,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拿起妹妹递上来的蓝白方格毛巾贴在脸上。
梅子将要转身离开时,发现二哥的棉袄肩头拉开了一块三角口,白棉絮从中露出,立刻在箩筐里取出针线认认真真地缝补起来,动作快速、针脚匀称,很快就缝补上了,用洁白的牙齿“咔嚓”咬断了线绳。她回了里屋拿出些零用钱交给李二顺:“哥,把这些也带上。”
“妹妹别再啰唆了,我们带的钱够用的了。”
李雪梅刷地拉下了脸,硬是把钱塞进二哥的口袋里,说:“穷家富路,哥咱干的可是力气活,出门在外吃喝上可不能再节省”。
“二顺磨蹭啥呐,收拾好了没有?快走,快走!”显然李大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在大门外大声喊叫。
“哦,来了”。李二顺提着包一走三晃地跑出家门。
北方的春天是多风的季节,立春过后便春风阵阵。暖意融融加上清新微润的空气带给人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一种春意充溢周围激荡身心。
李大顺出了巷口就让兄弟坐上车,拉起车飞快的向前冲去。
天气日益渐暖,进入“九九”正值杨花盛开之时,通往桐林镇的大道旁的杨树枝杈上缀满了许许多多毛茸茸、柔软修长的杨花在温柔的春风中飘摇。
夜色朦胧中十里八乡的人们,为生活开始了一天的劳碌奔波,断断续续地排起长长的队伍出发了。有的人叼着烟发出忽明忽暗的星火,还有的人哼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小调,他们不紧不慢地向潭城方向进发。李大顺一路奔跑,一辆又一辆的板车被他们陆续超越抛在后面,当大家看到他这种冒失蛮干的劲头都摇摇头笑了。
王银山依仗哥哥在村里的权势,借来队里的一辆马车,干起了贩运木料的行当。他正得意洋洋地盘坐在车上,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星,一阵咕咕噜噜的声响从旁边经过,往前仔细一瞧,原来是李家兄弟俩已经把自己的马车甩下了大老远,脸上苦笑了一下心中不服气了。
“驾——驾”!王银山操起马鞭狠狠抽了两下马屁股,马车加速行进,好一阵子才追赶上二人。
李大顺感觉出身上有些热乎就放慢了脚步。
“吁 … …”,王银山的马车跟着减了速。
两车并排前行。王银山用鞭杆敲着手心问:“大顺啊大顺,你今天咋回事,啊?吃枪药了还是坐上火箭了?”他又指了指马说,“连我这马都跑不过你,你可真行啊,你。”
李大顺得意了喘着粗气问:“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确实厉害,”王银山点着头回答道,“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哎哎,你有啥不服?不服气咱们就来比试一下”。
“让我跟你比?”银山摇了摇头说,“我可没你那本事,承认自己不行。”
听到王银山的这句话李大顺把头拧向一边笑了,问:“那还有啥不服气的?”
“噢,对了,大顺我问你敢不敢跟我这马比试比试?”王银山斜视李大顺向他投出挑衅的眼光。
李大顺想了一下说:“那要看怎么个比法。”
“你要是赢了呢我输给你四个菜一瓶酒,我要是赢了酒菜钱可要由你来出,咋样?”王银山一本正经的说。
“说话一定要算数哦。”
“谁输了都不能反悔!”
“不能比,咱们是做买卖来了,还是比赛来了?”
“我就是要和他比试比试也好让他心服口服。”
“再说了,你这一比赛把力气消耗完了还能拉得动车吗?”
“兄弟,这事甭用你管了。我心中自然有数,你就看着他怎么输给咱们的。”弟弟的反对并没有阻止李大顺的比赛的决心。
“你想好了没有,到底比还是不比?”
“比就比!没啥了不起。”李大顺把头一拧,使出信心十足的口气,他伸出手指向王金山,“由你先立个规矩。”
王银山看到李大顺决心已定,猛地击了一下手掌,痛快地说:“好,既然你有诚意跟我比,我也就退让一步,让二顺到我马车上来,你拉一辆空车与我的马车比赛,这样从镇上的岔道口到汇济河桥是六里路程,谁先到谁赢。”
大家一听说李大顺要跟马车比赛,个个兴致高涨纷纷凑上前来。他们众星捧月般地跟随在两辆车的后头朝镇上走去。在众人的公证之下,比赛在事先约定起点开始了:两辆车同时起跑一路奔跑向前冲去。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笑声,人们一边走路一边议论着胜负输赢。
俗话说:十七十八力不全,二十七八正当年。李大顺正值年轻力壮精力旺盛之时,只见他紧咬牙关身体前倾步点如雨,由于起跑较快遥遥领先马车。
王银山理所当然不甘落后,尤其是看到李大顺超出自己一段距离,不免有几分心慌,拿鞭子连连抽打马腚,铃声不绝入耳、车轮飞速旋转。李二顺一言不发,双眼直盯着飞速奔跑的大哥,坐在马车上感觉到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呼吸都有点困难。
一路引来不少人驻足观望,大家鼓掌叫嚣。对面驶来的几辆货车拉长鸣笛紧急刹车,大红马由于受到车辆的干扰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李大顺的人力车暂时领先,毕竟马的耐力还是要比人强,在最后关头马车追上了李大顺,两辆车齐头并进,在同一时刻冲过了终点——平局!
此时,李大顺汗流浃背口喘粗气,筋疲力尽的他索性把车丢在地上坐下来休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银…银山,要不…不是我原先跑那一阵,一定能赢…赢你。”王银山把马拴在路边的小树上,背对着兄弟俩暗自发笑。
距离潭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为了不耽误时间三人同行继续赶路。拉车的枣红马放慢了脚步,王银山斜跨在车前,李大顺与他背对背坐着,二顺在车厢内拉拽着后面一辆车的车把和襻带。
潭城的路四通八达,交通便利。随着改革层次的深入,发展步伐的加快这里逐渐形成木材贩卖集散地。月月一三五的日子潭城逢集人们赶来贩买木材,二四六双日子再到城里大会的木材市场,把前一天买回的木材转手倒卖出去。每天运输倒卖的人们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结伴而行的人在会场口分散开来开始各自寻找意中的木材。整个市场举目不见尽头,大堆小垛木板原木,断断续续一字儿排开,破檩旧梁应有尽有。
半个时辰未到,李大顺兄弟俩就买回几根原木装在车上,因为还不够载并没有急着离开会场。
“大哥,去那边看一看”,李二顺指了指不远处的摊位,他牵着一根绳子帮大哥拉车。兄弟俩把车靠在一个老汉的车旁。
“老哥,你的木料咋卖啊?”李大顺用脚蹬踹了几下老汉车上的原木。
老汉听到有人询问价钱,抬起深埋的头无精打采的眼神透露出几分精神,回答道:“你们先给开个价。”
李二顺掏出包里的皮尺凑上前去,观木质、看成色、量长度、测直径,一瘸一拐的来回转了几个圈问:“大爷,你这三根料想多少钱卖?”
老头把手中的半截烟挤灭了,说:“二百四十块钱。”
李二顺摇摇头说:“这个价钱肯定不行,要真应了你我们白费力气不说,还要往里搭钱。”
“赔本的生意没谁愿意干,想卖个高价钱拉到城里去!”
“哪有一口价谈成的生意,兴我出个卖价也许你们给个买价,不是。”
“这两根长木一样长。”
“不错,这应该算得上上等料了吧?”
李二顺思虑再三说:“依我看,这两根长檩粗的八十五细点的六十五,较短的这根檩给五十块,总共二百块钱。”
“再加二十块钱卖给你们。”
“我们一个子不会给你往上加,”二顺摇了摇手说, “你要觉着价格合理我们就买下,不卖就算了,你接着在这里等下去。”
老汉与大顺兄弟俩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思前想后犯了难,卖与不卖一时不知该如何选择是好。
“一大早过来的吧?”李二顺接着说,“跟你谈过价的当然不止我们一家,你可以前后做一下对比。”
“老哥,头一回到这里来吧?一眼就能看出你不了解行情,实话告诉你吧,俺们家老辈几代人都是木匠,我俩也称得上门里出身,观察木头眼力高着哪,走不了眼!”李大顺使出得意的口气。
李家兄弟俩并没有走开等待着摊主的回应。王银山早已在集市上转悠了一段时间,背起手拎着一辆空马车凑了过来。他停在兄弟俩的背后探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瞅瞅那个,眼珠子咕噜咕噜左右不停转着。
“人家不愿意给你抬价加钱,我给你多加五块怎么样?”
老汉稍稍愣了一下,迟疑的眼神往外瞧了瞧。
“再加五块钱!”
“好好好,就卖给你了,”老头脸上微微露出笑容,“说句真心话要在平时二百一块的价钱我还真不卖,家里有急事,不得不出手啊。”
李大顺回过头看到了王银山,顿时火冒三丈,指着手走出几步路,冲着他大声质问:“你干啥来了,你?”
王银山似笑非笑说:“你在问谁话呢?”
“我问得就是你。”
王银山右手先是伸起拇指对向自己,“哦,问我干啥来了,”之后换成食指对向李大顺,“让你说我干啥来了?”
“你小子欺行霸市!”二顺丢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凭啥说我欺行霸市?我们俩可是一个愿意买一个情愿卖。”
李大顺指着王银山的鼻子警告他说:“从今以后我们跟人家谈生意讲价钱,你少在中间瞎掺和。”于是他拉起车怒气冲冲走开了。
“呸,”王银山望着李大顺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你们还真把自己当成人了不是,你们老李家在大庄园孤门独户还想称霸一方不成?你敢动老子一根毫毛,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王银山看到附近有身穿工作制服的税务人员不停的走动着,抽出一支烟递给老汉,小声说:“老哥,咱们买卖成交仁义在,这地儿全是收税的人,你就远远地拉出会场在去桐林的道口上等我,我还要再买回几根装满车就跟你碰头会面。”
老汉点头答应。
“站住!要到哪里去?”
王银山正准备离开,一个年轻的女税务员挺起胸,伸手拦住了王银山的去路。
“想干啥?”王银山不屑一顾地问。
“别急着走,把你的税交上!”女税务员一脸的严肃。
“木料还没买到手呢,交个屁税?”王银山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想耍赖不成?你们俩刚谈好了价,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这老头又不愿卖了,你问他!他真要出手卖木料还能装在自己车上吗?”
老汉听到王银山的话慌忙点了点头,看到情况有些不妙,心里暗暗紧张,未敢擅自离去,愣在一旁瞪大眼睛听他们争吵。
“我看你们俩挺会演戏,是不是想跑出市场,到外头逃税?”
王银山没有作答,只是掐着烟头吧嗒吧嗒地吸个不停。
“今天的税,你到底交还是不交?”
/> “交又怎样,不交又怎么样?”
“你要是真不愿意交税休想离开这儿,以后不准你到这儿来贩卖木料。”
“你要真这么说话,这个税我还真不交了,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非要气死你——黄毛丫头!”
“咋得,不交税还敢骂人?”
当听到两人发生了争吵,一群税务人员陆续冲了上来,将王银山团团围住推推搡搡,厉声训斥道:“不交税还挺横啊,你。”
“你小子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明目张胆的跟国家机关人员对抗。”
“你要胆敢抗税就送到公安局拘留几天,信不信?”
… …
刚才的争吵引来看热闹的人还没有完全散去,余兴未尽的人又开始聚拢了上来。
王银山抖动了几下身子摆脱了众人对他的束缚,一把夺回被别人抢去的缰绳,又将两只衣袖往上拉了拉,对着身边一圈人指指点点地问:“我来这地方从没有交过税,别说你们这群小兵嘎,就连王国安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王国安——明阳县税务局副局长。
税务工作人员一听这小子的口气,便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大有来头,刚才的威武劲头立刻消减了不少,改用缓和的口气问:“实话实说,你与王局长到底什么关系?”
“亲戚!”
“行了,不要再吵了,让他走!”一个大腹便便戴眼镜的中年人走上前来。前来围攻的几个税务人员随即让出了一条道。中年人拍了拍王银山的肩小声说:“我说你这年轻人也真是的,早就应该说我跟王国安是亲戚照顾一下,不得了,搞得咱们大伙都不好看”,然后他转过身冲着围观的人群高声喊道,“走开走开,别站在这儿堵路占道。”
一场风波平息下来,凑上来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去,王银山赶着马车走开了,木材市场又恢复了往常的秩序。
太阳升上了树梢,多数人买到木材后开始往明阳县城方向返回。李大顺兄弟俩拉着一辆车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车上还绑了个一张色泽黄润的漏花阁床。
“兄弟,这回咱们买下了一个叫啥梨的床?”
“黄花梨木”。
“对,黄花梨木、黄花梨木,它能有啥好处?”
“其实我也不太懂,只是听咱爹说黄花梨木可是名贵木材,他当了一辈子木匠还没见到过黄花梨木。”
“以前我怎么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咱们这一带根本没有黄花梨木树种,好远好远的海南岛才能生长这种木材。”
“黄花梨木黄花梨木,不就是掂起来感觉到分量明显有些轻,再者散发着一种怪怪的香味,其他我倒没看出来它好在哪里,打造出的东西跟别的木材还能有啥不一样?”
“黄花梨木物贵稀有,木质细密光滑纹理精美,在以前只有富家大户才能用得上这种高档的物品。卖床的年轻人知道自己家在土改的时候从地主手里分得这张花梨木床,另外还知道是代代相传的陪嫁品,其实他根本不了解花梨木的价值,于是我们就低价收购了。”
“哦,这么说来我们还占了大便宜,”李大顺默默点了点头,“兄弟,真行啊你,那一行道都比我懂得多。”
李二顺听到哥哥的赞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笑。
桐林镇上饭店餐馆前停满了不少装满木料的地排车。一家店铺临街的外墙和里屋客房各开了一个窗口,通往里屋过道处则留有一道门,对外的窗洞两侧挂了些羊骨和杂碎,窗口旁边白灰墙面上写有红色的一列大字“羊肉汤”。厨房里整齐摆放着干净的餐具,呼呼的煤火燎烧着浸满羊骨的料汤大铁锅,汤缓缓地涌动着,飘出一缕缕的水汽。案板上厚厚一叠羊油饼。
李大顺兄弟俩在这家羊肉汤馆前停了下来。李大顺一阵长途跋涉热得汗流浃背,咧着嘴口喘粗气,解开夹袄上的衣扣,把衣袖挽上肘弯,掏出毛巾往里身上擦擦汗,大步流星地朝店内走去。
“掌柜的,掌柜的。”
“哎哎,”老店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忙从过道内窗口探出身子“这不是大庄园的李大顺吗?里屋坐,里屋坐。”
李大顺在正对门口位置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大手一挥高声喊道:“掌柜的,来两碗羊肉汤!”
“好嘞,”店主走过来把沏好的茶端上来应和道,“锅中正煮着的鲜羊架,熬好汤后马上出锅开饭。”
李大顺拍了一下桌子,水从杯中溅出,大声说:“要大碗的。”
“李大顺两大碗羊肉汤”,老汉又随着吆喝了一句。
在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店里热闹了起来。大庄园的一些人走了进来,只见水泄不通的围了不少人,粮仓和五钱来回转了好几个圈才钻了一个空挤进去,原来李大顺正在在跟人下棋消磨等饭的时间,左手还不停地摩挲着自己的光头。
粮仓伸手摸了摸他明晃的光头,乐呵呵的说:“哟,大顺啥时候把头发给刮光去了。”
粮仓的言行举止吸引了观棋人的目光,一些人在笑。
“是不是不想娶媳妇了,准备到山上当和尚去?”
“这样一来可就变成了秃驴了。”几个人随声附和。
突然,粮仓从李大顺的背后将其夹袄大褂掀起盖在他的头上,周围的人你拍一下、我打一下,李大顺却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了。正在大家吃惊和面面相觑之时,李大顺跃身而起,揭开反盖在头上的大褂,紧接着推翻了棋盘,将攥在手里的棋子重重地摔在桌面上,飞散棋子儿滚落在地,他连忙转过身,一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对着面前的人指指点点高声吼道:“想干啥这是?欺负老实人是不是?骨头痒痒了想打架?”
李大顺的这一惊一诈,还真把在场的人给震住了,整个店里顿时鸦雀无声。
粮仓一看架势不对连忙赔上笑脸说:“大顺叔,您消消气消消气,大伙跟你闹着玩不是?至于翻脸动那么大火吗?”
“闹着玩归闹着玩,不至于这么践踏我。”李大顺转过了身子。
“愿意跟你闹的都是合得来的人,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粮仓把凳子摆正扶大顺坐下,倒上一杯水递在他面前。
“今儿先把话挑明喽,往后谁再敢恶意找我李大顺的茬,非得下狠手打死他!”只见李大顺双手合臂满脸怒气。
“算了算了,都是他们不对,做事过分了点。”老店主怕闹出乱子来,于是走了过来出面调解。
大家不欢而散,他们纷纷捡起地上的棋子,各自没趣的离去找个位置坐了下来。二顺将大哥拉回一个偏远桌前坐下,店里恢复了平静。
“开饭喽!”
一伙人一哄而上涌进厨房。
“不好了,忘了把提包带进来了,还在外面的车上挂着。”李二顺惊叫了一声。
李大顺一把拉回了正准备起身外出的兄弟,说:“让我去拿,你来端汤。”
李大顺慌慌忙忙的向店外走去,取下车上的包,明显感觉到份量轻了不少,伸进手去摸瞪眼了,四处环顾了半天,然后垂头丧气领着包走进店里。此时,兄弟已经端回两大碗热腾腾羊肉汤,坐在桌前在等他回来。只见李大顺没好气地把花布兜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气呼呼的说:“真他妈的倒霉,从家里带来的饼也不知道让哪个狗日的东西给偷去了一半。”
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碗筷,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怒气未消的李大顺。
“偷去就偷去了,别再嚷嚷了,我到外面买几个烧饼。”李二顺把话说完就出去了。
大伙默默无语继续吃自己的饭。
李大顺用筷子将碟中火红的油辣椒涂抹在面饼上卷成一筒,大口大口地嚼嚼吞咽,腮帮上绷出条条凸筋,脑门上沁出粒粒汗珠。他不停地穿梭在餐桌和柜台之间,一碗又一碗地添加羊骨炖汤。
墙角的粮仓哼着曲子,将盘中剩余不多的炒羊肉,一半拨给坐在自己正对面的五诚碗里,另一半扒在嘴里几下吞了下去,用筷子在汤里搅动了几下,一口气喝了下去。随后,他拿起饭桌上的一只黑瓷酒瓶在耳根前晃了晃,失望地放下来,又拿起另一个瓶子倒出了半碗酒,瓶咀“当当”敲了敲碗口。
粮仓人贪婪饮酒,天天都要喝上半斤八两,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喝下这最后的酒,而是端着碗绕过饭堂里的几张桌子,来到李家兄弟所在的桌前坐了下来。
粮仓打个饱嗝,眨了眨醉醺醺的双眼,观看着李大顺。
李二顺看到昏昏欲睡的粮仓禁不住笑了,问:“粮仓,今天是不是又喝多了?”
“一斤酒,区区酒量,算不上多,”粮仓摇了摇头说,“只是这瓶酒劲大了些。”
“你天天喝这么多酒,肚子里能受的了,不感觉到难受嘛?”
“嗨,二顺其实你不懂得喝酒人的心思,”米粮仓摇了摇手,“实话告诉你,俺们喜欢喝酒的人总觉得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喝酒好。总之一句话,过瘾哪!”粮仓呵出一口气,心旷神怡的闭上眼,继续说:“人活着整天东奔西走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咱们可不能当守财奴啊,一生攒下再多的钱也活不了两辈子。”
“你说的话有道理… …”
“所以,这酒喝进肚里不是难受而是舒服。”
“我跟你的想法可不一样,人这一辈子总不能只为混口饭吃而活在世上,还要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抱着这样心里过生活人生才有意义,年纪轻轻千万不能破罐子破摔呀。”
粮仓听到李二顺话会意地笑了:“咦,你这榆木疙瘩头脑啥时候也开窍了,倒跟我讲起大道理来了。”
“我心里面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对外人讲过。”
“行啊,二顺你人变得不简单了,深藏不露。”粮仓竖起了大拇指。
“大顺叔大顺叔”,粮仓面朝向李大顺喊了两声。
李大顺停下来吃饭没有说话,只是瞄了一下粮仓,转眼看向了自己碗里剩余不多的白汤。
“他人还不高兴。人家主动跟你说话,你可倒好,理都不理。”粮仓交叉着双臂抱在胸前,微微点头注视着李大顺。
“有事快说,有屁快放!”李大顺冷清着脸,端起碗喝下一口汤。
“你是不是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我的气?”
“粮仓是谁,谁敢跟您过不去。”
“那好,你就把这碗里的酒喝下,算我向你赔礼道歉。”
李大顺转过脸,愣在一边。
“嗯,”粮仓把碗向李大顺的面前推了推,用指尖点了点碗边的桌面。
米粮仓和李二顺对视了一眼,两人一齐看向李大顺。只见李大顺端起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撩下一只空碗,黑釉碗在桌面上打了几个旋渐渐稳定下来。
“好好好,”粮仓拍拍手笑了,伸出大拇指,“不计前嫌,大肚量,有气魄。”
李大顺勉强咽下最后一口酒,用手背擦了一下嘴。
“今天按理讲应该喝你的酒。听人说一大早你就和王银山押上赌注与他的马车比赛跑,有没有这事?”
“有,比了,咋得啦?”
“结果如何?”
“没分出输赢。”
“李大顺啊,李大顺,你真是糊涂到家了,你。”粮仓苦笑了一下,“你就是能使出吃奶的劲也比不过一匹马呀。”
李大顺一听粮仓说出这种的话,可不乐意了,拎起碗上的筷子,对着他点点戳戳的说:“你还别这么说,要不是我原先跑上那一阵准能赢他。”
其他饭桌上的几个人开始叫嚷起来。
“粮仓,你真不能小看他,你没见当时比赛的场面,李大顺可厉害着哪。”
“李大顺是飞毛腿。”
“让李大顺在运动场赛跑,速度绝对不会比运动员差,兴许还能拿回个第一。”
“照你们的话说李大顺还真有一套斜本事?”粮仓似笑非笑的说,“以前没看出来呀!”
吃过饭后,人们三三两两的离店而去。李大顺一连喝过了八大碗的汤,停下来稍作休息。二顺将烧饼撕开一个缺口把哥俩碗中羊肉塞在里面,带回家给爹娘吃。当他们走出店门要往家里赶时发现一只车胎瘪了,检查了气门是拧紧的,于是俩人就将车上的花阁床和木料全部卸下,到附近的修车铺补胎,老师傅扒出车轮内胎冲上气,然后浸入水盆,一段一段的仔细检查,转了一圈又一圈,并没发现有破漏之处。
此时,李大顺终于明白过来,有人在故意捉弄他们,咬牙切齿的说:“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地把咱们的车气给放了,要让我给逮着非得拿刀宰了他。”
二顺则表现的一脸无奈。
李大顺兄弟俩又重新装好车,远远的看到与自家相邻胡同的张永富和儿子“二精娃”,爷俩拉着车朝这里赶来。二精娃晃着高高的大个子左摇右摆地迈力拉车,爹扯了根绳子紧跟慢跑。张永富有痨伤病一经干活折腾就胸闷气短,此时他已面色苍白、步履维艰,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李二顺走向前去接张永富,扶他坐在路边休息,问:“大爷你咋能干得了这个?”
张永富气喘吁吁地说:“二顺你是不知道我家的难处,我的老病根一子年到头药不能间断,不出门挣点钱哪行啊。”
“可这样一来您的身体哪能受得了啊?”
“我也是没有办法,”张永富喘着粗气摇摇头回答道,“二娃这个憨样,一个钱不会挣连自己都养不活,最近你大娘又染上重病卧床不起,我也只好强忍着病痛赚点零花钱。”
二精娃坐在爹的身边,两只手拽着缀满补丁布衫,“扑嗒扑嗒”不停地扇风晾汗,双眼不住地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晚婚的张永富媳妇多次怀孕还不到下生的时候就流产,后来生下一个大娃,大娃三岁那年因一时没看管好落入水濠中溺水身亡了。过了两年又生下了傻二娃,他既不承认自己傻也不满意别人说自己傻,大家只好称呼他“二精娃”。
李二顺回头望了望父子俩车上的槐料,心里盘算了一下,说:“大爷,这车料您就别再往城里拉去卖了,我们做桌椅正用得上,给你二百七十块钱送到我们家去吧?”
张永富盘算出二顺给的价钱有三十块钱的赚头,脸上露出几分笑容,爽快的答应道:“好啊。”
张永富歇缓过气来对着儿子说:“娃,今儿咱不到城里头去,这些料卖给二顺了,要送到他们家去。”
二精娃听到爹说出的话,人马上就不高兴了,脱下来两只布鞋索性扔向一边,抓着爹的衣袖左右晃动着撅起嘴,说:“我不愿意回家,城里好玩,咱们到城里去到城里去。”
“二娃,今儿不是城里的大会没啥好玩的,爹的老毛病又犯了实在撑不下去,难受啊。”
二精娃随即翻脸了说:“昨晚上你可跟我说的好好的,要带我去城里玩,木料拉回来了,咋又不去了哪?要不,你自己回你的家,我进我的城。”
二精娃把话说完起身就走。
李大顺立刻将二精娃拽了回来,还真怕他把自己的爹丢在这里不管,一本正经地说:“二精娃,你还不知道吧?最近几天城里出乱子了,地痞流氓拎上棍子拿着大刀满街转,碰到乡下人就大打出手狠狠的揍,现在你看一下哪还有人敢进城去,弄不好要出人命啊,好好听话快跟你爹回家去吧。”
你还别说二精娃真被李大顺的谎话给唬住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思前想后了一阵说:“嗨,今儿不去也罢,不过等过些日子城里头平和了我还是要去的。”
“好啊,到时候咱们一块去城里游逛。”
“爹,我还没吃饭哪。”
“噢,爹倒忘了娃还饿着呢。”张永富小心翼翼的从腰包掏出一些零用钱。二精娃突然伸出手,一把夺过去,赤着两只大脚丫子掉头跑开了。
过了一会,‘二精娃’用布衫兜了不少烧饼回来了。
爹生气了冲他吼道:“拿去的钱都买了烧饼,这么多你能吃完吗,你?”
二精娃嘿嘿一笑,盘起腿坐在地上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李二顺拍了拍二精娃的肩膀又指了指张永富说:“别光顾着自己吃,给你爹吃点。”二精娃拿下啃在嘴里的烧饼送到爹的嘴边,说:“爹,你吃你吃。”
“好了好了,爹不饿,你自己吃吧。”
父子俩你推我让,哗地一下兜着的烧饼全落了地。
“你咋一点都不听话,老是让我费心。”张永富愤怒之下动手一掌打在儿子头上,心疼不已的捡起地上的烧饼,吹打着粘在上面的灰土又放回儿子的布兜。
李木匠手中紧攥着木柄铁凿,犀利的凿头对着木撑上画出的界线,另一只手紧握斧头“当—当”用力敲打着铁凿,凿头伴随着敲打一下一下地下沉,木屑紧贴着凿头由小变大吐了出来,往前推动摇晃,一块木屑从中磕出,两面打穿投洞,开凿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木孔。
一匹高头大白马,红缨垂在额前,项部挂着五只大小不一的铜铃,铃铛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响。丁大盅双腿盘在一起,坐在一辆马车上,不紧不慢的走进大庄园,转过两道弯来到李木匠家中。
暗红的夕阳渐渐西坠,院中的小方桌上放着白色瓷茶壶和两只充满淡黄色茶水的小茶碗。
李大顺把地上一根根裁边的废木料投上马车,丁大盅高高的站在车身的木垛上整齐摆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