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后晌饭,聂狗宝把碗一推,起身就往外走。
骨朵问狗宝:“这是往哪去啊?”
狗宝头也不回说:“去场里听讲古。”
蓝蛾说:“出了一天力气,不早歇着,听什么屁古啊。”
狗宝懒得理论,把汗衫搭在肩上,昂头走出院门。
半年前,聂狗宝还是碾头镇小学六年级学生。聂狗宝十岁上学,上六年级已经十六了。在碾头镇,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男孩子十五六当爹的不是一个两个。但聂狗宝就想上学,骨朵和蓝蛾曾经劝过几回,让他退学回家,到社里劳动,这样,家里就多出一个壮劳力,多巴结几年,好攒钱娶媳妇。
聂狗宝说什么都不干,就要上学,骨朵和篮娥心疼儿子,也就由他去了。
后来有一次,聂狗宝到社里出了一次工,给社里的牲口铡草料,聂狗宝按铡把子,他爹给铡刀里喂料,聂狗宝单手把铡刀按得刷刷的。大伙儿看了都说,有这膀子力气,不干农活可惜了。骨朵和篮娥死活都不让聂狗宝上学了,老师到家里说情也不行,聂狗宝只好退学回家。
聂狗宝是流着眼泪上完最后一节课的。回家后,聂狗宝把书本用麻绳捆好扔到床底下,心里默默地说,好了,这辈子再也不会读书写字了。
聂狗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
他闷着头干活,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不像其他男社员那样跟队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在田间地头说笑打闹。有时干活累了,就仰脸瞅瞅天上的云彩,或者眯起眼睛往远处张望一会儿。
晚上,聂狗宝要去队里的打麦场上听讲古。打麦场在镇口挨官道的地方,四周没有什么遮挡,镇子里的树梢子纹丝不动,这儿的小风却刮得嗖嗖的。场里的地面被石碾压过,平坦而且干净,新鲜的麦草堆随风散发出阵阵的香甜味儿。每天晚上,天不黑就有人夹着铺盖卷儿马扎子草墩子往场里赶。等人来得差不多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吴二疙瘩咬着玉石烟嘴儿指使一个年轻人说,把永林爷叫来.
永林爷是个老光棍,年轻时到外面闯荡过,见过世面,当过兵,做过买卖,有过钱,也有过女人,回家时却一无所有了。他的青春岁月是在异乡的动荡中消耗掉的。队里为了照顾他,让他住在打麦场旁边的牛棚里做饲养员,这算是个美差了。他很乐意同那些牛马为伴,视它们如家人,与它们同眠,偶尔的,牛马们呼出的浊气漫进永林爷深夜黑而甜的梦里却幻变成丝缕不绝的女人的脂粉气。
不一会儿,永林爷来了。先是连串的咳嗽声,然后是拖沓的脚步声。大家一阵欢呼,叫爷的,叫叔的,纷纷地把自己的马扎子草墩子往外让。
永林爷刚坐定,有人耐不住了,喊道,讲吧。有人假意呵斥,太不懂事了,总得让人喘口气吧?说着,把火车头香烟抽出一支,递到永林爷手上,划火柴给点上。
永林爷很享受这一切。从容把烟抽完,一脚把烟屁股踩灭,清清嗓子,慢悠悠地说:“讲点什么呢?”
聂狗宝天天到打麦场来听讲古,骨朵和蓝娥心里很忐忑,他们认为这是儿子念不成书故意撒气,破罐子破摔。因此百般劝慰,蓝娥说,狗宝啊,你想念书可以去夜校啊,听人说,夜校的老师讲得也很好,咱们社里的会计不就是上夜校上出来的?狗宝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社员了,你们别再指望我去什么狗屁夜校读书。骨朵听儿子这么说,反道释然了,说也好,咱一个农民识那么多字干什么?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大宝听他爹这么说,心里更不是滋味。
永林爷用脚把烟屁股踩灭,慢悠悠地说:“爷们儿,讲点儿什么呢?”
吴二疙瘩说:“讲王莽追刘秀吧。”
对对对,大伙儿一起欢呼,讲王莽追刘秀吧。说完,屏声静气,等永林爷开讲。
永林爷清了清嗓子,在众人的期待中开讲了。
刘秀起兵反王莽,王莽率大军弹压。那时,刘秀爷起事不久,势单力孤,贼王莽窃国多年,兵强马壮。刘秀兵败后被王莽一路追杀到咱们碾头镇。扎营在咱们碾头镇东坑。爷们儿别笑,我说的就是打麦场南缘的东坑,咱们坐的这个地方就是当年刘秀爷的军营。当时正值五黄六月,天热难耐,刘秀爷胡乱吃过晚饭,就站在东坑边上和军师商议军情,王莽在后面追的紧啊。那时候的东坑比现在的大,坑里长满荷花,宽阔的荷叶密密层层,一望无边,景色倒是不错,但刘秀爷被王莽追得屁滚尿流,哪有闲情逸致赏花啊?
永林爷嗓子发痒,咳嗽两声,吐出口浓痰,用脚反复在地上腻过。吴二疙瘩把早已填好烟叶的旱烟锅子递过来,另有人划火点着,永林爷用力吸了两口,引发了更剧烈的咳嗽,咳完仰脸叹息:“日他奶奶,比洋烟儿带劲。”
刘秀被王莽追得屁滚尿流,没有闲情逸致站在咱们碾头镇东坑边上赏荷花。刘秀在地上画了一幅地图,捡了几个土块跟军师反复推演敌我攻守,推演的情况越来越糟,刘秀心急如焚。偏这时,东坑里的蛤蟆不识时务地咕呱乱叫,吵得刘秀和军师说话都听不清楚,刘秀终于震怒了,把脚一垛,朝东坑里的蛤蟆喊道,不许再叫唤了。刘秀是真龙天子,金口玉言,这话真是不假,东坑里的蛤蟆马上就安静下来,不敢叫了。从那以后直到今天,碾头镇东坑的蛤蟆就再也不敢叫了。
刘秀从碾头过去就进了沙葛荡,沙葛荡里方圆几十里密密匝匝全是槐树棵子,虽是藏身的好地方,但里面没有人家,也没有吃喝。此时王莽已经追到沙葛荡边上,虽然知道刘秀在沙葛荡里,但害怕中埋伏并不敢轻易进去,刘秀也不敢轻易出来。时间久了,刘秀的兵马在里面就缺粮断顿了。好在沙葛荡里野菜多,灰灰菜,马蜂菜,猪毛菜,野蘑姑……多了去了,可是野菜再多也驾不住人多,想想看,清水煮野菜没什么油水,越吃越能吃。不久,野菜已经很难寻了,只剩下满地的油儿苗。
刘秀发现这儿的野兔爱吃这种油儿苗,一丛一丛的油儿苗把沙葛荡里的野兔养的膘肥体壮,奔跑起来迅如闪电。曾有神射手用弓箭猎杀沙葛荡里的野兔,那些神射手准头极好,两军阵前射杀敌将无数,向来箭无虚发,但碰到这些兔子却毫无办法。这些兔子狡如狐狸,神出鬼没,上蹿下跳。你从远处弯弓搭箭,它却蹲在那里气定神闲地望着你,在冰凉的箭头刺进它身体前的一瞬间,腾空一跃,转眼就消失在沙葛荡密林的深处。
沙葛荡里连丛成片的油儿苗,把这儿的野兔子们养得膘肥体壮,这在别处是见不着的。刘秀琢磨:如果人吃了油儿苗,会怎么样?于是,刘秀从沙土地里薅了一棵油儿苗,扯下片叶子,叶根撕裂的地方立刻渗出粘稠洁白的乳珠,十分诱人。刘秀伸出舌尖舔了舔,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呸一口吐掉了。刘秀正在唉声叹气,军师恰好走过来,问道,主公为什么愁眉不展?刘秀指了指地上说,如果这些草都是甜的该有多好?军师闻言俯身抓了一把油儿苗,塞进嘴里嚼了起来,边嚼边说,主公啊,是甜的……
碾头镇讲古这件事是这样的:首先这是纯爷们儿的事儿,是场面上的事,女人们是不会抛头露面的。
其次,讲古虽然名为讲古,实际上是不论古今,也不论是传说还是道听途说什么都可以讲,只要跟碾头镇有关,人们就爱听。
碾头镇的人们只关心碾头镇的事情,在碾头镇人们的心目里,碾头镇是全世界的中心,这个道理明摆着:碾头镇是全中国的中心,中国是全世界的中心。为什么说碾头镇是全中国的中心呢?道理又是明摆着的:碾头镇在北京南面南京北面,又在东京西面西京东面。
因此,碾头镇不是位于全中国的中心位置么?
关于碾头镇讲古这件事还有一点就是,讲完大家还要讨论一会儿,对某些事情的细节提出疑问,而讲古的人要对这些疑问进行解释。
比如,那天晚上,永林爷讲完王莽追刘秀,当然王莽追刘秀的故事很多,三天三夜也讲不完,那天晚上只讲了两小段。讲完后,就有人问,沙葛荡里的油儿苗真有甜的么?永林爷说,其它地方都是苦的,只有刘秀指的那一片是甜的。那人接着问,那是多大一片?永林爷说,这就说不清了,反正是有,不过,沙葛荡那么大,找到恐怕不容易。
聂狗宝没有参加上述的讨论,但他喜欢听,听完在心里默默地想。他想:东坑里的蛤蟆真的不会叫么?要搞清这个问题,最好到东坑去看看。讲古会结束后,聂狗宝独自一人来到东坑边上。东坑就在打麦场的南面,几步路就到。
任何一个碾头镇的人,都相信东坑的蛤蟆不会叫。即使在东坑的边上听到蛤蟆的叫声,碾头镇的人也会告诉你那不是东坑里的蛤蟆,而是东坑周围野地里水洼里的蛤蟆。只要是东坑里的蛤蟆,就一定不会叫,会叫的一定不是东坑的蛤蟆。让东坑的蛤蟆叫和不让不是东坑的蛤蟆叫,同样都是不可思议的,那样的话,日他奶奶,除非天塌下来。
聂狗宝的想法没这么简单,要证明东坑里的蛤蟆不叫不能光靠抬杠。碾头镇的人爱抬杠,这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可是抬杠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聂狗宝想用事实来证明东坑里的蛤蟆不叫。在聂狗宝看来,证明这件事并不难,只要从东坑里抓一只蛤蟆出来,看它叫不叫,或者从别处抓一只会叫的蛤蟆把它放进东坑里,看它叫不叫。但仔细一想,这样也不行。
首先,如果从东坑里抓出一只蛤蟆,看它叫不叫,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叫,要么不叫。不管叫不叫,都不能说明问题:要是叫,别人可以说东坑里的蛤蟆不叫,但离开东坑就不是东坑里的蛤蟆了,当然可以叫;要是不叫呢,别人就可以说,这只蛤蟆是哑吧,压根就不会叫,在东坑里它是哑吧,离开东坑它还是哑吧。所以先要搞清楚是不是所有的蛤蟆不分大小公母都会叫。
第二,如果从别处抓一只会叫的蛤蟆放进东坑里,结果也是要么会叫,要么不会叫。可是一只活蹦乱跳的蛤蟆一旦放进东坑你怎么分辩他到底是哪一只呢?
聂狗宝站在东坑边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索性把身上的衣服扒光,尿了泡热尿,用双手把尿接了捂在肚脐眼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东坑。
碾头镇有两个大水坑,镇东头的叫东坑,镇西头的叫西坑。东坑里长满莲藕,西坑却是个秃坑。碾头镇的女人们喜欢在东坑里洗衣裳,因为东坑里的水清花红景色美,女人们边洗衣服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家常,说体己话;孩子们则围在女人们屁股后面用脸盆舀坑里的小鱼玩;男人们喜欢在西坑里洗身子,洗身子或下坑是本镇的说法,官话叫游泳。西坑的水虽然浑黄不堪,但不长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也没有从小孩子尿布上洗下来到处飘浮的屎花子,而且西坑的一角的台地上长满一人高的芦苇,脱衣服穿衣服方便。
碾头镇的男人们下坑这件事是这样的:
第一,标准姿势是狗刨。关于狗刨这个姿势没什么可说的,全世界的狗刨都一样;
第二,凡下坑的人,不管老少,全是光屁股。这主要是因为碾头镇的男人们从不穿内裤,既然不能穿长裤下水,就只好脱光了。而碾头镇的男人们之所以不穿内裤,一是不习惯穿,二是不舍得穿。根本上说还是不舍得穿:有那二尺布,还派别的用场呢。碾头镇的很多老男人不但一辈子不穿内裤,而且春夏秋冬不穿鞋,脚下面的老茧一指厚,光脚能踩死蝎子,你让他穿鞋,他就很不习惯,觉得既然一辈子不穿鞋也可以,又何必穿呢?
第三,下坑前,先尿一泡尿,用手接着捂到肚脐眼上。据说,这样做可以温中健肾,延年益寿,这是往大里说,往小里说,这样做至少不怕水凉受寒跑肚拉稀。谁说的?二先生说的,二先生是祖传名医,当年日本人来,也照样对他老人家毕恭毕敬,日本人就不得病么?所以,二先生说的话,哪怕是让你把尿喝了,也是有道理的,照做就是。
聂狗宝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东坑,水到了齐腰深的时候,心里发起紧来,已是深更半夜,又靠近漫天地里,会不会有水鬼啊?于是头皮也发起紧来。宽大的荷叶随风飘摇起伏,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浪,把东坑都晃动起来了。聂狗宝的头脑发晕双脚打滑,急忙稳了稳神站定。浑身却起满了鸡皮疙瘩。不行,必须上去,聂狗宝心想的同时转过身向岸上摸去,离岸还有两步远的时候,聂狗宝的后背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拍了一下,聂狗宝大叫一声,扑倒在水里,拼命挣扎着爬起来时,借着微弱的月光,聂狗宝看见一双双圆睁的眼睛和一张张大张着的喘气的嘴巴------无数的鱼的眼睛和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