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头镇的人们把坑里的鱼差不多吃完的时候,东风人民公社成立了。碾头的合作社并进公社成了碾头大队。
碾头大队队部后墙上有一条标语:鼓足干劲,立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标语是镇小学校长聂廷彰用毛刷子一笔一笔地刷上去的,白地红字,工笔正楷.。
这条标语太长,需要把大队部整个后墙都占了。聂廷彰刷标语刷到一半的时候,被聂狗宝家的挨墙堆放的柴火堆挡住了,于是让骨朵把柴火堆挪走。聂狗宝他娘有点不愿意,那么大堆柴火挪走得花些气力呢。就说你不能到别处刷去啊?
聂廷彰把毛刷子放进颜料桶里,边擦汗边说,婶子,你以为我想上哪儿刷就往哪儿刷啊,这是中央精神。
蓝娥立马就愣到那儿,无话可说了。
关于这条标语要多说几句。
这是碾头镇有史以来在墙上保留时间最长的一条。过去这道墙上曾经写过: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兵民是胜利之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等等。
后来把这条标语用白灰遮盖后又依次写过:以粮为纲,全面发展;以钢为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是纲,其它都是目;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大建民兵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等等。
再后来大队部闲置了,墙后面的标语再也没有更新过,不但没有更新过,反倒一层层剥落,像倒翻的书页,最后停在这条红底白字的标语上,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这条标语刷到大队部后墙不久,碾头镇就开始争上游了。在争上游之前,聂狗宝当兵的梦想再次破灭。
喜生当兵以后,聂狗宝也立誓要当兵,第二年征兵开始后就报了名。开始还算顺利,可是体检的时候,被检查出扁平足。最后放榜,名单里没有聂狗宝。
当时,那个验兵的男大夫看了一眼聂狗宝的脚底板,说:“扁平足。
”聂狗宝问:“什么是扁平足?”
男大夫抬头撇了他一眼,带搭不理地说:“平脚板。”
聂狗宝就没再问什么,心想谁的脚底板不是平的?后来才知道,脚底板太平也是毛病。
体检的时候还有一件事:在检查脚底板之前,聂狗宝跟来运还有几个外村的年轻人站在一间大房子里等着外科检查。
那时那个男大夫还没有进来,屋里只有一个女护士。女护士手里拿着一个小橡胶榔头指挥聂狗宝过去把门关了,让大家排队站好。大家就排队站好。
女护士让大家蹲下起来,大家就蹲下起来。让大家走两步,大家就走两步。女护士还拿着橡胶榔头挨个往大家的膝盖上敲。
折腾完了,女护士又让大家排队站好,大家排队站好后,女护士转过身说,把衣服脱掉。
大伙儿已经光着膀子了,没明白过来,说都脱了啊。
女护士说,裤子,把裤子也脱了。
女护士的态度很严厉,不容分辩。聂狗宝他们只好乖乖地把裤子脱了。女护士转过身,手握橡胶榔头,低头挨着个看过去。不但看,看完还用小榔头翻一下。
聂狗宝偷眼看了看女护士,看见女护士耳朵下面那截子雪白的脖子,感觉血气往上涌,不对劲了。
正好这个时候,女护士走到聂狗宝的面前,女护士看到聂狗宝下面剑拔弩张的样子,脸一下子就红了,用榔头在聂狗宝的东西上敲了一下就过去了。来运也被女护士敲了一榔头。
聂狗宝被榔头敲了以后,就垂头丧气起来,过一会儿,就被检查出了扁平足。
那条争上游的标语被刷到大队部后墙不久,碾头镇就开始争上游了。什么是争上游呢?干部们讲话说争上游就是赶超英美。一提赶超英美,就有人带着喊口号,一喊口号大伙儿就浑身是劲。争上游的意思就是喊着口号赶超英美。
那条争上游的标语刷到大队部后墙不久,各地就传来粮食产量放卫星的消息:有的地方亩产小麦五六千斤;有的地方竟然达到七八千斤。竟然还有亩产几万斤的。
碾头镇的老人们不相信,种了一辈子庄稼,没见过这么高产的。但有人拿着报纸来念了,能上报纸还有假?报上说得清楚,高产的密诀是:足水,足肥,深翻,密植。
总之,只要敢想,打多少粮食都是有可能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革命不革命,就看你的胆。
碾头镇的夏粮已经算是丰收了,但跟人家卫星比,就少的可怜。为争取秋粮产量放卫星,就要大干苦干,深翻密植.别人翻半米,碾头就翻一米;去年一亩谷子三万多株,今年整他三十万株。争上游需要革命乐观主义,再苦再累也要乐呵呵的,要一天到晚乐呵呵,必需喊口号。
早上上工的时候,人们无精打采,队长就提议,喊口号吧。就有人带头喊口号,大伙儿就跟着喊,越喊越起劲。
到了地头,队长给大家分派活,干不完不让回家吃饭。大伙儿就又蔫下来,这个时候就要再喊口号。
有时候活真干不完,那就真的不能回家吃饭。大家就趁队长会计回家吃饭的空当,抓紧时间在地上睡会儿。估摸队长会计快来了,赶紧起来再喊一会儿。如果队长会计觉得大家喊得好,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就把工分给大家让大家回家。如果队长会计耍心眼搞偷袭发现有人睡觉偷懒,就要开他的批斗会。
大家睡觉的时候,为防万一,要留个人放哨。后来发生了放哨的人也睡觉的情况,那就没办法了,就只好等着被批斗了。
争上游以后,碾头镇的人们白天睁着眼喊口号,晚上睡觉闭着眼也喊口号,都没心思干别的了。女人们的**再也没有那种胀鼓鼓的感觉了,男人们也是一天到晚软塌塌的。
碾头镇的讲古会上谈起了男人的软和硬,老光棍给小光棍们启了一回蒙。老光棍们的知识主要来源于集体劳动中男女间的打骂说笑,道理虽浅显易懂但因未经亲自证实细节处全凭想像,给聂狗宝留下的是朦胧而又离奇的印象。
聂狗宝根据这种印象认为自己被那个女护士敲坏了。来运去部队之前告诉聂狗宝说自己被榔头敲了以后,好长时间不会硬了。而自己原本是经常硬的。
聂狗宝则是被敲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那个女护士就硬起来了,后来甚至一见到榔头就硬了。
聂狗宝琢磨,想起女护士硬或许有道理,要是见到榔头也硬就是有毛病了。
喜生去部队不久,聂狗宝就去搞水利化了。如果不去搞水利化,就要去大炼钢铁,总得挑一样。聂狗宝想了想,反正都是争上游,去哪儿都一样。
搞水利化的时候是冬天,任务是要把去年夏天发大水以后被泥沙堵塞的几条河道清理干净,再加固堤防。因为这些河都和北边的黄河连着,关系着本地的旱涝。
聂狗宝搞了几天水利化就回家了,聂狗宝下河清淤的时候,脚被河底的瓦碴子扎了个大血口子。
冬天河道里的水虽然只有一尺来深,但是水面上都结了冰。清淤的时候要先把冰层砸烂,用抽水机把河水抽出来,再下到河里踩着埋脚脖子深的淤泥把淤泥起出来用架子车运到岸上。
下河的时候,大家都把鞋脱了,裤腿儿卷起来。因为踩在冰泥里穿鞋和不穿鞋都是一样的,一会儿脚脖子以下就冻得没感觉了,像长在泥水里,动一动脚就好像要断到泥里了。
那天聂狗宝光脚下河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钻心地疼。但很快就不知道疼了。上岸后才发现脚上有一条大血口子,估计是被瓦碴子扎的,走路也走不成。
队长见聂狗宝伤得重干不成活就让聂狗宝回家养伤。聂狗宝不愿意,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轻伤不下火线。队长很感动,给他派了个轻活,在河岸上看东西。
挖河的时候,河岸上放着几样东西:香烟,白酒,煤油,马灯。队长说,这些东西都是队里用搞副业挣的钱买的,这么多人就这么多东西,一要省着用,二要公平。
聂狗宝想,马灯是晚上加班照明用的,不牵扯省和公平;白酒是瓶子装的,多喝上一两口也没办法说。只有香烟可以做到省和公平。
聂狗宝征求了队长意见,规定,每人每天发四根香烟,想多抽自己想办法。
每人每天发四根香烟不久,,灶上的伙食也定量了,每人每顿二个窝头。香烟和伙食定量后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二肥子拿窝头换香烟;第二件是小猫不小心喝了煤油。
二肥子拿窝头换香烟的事是这样的:二肥子的烟瘾很大,宁可不吃饭也得抽烟,平时是烟袋锅从不离身的,但出来挖河的时候,听队长说队里管烟,二肥子就把烟袋锅撂家里了。
没想到聂狗宝为了节省和公平,把香烟平分了,每人每天四根。这样以来,原来不抽烟的也开始抽了,实在不想抽的就把烟攒起来,反正是公家按人头发的,不要白不要。
二肥子的烟不够抽,就跟别人借,借的多了,别人不给了,二肥子就拿窝头跟别人换。可是窝头也定了量,换了烟就吃不饱肚子,那也得换,二肥子的烟瘾大啊。
二肥子的烟瘾倒是过了,肚子却饿得受不了。挖河出的是大力气,光靠喝开水可不行。冬天里冰天雪地的,没有什么青庄稼可以充饥,二肥子只好跑到附近村子里吃人家烧火用的玉米杆上的干叶子。
干玉米叶子吃下去容易拉出来难,没过几天,二肥子的肚子就胀得跟鼓一样,怎么也拉不下来。有人说,这是憋肚了,只能用手往外硬抠。二肥子只好躲个没人的地方自己用手往外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那些玉米叶子抠净了。
小猫喝煤油这件事发生在二肥子拿窝头换香烟以后不久。
那天小猫下河后干了不长时间就觉得头晕眼花,因为头一天晚上加班到半夜才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喊着口号下河了。
下河前,小猫用白酒把脚擦热又喝了两口,马上觉得头晕乎乎的,心想是一早起来喝酒的缘故,等下了河抡了几下铁锨,忽然眼前一黑,头重脚轻,整个人就栽倒在冰泥里了。
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岸上,又是拍胸口又是掐人中,小猫才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
队长喊,把酒拿来,让他喝两口暖暖。有人把酒瓶子递过来,小猫接过去就猛灌了两口,有人抽鼻子闻了闻喊道,不对,是煤油。小猫哗地一口就吐了。小猫连续吐了很多天,一打嗝还是股子煤油味。
二肥子用烟换窝头和小猫喝煤油后不久,聂狗宝就回家了。
那年搞水利化的事情就是这样:由于聂狗宝脚上被扎了个血口子,被队长派到河岸上看东西。后来,工地上粮食快吃完了,烟酒也断了顿,队长就派聂狗宝回生产队拉粮要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