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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第二天天黑,聂狗宝悄悄进了家。蓝娥见了儿子,高兴的很。
    骨朵已经睡了,也要穿衣服起床,聂狗宝不让他起,说躺着也能说话。
    蓝娥问,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聂狗宝说,早到了,怕别人看见,在沙葛荡里躲了半天——我是跑回来的。
    骨朵问,好好的,跑回来干什么?
    聂狗宝说,他妈的,整天放卫星,不让人睡觉。
    骨朵说,能吃饱不能?
    聂狗宝说,吃的倒是好,就是老放卫星。
    蓝娥说,你也是个老实头子,只要能吃饱,比啥都强,吃饱了不让睡,比饿着睡不着强。
    聂狗宝跟爹娘说了会话,老两口说着说着就打起哈欠,聂狗宝说你们睡吧,我出去找个人。
    聂狗宝出门东拐西拐,到了前街的一条胡同里。翻过破院墙跳进大春家的院子,蹑手蹑脚走到堂屋窗户下压低声嗓音问,大春在家吗?
    屋里面大春他娘问,外面谁啊?
    聂狗宝说,婶子,我是狗宝,大春回来没有?
    大春他娘说,狗宝啊,大春不是在大炼钢铁上吗,没在家——你怎么回来了?聂狗宝不能多说,就吞吞吐吐地说,没在家就算了,我走了大娘。
    聂狗宝刚走出大春家的院子,后面就有人轻声喊他,竟是大春。
    聂狗宝踹了大春一脚,你**跑哪儿去了,等也等不来。
    大春说,你走后我就到窝棚里拿铺盖了,拿了铺盖到那道沟里见你拉的那泡屎,我想你已经走了,就赶紧撵你,撵半天不见人影,就找个麦草堆睡了一觉,然后就一路走回来了,这不刚到家,我也正想到你家找你去呢。
    两人走到村外坐到麦地的田埂上,麦苗已经长出来了,密实实的,踩上去软绵绵的。
    大春问聂狗宝,往后怎么办?
    聂狗宝说,我也正想这件事呢,不知道其他跑回来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大春说,对呀,年轻人都跑光了,好几十人呢。
    聂狗宝想了想说,今天算了,太晚了,明天晚上咱俩分头到别人家问问,看看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临别的时候,大春说,小心别让治安抓住,抓住就要游街示众。
    聂狗宝说,你也小心,万一被抓了,谁也不能供出谁。
    第二天,骨朵跟蓝娥出工,聂狗宝躲家里睡觉。说是睡觉,哪儿能睡着啊,一是饿得慌,二是聂狗宝向来不贪睡,大炼钢铁放卫星的时候,聂狗宝曾经发誓,回到家非睡他三天三夜不可,如今没人管没人问,却怎么也睡不着。
    聂狗宝确实饿了,算起来,还是前天吃的饭呢,那十五个油饼,两泡屎就拉完了。怀里揣的几个油饼,被狼撵的时候也跑丢了,聂狗宝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结果正如所料,一无所获。
    骨朵和篮娥晌午的时候回来了,一回家就塞给聂狗宝两个红薯干窝头。聂狗宝狼吞虎咽地吃完,点点头说,红薯干窝头比玉面窝头好吃,筋道还发甜。
    骨朵说,饿了吃什么都甜。
    聂狗宝说,冬天里又没什么活,出什么工?
    蓝娥说,你不知道,从大队到小队,干部换了一茬子。新干部有新章法。
    换干部的事儿,聂大宝听人说起过,除了大炼钢铁和搞水利化的干部外,在家留守的大小队干部被换了一茬子。严重的还要被打成右倾,右倾是什么意思,虽然搞不懂,但总归是不好的意思。
    换干部的事情是这样的:去年碾头大队的秋粮丰收后,干部们开始还有点沾沾自喜。但接着就被上面批评了,一是因为秋粮的产量跟别人的卫星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二是因为报夏粮产量的时候,各队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肯往高报。有的不但自己不敢往高报,还怀疑人家卫星是假的,这样就把上面惹急了,因为上面还有上面,上面的上面还有上面。一级一级压下来谁的日子也不好过,不严肃处理是不行的。
    所以,不肯高报夏粮产量的干部都被撤掉了,换上了一茬子二百五。
    碾头镇的男人中有些是很二百五的。
    小猫的光棍大伯就是其中一个。小猫的大伯外号叫三眼炮,因为是有名的二百五,连个媳妇都没娶上。三眼炮本来跟他娘住在一起,老娘前几年过世后,他就在那院老房里独住。
    过去有老娘管着,三眼炮还有所收敛,如今老娘不在了,老天爷是老大,他就是老二。
    他先把家里那只老黑狗整治哑吧了,他不原意听狗叫。然后把老娘养的那群鸡的鸡翅膀全部剪掉,他见不得那些鸡在院墙上树上飞来飞去的。
    二百五都是急脾气,三眼炮就是个火烧火燎的脾气。他娘去世后,他嫌做饭麻烦,一天只做一顿饭,煮一大锅玉面粥,早上吃不完晌午吃,晌午吃不完后晌吃。连锅都不用洗。有时碰上天阴下雨柴火湿引不着火,三眼炮一怒之下,端盆水就把灶里浇个透湿。
    去年秋收完种麦子的时候,大队给各小队要产量,各队按要求报了产量后愁得不得了。
    新大队书记说,这有什么愁的?只要在深翻的基础上,水肥跟上,多耩点儿麦种就行了。
    队长们问,多耩多少啊?
    大队书记说,往年耩多少?
    大伙儿说,一亩地十七八斤吧?
    大队书记说,今年就耩他个百八十斤。
    七队耩麦的时候遇上了麻烦,队里的那些老把式们牢牢地控制着耧门儿,不肯多耩。这样耩完一亩地,麦种还余下很多,队长急得在地边儿上团团转,那些把式们把该耩的耩完死活不肯多耩了。
    队长说,你们这是破坏大跃进,是右倾。
    三眼炮急了,三眼炮本来是在耧前使唤牲口的,听队长在旁边喊叫,走过来把耩麦的推开,把耧门儿开到最大,赶着牲口在地里撒开了欢儿,麦种哗哗地往地里流下去。
    老把式里有个三眼炮的本家大爷指着三眼炮骂道,龟孙三眼炮,你把麦子都沤到地里不怕遭报应啊。
    三眼炮笑嘻嘻地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只怕到时遭报应吃白面馍把我撑死。
    在三眼炮的指挥下,七队一下午就把所有的麦种都撒到地里了。
    耩完麦不久,大队开了一次批斗会。
    那些不肯往地里多耩麦的社员在群众大会上被批斗完,又扛着耧挂着右倾的纸牌子游了两天街。有的还被别的村子借去游了街。
    按道理说被游街的人是不准吃饭的,但如果不让吃饭游街的效果就差很多,喊我是右倾的时候声音就不够嘹亮,围观的群众就会起哄说,回家吧,啥**右倾,还没有耍猴子好看。
    游行的组织者决定:被游街的人可以吃饭,吃了饭必须把街游好,让广大社员同志们满意。
    耩完麦不久,三眼炮升成了大队的治安。每天在街头巷尾闲转,后来肩上还扛着支步枪,没事就这儿瞄那儿瞄的,小孩子见了都躲着走。
    聂狗宝问他娘冬天里还有什么活?
    蓝娥说,地里缺肥,从西坑里往外挖淤泥。
    聂狗宝说,今年的麦子长得好啊,踩上去瓷嘟嘟的。
    骨朵说,把全队的口粮都种到地里了,能不瓷嘟嘟的,闹不好开春得喝西北风了。
    蓝娥说,别说败兴话,要真能一亩地打一万斤麦子,喝几个月西北风也值。
    骨朵嗤着鼻子说,一万斤麦子?一万斤麦秸还差不多。
    篮娥说,打不了一万斤,五千斤也行,看到骨朵的神气改口道,三千?一千斤也行,**没说过不算数的话。
    骨朵说,也是,没准花这么多本钱真能打上个几千斤,说完舔了舔嘴唇,那才成了怪事儿了。
    聂狗宝晚上找了本队的几家人,问跑回来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都说没回家不知道。
    又问了几家外队的,有人说到一百多里地外的城市里给麻绳厂拉架子车了,有人说到邻县水泥厂扛活了。都是从大炼钢铁上结伙跑去的,谁领的头不知道,前不久托人给家带信儿来了。
    聂狗宝寻思这倒是条出路,想拉上大春一起去。
    刚到大春家的胡同口,迎面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像被鬼撞了,脸朝背后扭着大喊,谁?
    聂狗宝也吓得不轻,刚回过神,看到那人肩上的枪,知道那是大队治安三眼炮,转身就走。
    后面三眼炮喊,站住。
    聂狗宝走得更快了。
    三眼炮又喊,不站住开枪了。
    聂狗宝心想,那就是根烧火棍。
    聂狗宝见过民兵训练,二十来个人十几支破枪,卧到,起来,卧到,起来。从没听见枪响过。
    想到三眼炮平时那么二百五,其实遇事胆小得够呛,想装神弄鬼吓吓他,忽然听到后面一声枪响,感觉子弹从耳边嗖地一声飞过,挟带的热风把耳朵烤得发烫,撒腿朝前面跑去。
    三眼炮在那个人身后放了一枪,枪声太响了,三眼炮本能地闭住双眼,等睁开眼时,前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胡同里有人披着衣服赶过来,围着三眼炮问,怎么回事?
    三眼炮指着前边说,他妈的飞毛腿,一垛脚就不见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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