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喜生跟吕延陵谈了很长时间,直到熄灯号响起来,才各自回营房睡觉。
两个人说了很多体己话。回忆起那天下午执勤时的情况,吕延陵说那天下午执勤总觉得恍恍忽忽的,有种做梦的感觉。
喜生也说那天似乎看见有人影从眼前晃过去,但又不敢肯定。
吕延陵说,那是饿的,头一晕眼前就发黑,跟过去个人似的。
喜生想想也是,大白天从眼皮子底下嗖地过去个人,不是活见鬼了。过去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儿,而且那天是吃了炒黄豆的。
喜生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了,是不是过去接电灯泡接出的毛病又犯了?
喜生去了一回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检查,真是眼睛出毛病了,医生说喜生得的是飞蚊症。
医生说通常飞蚊症都是由近视引起的,眼前总有些黑魆魆的东西来回飘荡,一般并无大碍。知道自己得了飞蚊症,喜生感觉那天从眼前晃过去的就是这些讨厌的蚊子,但注意观察了好些天,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那天还是有个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自从被检查出飞蚊症,喜生眼前总有些丝丝缕缕的黑虫子一样的东西在眼前飘来飘去,它们在眼前固定的地方出没,周而复始,挥之不去。除了这些黑虫子,还有一个手印。喜生睁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这些讨厌的虫子,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大手印。
喜生很后悔到医院看眼睛,没有去医院的时候,喜生不知道自己得了飞蚊症,眼睛里似乎也没有那些黑虫子,知道得了飞蚊症后,那些虫子全飞来了,还连带着一只大手印。
一开始,喜生被那些虫子搅得心烦意乱,但慢慢地就习惯了,觉得要是没有这些玩意儿的话还挺单调的。站哨的时候,那些虫子在眼前飞过来飞过去,喜生能够分辨得出这条虫子跟那条虫子的区别,也熟悉了它们各自的飞行路线,它们的飞行路线是固定的,永远从是这个地方飞向那个地方,分毫不会改变。所以,观察这些虫子是很有意思的。
关于那只手印,据喜生的观察,差不多每天都有变化:开始是模糊的平面的,后来变化成清晰的有立体感的;开始是光秃秃的,后来连指甲长出来了。喜生担心,照这样长下去,那只手印还会长出什么东西来?
自从手印事件发生以后,喜生总做些怪梦:有时梦见九所被炸弹炸得稀里哗啦,残垣断壁中到处血肉模糊;有时梦见自己站哨时,有一帮来历不明的人硬往里闯,喜生喊对面的吕延陵,吕延陵呆站在哨位上一动不动,好像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喜生想过去阻止,却迈不动双腿,情急之下举枪瞄准射击,枪却卡了壳。
有时候,喜生从这些怪梦中醒来——他以为自己醒了——却仍在梦中,是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好多次,喜生醒了几回才醒过来,可醒来之后喜生的感觉还是在梦里。
在梦里,那个手印不停地生长,指甲之后,长出来的是皮肤的褶皱和细密的指纹和掌纹,指纹和掌纹之后,是一条半拉胳膊。总之,每做一次梦,那个手印上都会生长出一些东西。
每次睡觉前,喜生都很期待,想知道那个手印又长成什么样了。喜生有机会就想睡上一觉,做个梦。
喜生简直对那个手印着了迷了,训练的时候,站哨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想看看那只手印了,就凝神闭目,看看它长成什么样了。
那只手印有时长得快,有时长得慢,开始长得慢,后来长得越来越快,半拉胳膊很快长成整支胳膊了。
有一次在梦中,那支带手掌的胳膊竟然活动起来,在喜生的眼前乱晃,把喜生吓得赶紧伸手去挡,惊吓中睁开眼,看见那只胳膊还在眼前晃——不止是只胳膊,而是一个完整的人,那个人边拉扯他边喊,赶紧起来,你老家来人了。喜生这才看清站在眼前的是连里的通讯员。
通讯员对喜生说,快点儿,你老家来人了。喜生迷迷糊糊从床上起来,心想现在已经进入第二个梦里了。
喜生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时候是在梦里什么时候不在梦里了。他觉得很可能从生下来就一直活在梦里,从一个梦进入到另一个梦。不过有时能感觉到是在做梦,有时不知道正在做梦,但其实都在梦中。
喜生跟着通讯员往外走的时候,心里想,现在看起来不像是做梦,但实际上可能仍在梦中。
喜生跟着通讯员往外走的时候,心里很清楚,如果在梦里的话,今天是星期天,梦外到底是星期几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