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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第二天天亮,聂狗宝起来接着走,走了半天,不见小寨村的影子。聂狗宝停下来喘了会儿气,仰脸看那些高大的槐树。
    看了一会儿,觉得头晕眼花,金星乱冒,赶紧低下头,靠住一棵槐树的树干休息。低头的一瞬间,他感觉天上什么东西在飞。
    聂狗宝抬头往天上看,看见一个白色的猪尿殍一样的玩意儿在半空中飘动,猪尿殍下面吊着什么东西。聂狗宝顿时来了劲,跟着猪尿殍往前走。
    猪尿殍飞得时快时慢,越来越低,后来被一棵槐树的树梢挂了一下,被槐刺挂烂了,慢慢地瘪下去,聂狗宝心里跳的咚咚的,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猪尿殍飞得只有一人高的时候,被聂狗宝扑住了。聂狗宝趴在地上仔细看,不是什么猪尿殍,原来是一个大气球。
    气球下面拴着一个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子,聂狗宝费了半天劲把拴纸箱子的绳子弄断,把气球里的气放完。
    聂狗宝找个稳妥的地方把气球埋了,抱着那个纸箱子走到沙葛荡的密林子深处。聂狗宝坐在沙土地上,把纸箱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厚沓子五颜六色的纸张,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聂狗宝想看看上面写了什么,两眼却聚不起神来,那些字像是长了翅膀的虫子,飞来飞去的。聂狗宝索性不看了,也挖了个坑埋起来。
    聂狗宝往纸箱里又摸了一把,从里面扯出几个纸包,纸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聂狗宝抓住一个纸包用力扯开,因为用力过猛,纸包被拦腰撕开,里面装的东西撒了一地。
    捡起来看,好像是糖果,放到鼻子上闻了闻,又香又甜,不像是一般的糖果。聂狗宝吃过合作社里卖的梨膏糖,不是这个味,没有这个味儿好闻。
    聂狗宝撕开外面的包装纸,纸里包着的是一个白色的方块。聂狗宝把那个白色的方块放到舌头上舔了一下,突然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头嗡地一下,差点晕过去。
    过了半天,聂狗宝灵醒过来,头上出了一脑门子汗。聂狗宝心想,这个玩意儿太他妈的好吃了,真让人受不了。
    聂狗宝差点晕过去,一是因为,那个白色的方块糖太好吃了,二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这个东西应该是有毒的。
    聂狗宝听说,台湾的国民党特务经常往天上放各种大大小小的气球,上面搭着一些危险的东西,有反革命传单,有炸弹,还有下了毒的大米饼干和糖果。
    搞**前,聂狗宝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学校经常有这种演练:天不亮,学校的钟声就响了,全体学生扛着红缨枪跑到学校操场上紧急集合,老师或者是武装部的人讲话,发现从台湾飞来的东西落到了西南或东南的庄稼地里,要求大家前往搜查。大家就来到东南或西南地里,散开队形到处搜索。如果有人发现了可疑的包裹——这是事先放好的——就用红缨枪指着大喊大叫,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老师或武装部的人神情严肃地走过来,让大家躲在二十米开外,抱着脑袋闭着眼睛趴下。过一会儿,老师或武装部的人处理好那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抱在手里,告诉大家,任务完成了。大家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往回走,回到学校,还要表扬那个发现可疑包裹并立即汇报的同学。
    聂狗宝记得,每次演练前,老师或武装部的人都要给大家训话,要求大家不管何时何地见了这些可疑的东西不要因为好奇而擅自打开,因为里面的东西都极度危险:如果动手打开,里面的炸弹会把你炸上天;如果看了里面的东西,眼睛就要瞎了;如果吃了里面的东西,可能会七窍流血而死。
    聂狗宝想,今天这个气球应该是从台湾飞来的,一开始怎么没想到呢?自己舔了里面的东西,只能等着毒发身亡了。聂狗宝闭上眼睛躺倒地上等死。
    躺了一会儿,什么事儿没有,聂狗宝想可能是毒性还没有发作吧。
    台湾的国民党特务心狠手辣,不会轻易地把你毒死了事。没准他们下的是慢性毒药,今天让你瞎这只眼明天让你瞎那只眼,今天让你这条腿烂掉明天让你那只胳膊烂掉。
    聂狗宝想,虽然有毒,可那个东西实在是好吃 ,反正已经中了毒,死是死定了,不如死前过过瘾。
    聂狗宝把那个白方块糖放进嘴里,感觉到那个东西在嘴里慢慢地融化,像一块海绵一样,又软又糯,在聂狗宝的嘴里吸足了口水,那些口水变得香甜无比,聂狗宝忍不住把它们一口咽了下去。
    聂狗宝边吃边想,按道理刚才拆那个纸箱子的时候该被炸死,没死就算了,看了传单应该眼瞎,眼没瞎也算了,吃了里面的东西总该被毒死了吧,就算是慢性毒药,多少也得有点感觉,比如口渴啊,恶心啊,肚子疼啊,可是到现在,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
    把那个方块形的东西吃完,聂狗宝感觉身上长出了一股力气,那股力气把他憋得难受,站起来蹦了会儿跳了会儿才好受了点儿。
    聂狗宝想不通怎么会这样?躺在地上想啊想啊,终于又想明白了:台湾那帮狗特务知道我们正在搞**,害怕了,害怕我们搞成了**解放他们,所以用气球给我们送点儿好吃的讨好我们,好让我们解放他们的时候缴枪不杀。
    聂狗宝想起自己本来是到沙葛荡的小寨村找那两个鸟人的,但走了半天,却总也走不到,只好在路旁的一个庵屋里睡了一晚,然后接着走,然后就看见了半空中飘着的猪尿脬。
    想起自己在路旁的庵屋里睡了一晚,聂狗宝担心自己又进入梦里了,或者是进入到梦里的梦里了。继续往小寨村走的时候,聂狗宝往口袋里装了几颗撕掉包装纸的白方块糖,剩余的东西全都埋到沙土地里,上面插了个干槐树枝做记号。
    聂狗宝把东西埋好后,接着往小寨村走。第一次走了十几步回过头来,把沙土里埋的东西扒拉出来,清点了一番,一件都不差。第二次走了二十几步回过头来,清点了沙地里埋的东西,还是一个都不少。第三次走了五十几步才回头,数了数刚才埋的东西, 终于放心了,聂狗宝确认这不是梦,如果是梦的话,不但每一次数量不一样,就连埋的东西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第三次清点完,聂狗宝放下心往小寨村走,没几步就到了小寨村。
    聂狗宝穿过无人的街道,他想起这跟梦里一模一样,于是按照梦里的记忆,走进了一个空院子,进了堂屋。堂屋里靠北墙的土炕上的破被子下面并排躺着两个人,那两个人的脸被烂被子蒙着,估计是害怕太阳晃着眼。
    聂狗宝走过去一把扯下被子说,总算找到你们了。被子下面的两个人睁开眼,把聂狗宝吓了一大跳,根本不是那两个鸟人——那两个人睁开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聂狗宝凑近了听,听见那两个人说,有吃的吗?聂狗宝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白方块糖,塞到他们嘴里,聂狗宝这会儿看清了,炕上躺着的是两个老年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因为他们头发都很长,脸肿得都透明了,眼窝深得像两眼井。
    那两个人问,有吃的吗?聂狗宝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白方块,一个人嘴里塞了一块。那两个人的嘴蠕动了起来,不停地往肚子里吞咽着口水,半眯着的眼睛也完全睁开了。聂狗宝等他们安静下来,低头问道,你们见没见过两个人?那两个人侧过脸来问,还有没有?聂狗宝没有听清他们说的话,又问,两个年轻人,个子不高,跑得很快,你们见过没有?那两个人却突然坐起来,伸手朝聂狗宝扑过来,又长又尖的指甲把聂狗宝的脸都划疼了,嘴里大喊着,拿来。聂狗宝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聂狗宝感觉那两个人的指甲在他身后越长越长,吓得头都不敢回,一口气跑到沙葛荡里。
    后来,实在跑不动了,聂狗宝停下来喘了会儿气,快平静下来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说话,真是个飞毛腿啊。聂狗宝听见那句话,又往前飞跑起来,边跑头发便往上长,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聂狗宝听得很清楚,刚才说话的是永林爷,聂狗宝的记忆里,永林爷已经死过两回了。
    聂狗宝跑一阵歇一阵,刚歇一阵,永林爷的身影就追上来了,聂狗宝就要再跑。
    后来聂狗宝发现,这么跑来跑去的,始终在兜圈子。无论选择哪一个岔路,无论兜多大的圈子,最后都要回到原来的老路上,无论跑多快,刚停下来歇一歇,永林爷就撵上来了。
    聂狗宝认为,这样跑下去迟早要累死的,累死是死,吓死也是死,干脆不跑了。聂狗宝回头站在路中央,看见永林爷走过来,问道,你是谁?永林爷气喘吁吁地骂道,龟孙子,连永林爷都不认识了?聂狗宝说,你是永林爷的人,还是永林爷的鬼?永林爷又骂了一句说,你咒我死呢?聂狗宝说,我记得你都死了两回了。永林爷走过来说,傻小子,人只能死一回——我一回都没死过。
    聂狗宝大着胆子摸了摸永林爷的手,热乎乎的,再看看地上拖得长长的身影,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怎么没死呢?又觉得这样说不合适,改口道,你怎么在这儿呢?永林爷说,我来沙葛荡找吃的,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回去了。
    永林爷问聂狗宝,怎么见了我就跑呢?聂狗宝说,我记得你前一阵子死了,现在又看见你,能不怕吗?
    聂狗宝给永林爷讲了他死两回的情况,永林爷说,我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动不动就寻死的。聂狗宝说,你刚才说迷路了,怎么会迷路呢?永林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估计是闯进了刘秀摆的**阵了吧。聂狗宝说,迷了多长时间了?永林爷说,有一阵子了,我也记不清了,反正牲口棚里的牲口都死了,我也没什么事儿,食堂里又吃不饱,就来沙葛荡里找吃的,走着走着就迷了。
    聂狗宝问,沙葛荡里有什么吃的?永林爷说,野蘑菇啊,野木耳啊,还有其他东西,只要能把肚子骗过去就行。聂狗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块糖递给永林爷,问永林爷,吃过这种东西没有?永林爷接过来放进嘴里嚼了嚼说,这是牛奶糖,用牛奶做的糖,这玩意儿的养料高的很,一天吃一颗,连饭都不用吃了。
    永林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吃过牛奶糖,有些有钱人家的女人孩子天天吃这个东西,把小脸吃的又白又胖,白中透粉,——这是哪来的?
    聂狗宝拉着永林爷去找他埋起来的东西,如他所担心的那样,怎么也找不到了。不但埋东西的地方找不到了,连回碾头镇的路也找不到了。不但回碾头镇的路找不到了,连去小寨村的路也找不到了。他们在林子里走着走着,似乎看见前面村子里的屋脊和烟囱了,可是往前再走几步,屋脊和烟囱都不见了。聂狗宝跟永林爷在沙葛荡里转来转去,来来回回总是那几条路,他们好像是被困在一片巴掌大的地方,怎么也绕不出来。
    白天,他们一老一少就在那儿绕圈子。一开始心里着急,后来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走累了就随便躺下来歇歇,歇够了接着走,绕一圈回到原地后,两个人呵呵笑一阵儿说,又回来了。晚上,他们睡在用干树枝和芦苇搭起的小棚子里,说会儿话,睡一阵儿,再说会儿话,再睡一会儿。
    肚子饿了,永林爷就从树干上摘些野木耳或在树下的茅草地里采点儿野蘑菇,虽然不多,但永林爷总能找着一些,把野蘑菇或者木耳放进嘴里嚼一嚼吃下去,就把肚子糊弄了,渴了的话,就从沙地里刨茅根,那些长矛根长得白白胖胖的,嚼起来甜丝丝的,水份很足能解渴。
    过几天,干茅草下面长出了新鲜的绿茅草,一抬头,树上也发出了嫩绿的叶子,当他们发现树上的绿叶的时候,天已经暖和起来,春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枝头喧闹,隔三岔五的,就有一场春雨落下,那些细若牛毛的雨丝把树木和小草洗得干干净净的,空气里流传着一缕缕湿润的清香的气息。
    聂狗宝和永林爷被困在**阵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他们说起外面的情况,回忆中夹杂着猜测,好像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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