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这个雾气腾腾的上午,我坐着那辆破旧不堪的农民车,不知不觉地来到集团总公司的总部。我一路胡思乱想,一会儿思考如何迎接这项特别的工作任务,一会儿思考自己未来在总公司工作的前程。我不知跟随这部农民车奔跑了多少时间,经过了多少路程,穿过了多少条街巷。
可是,事实与想象相距十万八千里。我刚刚孕育的好心境被集团公司总部给我的第一印象冲得七零八落。我没想到公司总部的环境竟然如此糟糕。说得夸张一点,世界上任何一家有名企业都不会像这家总公司一样让人觉得不像一家有名的企业了。当我下车朝办公大楼走去的时候,目之所及,我还以为他们带我来到一个废弃了的广场哩。总部设在闹市中心一块空地的一幢办公大楼。四周用一人多高的锈铁栏杆围着,每根铁栏杆的顶端是一个红缨枪形状的尖刺。院门宽广,白天整天开着,侧边一间铁皮小屋里有一个看门人。庞大的一块空地,到处杂草丛生,竟然没有一棵树木,不是杂乱地堆放着绞绊机、脚手架、方木条、烂铁皮等各种建筑杂物,就是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各式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虽然有门卫老头把守,但门卫像一个没掩的鸡笼似的形同摆设,有不少市民大大方方地从这里进进出出。办公大楼一共四层,有两只巨型的石狮子分别在门廊两侧粗糙的柱子前面,楼房的砖墙很厚。楼下有一个宽敞的中空大厅,紧贴着办公楼有两个大型的农副产品市场:一个是乱七八糟的食品交易市场,一个是繁杂喧市的肉菜市场。最要命的是这里整天弥漫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鱼的血腥味,动物尸体的腐臭味,腐朽木材和老鼠的臭气,街道垃圾桶和坑渠呛鼻的气味,化学制品、皮革、植物的味道,还有杂乱人群散发出来的汗酸味和许久没洗的衣服的臭味。总而言之,这里像在大街上或市场里那样人来人往,时刻像煮开了锅的水一样人声鼎沸,无论在总部院子里、办公楼的大厅和走廊里,随处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闲杂人。
这哪里是一家知名企业应该有的办公环境啊。这情形实在让我感慨万分,一想到要在这样杂乱的环境下工作,我不禁有点失意。我悻悻地跟随小个子穿插人群,进入刚刚给我安排的二楼宣传科科长办公室。一进门,天呀,我从特别潮湿粘滞的空气里感到一股发霉的气味、臭烟味和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从昏暗的光线里所能看到的摆设都显得杂乱无章、混乱不堪。要不是被小个子和搬运工堵塞了出路,我早就忍受不住退出门外了。真让人作呕。我费了好大劲才将肚里的脏物压制住。我定神又定睛张望一番,这间特别宽敞的办公室同样让我惊叹不已,里面除了安放着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一套木椅茶具之外,还有一片可作小舞池的空间。然而,同样小山似的堆放着对我来说毫无用处的东西——整个办公室简直乱得让人寸步难行,要将这些杂废物收拾干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时,我被一阵从鼻孔里发出的哼哼哇哇的牢骚声吓了一跳,我发现靠窗的墙角里闪出一个人影,中等身材,穿着一件褪了颜色的灰西装,立即明白那位已经宣布被我替代、调离岗位的小伙子此时仍在室内。他正手拿小布袋、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收拾那些对他来说还有用处的东西。他显然由于事情过于突然,还来不及处理那些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发现里面不仅有旧报纸、坏笔杆、空饼盒、破碎布、粗毛毯、脏卫生巾等,居然还发现有些用过的避孕套和烂内衣裤之类的东西。这个家伙嘴里的香烟与其说是叼着,倒不如说是咬着,往上冒窜的烟雾薰得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从偶然露出的一排被烟屎薰黑的牙齿中看出,上下两颗尖牙像一把生锈铁钳似的把过滤嘴夹得深深的。他的办公桌又旧又破,桌面上布满了被烟蒂烧焦了的黑色斑点。面对这种尴尬的场面和带有怨气的人,我本来没有必要和他打交道,但我偏偏不怕自讨没趣,或者更确切一点是出于一种礼貌,我连想也没有想便走上前去客气地向他打招呼。这家伙果然仍在只顾收拾,并没有回应我,只是歪了一下脑袋,避免嘴上的冒烟掩着自己的眼睛。我在他面前站了许久,他才半眯着眼睛瞟了我一眼,嘴里更加频密、更为猛烈地喷出一阵烟雾。然后,他又一声不哼地只顾忙着收拾。尽管我领受过的屈辱肯定比他多得多,而且严重千万倍,但是,此时此刻,我想了很久也很难在这里用恰当的语言表述他当时复杂的内心世界,我的同情心使我挥手制止了小个子对几位蠢蠢欲动的搬运工的催促。现在,他爱怎样就怎样吧!我真想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和为人,我决不会像“空军一号”他们一样,见人跌倒了再踩上一脚,保证幸灾乐祸不是我的所作所为。我努力使自己松弛下来,静心等待他收拾妥当。我感到自己已经够宽容的了——我在此并非冀求别人的感激——可没想到这个家伙连最基本的一点儿礼貌也不懂,真是活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他自始至终连头也没抬起来便旁若无人地拧着手上的小布袋向门外走去。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还有意放缓了脚步,最终突然停了下来,莫明其妙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侧脸递给我一个怪模怪样的眼神,然后昂着头快步离开,一下子消失在通道的人群里,沉没在一片雾霭之中。
这时,站立门口等候多时的几个搬运工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哗啦哗啦地一边收拾一边打扫。顿时,满屋子飘扬着刺鼻难闻的气味和滚滚尘埃。接着,他们又七手八脚地摆设新搬来的办公用品。很快,一切安排妥当,他们又一阵风似地离开,还仿佛了解我现时需要静下来思考什么似的顺带把门关上。我打开桌椅旁边的窗帘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屋子里宽敞明亮了许多,我对此尚能感到满意。无论如何,这个**办公室的环境将我纷乱的情绪迅速稳定下来。老实说,我一辈子还没有在如此舒适的工作环境**办公哩。一个人拥有一个办公室,对我来说毕竟是这些年来十分奢侈的梦想。现在我拥有了,可以摆脱那几个无赖职员冷嘲热讽的纠缠了。我如同获得了自由,我的思维再也不会受到别人的束缚或禁锢。在这自由的空间里,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天马行空地漫想开来,可以将一切烦恼和杂念抛诸脑后,尽最大的可能发挥自己的潜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任务。我坐在办公桌前新购置的沙发转向椅子上,这种椅子我还是第一次坐哩,一坐下来就让我万分喜欢了。于是,我闭着双目,靠着椅背,跷着双腿,慢慢地顺时针转动,享受着悠悠旋转时在一片昏暗之中的境界,那种自由的飘动,那种万物皆空的虚无,那种随心所欲和无穷无尽的幻想……我一边旋转一边漫想,我又想得很多,我又想得很远,我又获得了自信,这种自信甚至迅速在身体上表现出来,我的腰杆笔直地挺立,热血向脑袋上涌……这种美妙感觉一直延续到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思考目前境况的时候。如果说,此前对承接这项工作任务还有点反感或犹豫不决的话,现在我要修正自己的看法,改变自己的态度,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荣耀。当然,我并不否定里面包含一己私利的狭隘思想。这一点,对我来说并不难以让人理解。试问,像我这样一个在社会上长期倍受压抑、倍受屈辱而屹立不倒的人,在忍辱负重的生涯中难道不会时刻盼望寻找表现的机会么!是的,姑且抛开我这个时候究竟有没有推挡拒绝的权利和理由——事情明摆着,我已经陷入了进去——只要我回想起刚才“空军一号”那几个跳梁小丑的恶作剧表演,我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争一口气,让他们刮目相看,让他们节节败退,我要让事实证明,我不仅有远大的理想抱负,而且还有应急各种突发性变化的组织领导才华。我不会放弃这个被人重用的难得机会。是时候了,无论从那方面来说,我都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在公众面前亮相表现的时候了。但是,如果有人凭此怀疑我的纯正动机,那也未免低估了我人生的存在价值,低估了我为人处世的气度,低估了我内心隐藏的良知和社会责任感,低估了我对这个社会未来的信心和希望。何况,我也认识到,对于一家企业开展这样的活动,活跃员工的身心,本身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啊,表明我们的董事长重视企业文化,关心员工生活。这是一项十分英明的决策。当时,我内心隐隐约约地、言不由衷地萌生了对这位知名企业家的肃然起敬之情。虽然,我对董事长真正意图或多或少心存疑虑,根据在短时间所见所闻中所获得的混乱不堪的环境状况信息来看,不知道这位董事长为什么别出心裁创办举行这台晚会,甚至多少怀疑他是否一时心血来潮。当然,如果我还有什么顾忌的话,也就是在情况不太了解的情况下,对于筹办这个嘉年华所面临的形势未免有些忐忑不安,怀疑自己是否具备能力和条件不负众望,担当重任。当然,我在整个思考过程中无法否定自己同时存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饶幸心理。然而,一旦我在反复思考中作了认真细致的通盘考虑,尽可能往好的方面着想,我的内心松动了,这种综合因素的考虑促使了我慢慢消除了原有的顾虑和抵触情绪。一旦这种想法慢慢地占了上风,我立即觉得应该抛开所有烦恼,义无反顾地担当责任,全力以赴助他一臂之力。回想起来,我从孩童开始到现在受国产战争片什么刘胡兰呀董存瑞呀李云龙18呀之类英雄潜移默化的影响太大了。于是,我热血沸腾,大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