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这就是生活了,哪能跟影视演得那样每天都轰轰烈烈不是哭就是笑的,那些惊心动魄、那些伤心断魂、那些幸福狂欢都不是平常日子,而是日子之河里的一块礁石,一座堤坝,不管它多高多险,终究还是要绕过越过的,然后归入平平实实,温温吞吞。
每天都和老屋墙上的石英钟一样,从家里出发,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家里,看似归零,其实是又过了一个日子,看似无用功,其实是在积攒与追寻。
每天清晨六点五十分,张梦澜准时起床,用公司年会发的电磁烧水炉煮鸡蛋,然后叫醒小打,在小打洗漱的间隙捞起鸡蛋到门口的牛奶箱取回一袋鲜牛奶,她自己则泡十二元一大包的奶粉喝。七点三十分,母女俩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往城北赶,四车道的水泥新路上车辆很少,不用二十分钟就把小打送进公司附近的一家私人托儿所,然后在五十五分准时迈进公司。公司上下班时间要求并不严格,但她对自己要求高了,也不想和同事们多照面。手头工作完成了,她不像别的同事坐着泡泡茶聊聊天,而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研究她的设计。
下班后回家自己煮,晚餐很简单,小打不喜欢吃干饭,她就用高压锅煮稀饭,菜是一荤一素,有时是一条鱼,煮法不讲究,关键是营养,鱼放进锅,加水加醋加盐,又简单又快捷,过日子讲究的就是实用实在。如果哪天早上小打不吃鸡蛋,那晚餐就必定有一碗清水炖鸡蛋,这是大脑发育必须的营养。
小打吃饭很慢,她就将中段的鱼肉挑净刺,再用汤匙细细碾碎喂小打,青菜也切得极细极细,方便小打下咽。等小打扶着褐色石板矮茶几从小塑料凳子上站起来后,她才就着鱼头鱼尾下饭,或者直接用炖蛋的碗装了稀饭,浇上所有的菜末菜汤,三口两口解决了问题。
晚饭后,母女俩洗了澡,清清爽爽地出门散步。小打的衣服很时尚,都是从童衣专卖店买回来的,在小打的穿用教育上,张梦澜的观念是可输一个人不可输一群人。好心的同事、街坊收拾了旧衣服送给小打,张梦澜说谢谢后收下,却一次也没给小打穿。她自己也更加注意仪表,以前她总是睡到再不起床就一定会迟到的那一分钟才跳起来,模模糊糊地从衣橱里抓一件衣服就往身上套,现在她会给自己两分钟时间来考虑衣服的搭配,套装、单衣拆开混穿,所以虽然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为自己买过新衣服,还是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婚姻已经垮了,日子却不能垮,一个女人的垮掉必然从服装开始。
出门后,她们通常会到附近的公园逛一圈,那里空气清新,还有一些孩子的小玩艺。公园门口摆了几辆摇摇车,色彩鲜艳,底座固定,上面是动物或者船只、飞机的造型,底座上的电开关一按,车子就小幅度地上下前后摇晃起来,彩灯闪烁伴有轻快热闹的电子童谣,很讨孩子们喜欢。每次经过,小打都要抱着张梦澜的腿不肯挪脚,张梦澜有时不想让她玩,可一看到小打巴巴的眼光,她的心就软了下来:父爱都缺失了,难道连这点小乐趣也不能满足她?
重大的传统节日张梦澜还会带着小打回二叔家,其它如生日、五一、六一、七一、八一……张梦澜都要带着小打热热闹闹认认真真地庆祝一番,周茜笑她这是在乱折腾。她笑笑说,连折腾的心劲都没有了,日子还有什么滋味?
晚上九点半,哄睡了小打,张梦澜就拿出书本自学,她现在涉猎的范围很广,什么书都看,设计学、经济学、法律学、心理学甚至风水学,虽然暂时用不上这些知识,但相信机遇还是会青睐那些有准备的脑袋。
这天上午,张梦澜正躲在档案室看书,公司副总李晋走了进来。李晋从省公司下来任职还没一年,张梦澜只在公司大会上看过两次,他主持的会议时间都很短,言简意赅,是个雷厉风行的领导。张梦澜慌忙站起来,印象里这是李晋第一次光临档案室。李晋笑着说,你就是张梦澜吧,你忙你的,我没什么事,路过,随便进来看看。他左瞧瞧右看看,目光落在张梦澜的书本上,说,听说你是正规科班出来的,怎么会窝在档案室?张梦澜说,我进来那年,刚好档案室的蔡大姐退休,就让我先顶这个班。李晋接过话头,你倒是扎实,真把自己扎根成档案室里的一块砖了,你就舍得自己苦读多年的专业?张梦澜翻动手中的书本分辩道,我没放下。李晋说,放没放下,你说了不算。最初的拘谨在谈话中放松了下来,张梦澜个性中叛逆好强的因子就被李晋的话给激了出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图纸,说,这就是南山大桥的设计图,我研究了一下,发现如果当初我们能在这两道红线的正中稍为作些修改,并将预应力混凝土连续箱梁、简支空心板结构换成预应力混凝土简支小箱梁结构,再把主河床中的独柱墩轴线与水流夹角小于五度、河漫滩中桥墩轴线与水流夹角大于五度的平面布置改为双幅桥独柱墩布置,相邻桥墩轴线水流方向夹角小于五度,同时改满堂支架现浇及预制吊装的施工方法改为全部预制吊装,我认真算过了,这样一来不但可以缩短三个月的工期,以当时的施工价格算还将可以节约两百五十万的工程造价。李晋的眼睛亮了一下,却淡淡地说,你对我的一个竣工多年的工程指指点点算什么本事,关键是要拿出当前最为独到的见解和最适宜现在社会技术的方案。张梦澜的脸腾地红起来,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她只关注工程,没注意过设计人是哪个,刚才争强斗气,胡乱把它拿来说事,没想到却直直拍在了领导脸上。李晋也没再说些什么,只深深看了张梦澜一眼,离开了档案室。
从那以后,李晋经常会打电话让张梦澜送材料过去。有时候,他会拿出公司里的一些设计图让张梦澜谈谈看法,张梦澜终归是聪明之人,往往也能说到点子上。三个月后,在李晋的力挺之下,张梦澜被破格调到设计科。
通知下来后,张梦澜只用一个小时就清理出自己的全部用品。她的办公桌就在综合办最里面的角落里,综合办人多东西材料也多,一大叠旧报纸旧书籍旧材料没地方放,大家就扔在张梦澜的桌面上,满满一桌子反倒没两件是她的。张梦澜抱着小纸箱,精神焕发地去设计室报到,设计科的办公室都朝南,一间两个人,别的科室还在爬格子的时候设计室就有了286,别的办公室才装286设计室的已调换成586,但这并不代表设计室的人享受到的待遇就比别的科室高出多少,和大多数国有单位一样,形形色色抱铁饭碗的人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可有可无的吸血虫,他们拿着少数人的设计方案四处卖钱,收入分配却没有向设计室倾斜多少,但在办公条件上绝对是尽量改善,这就像养鸡养鸭,你想要它多下蛋就得多给它营养,和其它无关。刚到设计室的张梦澜看不透这种智力的盘剥,好在她也没有太多杂念,一心只想多学习多做事,而设计室无疑是最能满足她进步需求的地方,她对李晋充满了感激之情。中国人表达感激的方式除了送礼就是吃饭。和大多数人一样,张梦澜首先想到的也是买两瓶茅台酒两条中华烟上门去答谢,可李晋家住省城上门不方便,公司虽然给他租了公寓,但孤男寡女的实在不适宜上门。那就请吃饭了。怎么请呢?在家里肯定不合适,那就只能去酒店了。
李晋一眼就看出张梦澜请他吃饭的用意,直接了当地拒绝了她,为什么?如果是想答谢我,那你把工作做好,就是对我最大的答谢。
张梦澜窘红了脸,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事先设想了千万句李晋可能推脱的话和自己的应对理由,就没想过他会这么直接,一点弯都不拐。
李晋看了看她,语气有点缓和,没其它事,工作去吧。
张梦澜急了,我已经订了一个包间。
李晋翻着手头的文件,头也不抬地说,现在退还来得及。
张梦澜说,但我还有一个理由。
李晋说,什么理由?
张梦澜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想总得庆祝一下。
李晋一直板着的脸突然裂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儿童节?这就是你请我的理由?我还没老到了返老还童的地步了吧。
张梦澜意识到自己的荒谬,也笑了起来,但仍很真诚地说,不是为您庆祝,我是想请您帮帮我,我女儿从生下来到现在,每年都是我一个人为她庆祝。
李晋心里略微一沉,收起笑,说,那好吧,但下不为例。
张梦澜没想到就这一顿饭,让自己又陷入了流言之中。
流言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防不胜防,像一个讨厌的偷窥者,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你身边,稍不留意,它就一拥而上,用嗜血的舌头舔噬你。
在日益壁垒森严的城市,只有流言和病毒可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即使是漏洞百出,它也会以最快的速度流传。假若是那种制造者有心、传播者有意的流言,那就只须在流言之弦的末端轻轻拨动一下,就能够蝴蝶效应一般地引发一场吃人的海啸。
剔除流言,那个晚上不管是对张梦澜还是对李晋来说,都是一个非常轻松非常愉快的夜晚。张梦澜离婚后,一直都陷在谴责、猜疑与忽明忽暗的嘲讽中,直到近段才从那种郁闷压抑的气氛中透出一点气来,心情一好,她活泼与阳光的天性就倾洒而出,这种自然而然的性情,任何安逸、磨难与流言都不能消灭它,只能暂时围困它,一旦有了机会它就会脱离樊笼,感染着影响着周围的人。而李晋对这个下属的感情纯粹是出于对一个有能力有追求晚辈的欣赏与呵护,家在省城,平常的晚上他除了喝酒应酬就是一个人守着一台电视机或一本书打发时间,这种温馨的家常温暖给了他别样得轻松与快乐,更别说还有小打这个小开心果了。在小打身上,他看不出单亲家庭的痕迹,整个晚上小家伙都在顽皮地闹这闹那,还自以为聪明地戏弄两个大人,比如张梦澜不让她喝太多的雪碧,她坚持要,张梦澜提议说举手表决,当她看到张梦澜和李晋都举手表示不同意的时候,就举起自己双手和双脚洋洋得意地说,这个代表伯伯,这个代表妈妈,所以我可以喝了。实在让人捧腹。可问题也是出在小打身上,他们从凯景度假村的休闲餐厅出来的时候,一些父母也陆续带着孩子离开,走在前面的一个小男孩耍赖着要“骑马”,那个父亲宠溺着把孩子扛在肩膀上,孩子的两手抱着他爸爸的脑袋一边嚷着“驾……驾”,一边“咯咯咯”笑得东倒西歪。小打和李晋闹熟了,就扯着他说她也要骑马。这就有点过分了,对于一个领导或者客人,小打的要求实在不礼貌,张梦澜就厉声喝住了小打。离婚后张梦澜很少凶小打,什么事都耐心跟她说理,小打被妈妈这一声突出其来的断喝吓懵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个大人。李晋不忍心了,他在小打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孩子潜意识里对父爱的渴望,他制止了张梦澜,一把将小打举到肩膀上,扛着她往停车场走。这个场景真是太生活太温馨了,任何一个打照面的人都可能误以为这是一家子,更不要说看到李晋与张梦澜就拉着老婆孩子躲在门后的黄少东了。
只一个上午,一场关于通奸的绯闻飓风般把每个人都卷了进去,除了风眼里的那两个。主角之一是离家在外的孤身领导,当然这流言得以流传的主要原因也因为李晋的官还不够大,如果他是单位里的一把手,那么即使是事实人们不但会把它窝在心里,还会有一心只怕领导没兴趣的人会踊跃创造让张梦澜关心领导的机会,以此和领导保持高度得一致,遗憾的是李晋坐的只是院长书记下来的几个副职之中的最后一把交椅,这就怪不得流言了。流言的另一个主角是年轻的离婚女人,且不说其它,就这两人的身份,把他们拴在一起不套上情节也足够人们联想多时了,更何况有黄少东在积极地创造故事。大家虽不齿黄少东的为人,也知道他曾经的不良企图,但在流言的世界里,正人君子远没小人受欢迎。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是中国历代整人的基本策略,现在社会文明了,把人往死里整的事情不允许干了,流言就应运而生,它是整人运动在这个时代里产下的畸形儿,是一个群体对一个个体或明或暗地集体批斗。
这个绯闻成了单位最为热门的时事新闻,版本也在流转中迅速升级完善。如果不是因为笔墨关系,光这些版本就已经可以形成一本书了,而且情节精彩内容详实,原始版本是说有人在度假村看到李晋亲亲热热地和张梦澜母女在一起,这自然是黄少东的版本,出于对李晋地位的忌惮,他不说自己昨天也去了凯景度假村的休闲餐厅,也不说出真实碰上的地点,而是以偷梁换柱的方式,加上极端暧昧的语气和表情,引导兴奋的人们往绯闻的联想路上奔跑。果然,人们很快将此升级为有人亲眼看见他们三口子住在度假村里。再下来就扩展成张梦澜在省城读书时就让李晋给发展成了“备用胎”,要不凭她那张文凭又如何肯在档案室里窝囊地一呆几年,不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嘛。要不李晋怎么肯从大省城里来到这个小城市任职,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可怜的钟力成了他们外情的替死鬼,现在这个替死鬼觉醒了,怪不得小打会和李晋那么亲?
一切疑问似乎都豁然开朗了,一切解释都合情合理了。
张梦澜又看到了初离婚时人们的那种暧昧眼光和意味深长的笑容,比如她走进一个办公室,明明远远地听到大家热烈的谈话声,等她一走近,人们就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然后才是一两个人讪讪地扯出一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来。她才一转身,后面的眼光就如箭羽般朝她射来,满满地戳在她的背上。一旦她走出大家的视野,后面就又响起一片低低的嗡嗡声。她再一次清楚清晰地知道,各种带着想法贴着标签的眼光又密集地投射在她身上了,她再次成了舞台上的独舞者,从四面八方打过来的聚光灯束在她周围的地上投下了一些光怪陆离的影子,她甚至能察觉到阴暗中窥视的眼光和眼光下面一根根红红的软软的舌头在贪婪吮吸与噬咬。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和上次不一样,这回没人会来惹她,也没人会来接她的招,像空气里的大棉团,明明要将你闷死了,你的拳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力。
流言当然不会仅止于此,和所有的闲话一样,最后都会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与当事人会面。这一天,张梦澜刚到办公室,就被纪委刘书记叫了去。刘书记关上门,和颜悦色地给张梦澜泡了一杯茶,才言归正传。原来有热心人不忍让李晋的老婆“可怜”地蒙在鼓里,辗转了好几个渠道,将这个流言非常郑重非常婉转却又非常明确地告诉了她。李晋老婆是个急性子,当即就把电话打到李晋那里,偏偏李晋那晚接待醉酒关了手机躺在公寓里睡觉,这一下就坐实了罪名,他老婆一气之下就给纪委书记打了电话,要求严惩不要脸的离婚女人。
张梦澜目瞪口呆,谢恩不成,反陷恩人于浑水之中。
刘书记说,我个人是完全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且不说我对老李的了解,就是你在公司这么多年,不搬嘴弄口舌与人是是非非这一点,我也知道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昨天晚上,我已经对李夫人坦言了我的看法,今天只是例行公务核实一下,希望你能坦诚地告诉我,并相信我会妥善解决。
想到一个人带着孩子认认真真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没招谁没惹谁,换来的却是几声虛情假意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无头无尾没完没了的孤立与猜疑,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就从张梦澜的心里突突突地往外涌,堵在喉头,然后眼窝一热,她高高地昂起了头,这是不让眼泪流下来的最好办法。用力吸几口气,她缓缓地把自己与李晋的几次接触原原本本地说一遍,包括每次的细节和双方的对话。依她我行我素的性格,绝对是不屑于作这种解释的,何况她研读过法律,知道没人有权质问她审判她,但理智告诉她唯有如此才可证实李晋的清名,尽管内心的屈辱感是如此得强烈。
她保持着高昂的姿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坚信自己没做错什么,因为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事既然查了,我坚决要求查到源头。
刘书记说,这事,我看就到此为止吧。有关方面,我会去解释,你也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就当它没发生过。
张梦澜的鼻子一酸,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
刘书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确实没做错什么,但你也要记住一句老话,人活着就是坐着说别人、站着给人说,如果你不想给人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