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中国,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房地产这个活蹦乱跳蠢蠢欲动的赛手,历经几年的刺激精神已经高度亢奋,骤然冲进了跑道。他本该是一名长跑选手,可一线城市的教官、啦啦队和粉丝们全都在奋力地尖叫,奋力地呐喊助威,为他奉上红牛奉上兴奋剂,刺激得他失心疯一般地往前冲,并迅速向二线城市漫延。
张梦澜所在的这个三线城市,房价也开始一天天小碎步上涨,可除了少数官员和地产商们,人们还没有发现房子的商业价值和投资价值,还没意识到藏在其中巨大的获利空间,对于房子的价值认识人们还停留在传统的使用价值和评价价值上,把房子视为一个人一辈子的功德,是建功立业,是安身立命,更是生命中最为庄严最为庄重的大事。家字上面是宝盖,只有房子才是婚姻、家庭的保护伞,没有这个大本营,婚姻就无法腾手挪脚。
高寒与张梦澜的当务之急就是买房。高寒离婚时,十五岁的儿子坚决要随母亲生活,高寒除了一次性支付孩子高中、大学几年的学费生活费外,还把房子直接过户到了儿子名下。他对张梦澜说起这些的时候,心里很是忐忑,他说,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你会要我吗?张梦澜心里漾着柔柔的感动,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和钟力对待离婚的态度是多么得不同,她拉拉高寒的招风耳,心疼地说,你如果不这样做,我才会不要你呢。爱归爱,结婚还是要遵循传统习俗的。一个人出嫁,从哪个门出,从哪个门进都是有讲究的,虽然再婚不必和第一次那样遵守繁琐的礼仪,也很少有人大张旗鼓地请客设宴,但婚嫁过门的礼节还是要遵从的。高寒没房子,父母家那个小二房,高寒弟弟一家三口子也住在那,不可能为他们腾出一间婚房。他们也不是不能住在张梦澜的老屋里,但那会让人认为高寒入赘,这对高寒这样自认为有点身份地位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当然他们两个都有公积金,买一套房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们知道目前的房地产市场非常混乱,很多开发商根本就是在空手套白狼,拿了银行和购房人的钱才准备去盖房子,你交了钱,还不知要等到牛年马月才能够拿到房钥匙。可急也没用,一个人买房建房都得看有没有房运,运气不到,再怎么扑腾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找运气不如撞运气,就在他们为结婚房子大伤脑筋的时候,高寒的妹妹高琼也在为卖房子的事头疼。高琼的公婆原是城郊农民,随着城市的扩大,一个大型商业中心选址在他们村里,整个村子的农民一夜暴富,从入不敷出的负翁翻身成为腰缠万贯的富翁。高琼婆家以前虽穷,但祖上留下的房多地多,而且在很多人倾尽家财为孩子买一个居民户口的时候,她家因为穷没有一个孩子农转非,现在好了,冬风变成了春风,农转非从原来的户口福利变成了户口陷阱,她家分得的安置地就比别家多出了许多。分到安置地的农民们也没有意识到土地的巨大利益,很多家有住房但手头余钱不多的人家就以三万五万的价格把地贱卖给别人建,也有的就找几个手中有现钱的购房人合作建房。高琼公公分配家产的时候,高琼老公没要补偿款,只要了一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安置地,他早年跑长途货车,积攒了一点钱,向朋友们借了些,又跑信用社贷了一点,就以一己之力把房架子给搭了起来。房子没装修,身体却查出了胃癌,农民没有医保,医院又是个最不拿钱当钱的地方,一天一大把,家里四个兄弟也都在找钱盖房,实在凑不出来,无奈之下就想低价卖掉两层以资治病和做房子的内外装修。
在母亲那里听到消息的高寒马上带着张梦澜去看了房子。那里离张梦澜单位不超过一公里,房屋的整体结构都已完成,稍事装修年底就能入住,最让高寒中意的是只要把顶层略加改造,即可弄成复式住房。高寒的父亲胜利实现了扎根城市,但他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回老家重建大祖屋,高寒虽然没想过回老家建房,但在思想上还是传承了父亲的大房屋观念,即使他最初的设想只是一个小套房,一旦有了可能,也是要建大的。说到底,大房子和漂亮女人一样,永远都是男人无止境的野心和追求,一有机会,就会用尽一切手段去征服去拥有,房子越大女人越美,男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就越强烈。
可钱才是大房子的基础,高琼那边绝对不容许拖欠房款的,即使是自己的亲哥哥。高寒手头略有节余,在朋友亲戚中凑了十万,再到银行贷一点,房款基本没问题,可内外装修和添置家具的钱就再也凑不出来了。
那就只能卖张梦澜的老屋了。
张梦澜把想法告诉了二婶于婉,离婚的事情已经让家里人够生气了,这次她想事先取得二婶的支持。于婉吓了一跳,也不敢擅作主张,虽说房地产开发了,但她周围的人群中还都只有买进的没有卖出的,即使是旧房子人们也是闲置着,或者出租给往城里涌的农民工。于婉对张梦澜说,你别仓促做决定,还是先和你二叔姑姑们商量一下吧。
事关根基,二叔又召开了家庭扩大会议。虽然房子是张梦澜父亲留给她的,无涉他人,但卖房是拆前人老骨头的大事,没到非不得已,动它就是败家。
澜澜,房子是你爸留给你的念想,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就忍心把你爸爸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弄掉?大姑一反常态,一看到张梦澜劈头盖脸就是责怪。
电视早关掉了。张梦澜的面前都是人,对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二叔,三姑双臂抱在胸前站在窗户旁边,二姑坐在对面的电视柜上,大姑拉了个小凳坐在茶几另一边……一家人危襟正坐如临大敌,还真有点像三堂会审。张梦澜故意玩笑道,又不是把房子败落掉,我是拿它去换新房,这叫以旧换新。
有你这么愚蠢的女人?你还没结婚就把自家房子贴给人家,万一以后夫妻反目了,你要往哪退?到时还不让街坊邻居们给笑掉大牙。二姑倒是一如既往的性急,也一如既往地不给人留面子。
张梦澜耐着性子说,哪能叫做贴呢,我们是共同建房。高寒确实没钱装修,能借的人也都借过了,难道我把房子闲放着,袖手旁观地看他四处碰壁。
你看上去聪明,其实一点脑子也没有。你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房子留着将来就是小打的,你把它卖了,以后你拿什么给小打,你们母女又要住哪?三姑冷笑道。
当然是住我的房子了,卖房的钱拿来装修,房子也有我的一半,将来自然要留给小打。张梦澜努力想把道理说明白。
你想得简单,男人把房子看得比命还重,到时人家一定是要留给他儿子的。二姑抢过了话头。
他儿子已经有一套房了,何况小打要受他抚养,在法律上就是他的女儿,有权继续这份房产。
继承?万一你们离婚呢?三姑气愤地说,到时你们母女就跟乞丐一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当时离婚,要不是有你爸的这套房子,你们母女要去哪?
张梦澜将怀里的包往椅子上一撴,声音也高了起来,我既然要嫁给他,当然要和他同舟共济。我们还没有结婚就净想着离婚了怎么办,那日子还怎么过?
二叔说话了,房子毕竟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地方,没了房就和没了根一样,到哪都是虚浮的。
张梦澜缩了缩脖子,说,新房就是我和高寒的根,怎么会没根?高寒的责任心很强,不会乱来的。
大姑摇了摇头,叹息道,多留一个退路总是好的,以后的事情谁能想得到呢,是人都会变的。高寒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么乖一个孩子,娶回来的老婆人见人爱,她又漂亮又温顺,就是洗脚水也是要调好端到高寒面前的,这么好的女人现在要到哪去找呀,谁能想到高寒他说离就离婚了呢?
婚姻不是漂亮懂事就能维持的,还得有爱。张梦澜说,她倒是坚信自己就是高寒生命中最为特别的一个女人,是高寒愿意用生命来疼着爱着的女人,而这,绝对不是相貌与性格所能够取代的。一个女人,不管她受过什么样的伤害,爱都是她一生的宗教。几乎所有的女人在爱着的时候都会一厢情愿地以女皇自居,坚信自己就是男人最爱的女人,女人又是种最没有记性的动物,即使她刚刚体验了自己不过是男人的一件衣服的真相,痛过之后再次去爱的时候,还是会重复错误,依然会将自己全部付出,甚至不会去想一想即使爱是女人的宗教,那么教主也永远是男人。
二姑拍着柜子,犀利地说,他不爱她,当初怎么会结婚?你现在还年轻,他当然也是对你千好万好的,等新鲜感一过,他还不是一样踢了你?
你,张梦澜气得的舌头打结。
来,喝茶,喝茶。于婉拿着茶壶给大家续水续茶,以缓和气氛,又说,以后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去猜测了,谁知道会怎样呢。我也觉得,自己有房子心里会踏实一点,而且我听说那片区已经列入拆迁计划,估计不用多久就能上马,你爸那房子地处中心地带,别看它是几十年的破烂房子,要是一拆迁,那可是寸土寸金,现在卖它不值钱,太亏了。
三姑说,他要是真心对你好,又怎么会让你卖掉你父亲的房子,他怎么不去卖他父亲的房子?
张梦澜说,他父母亲不是还健在嘛,卖了住哪?他也没说要让我卖房,可他都借贷无门了,难道我就看着他让钱逼死?究竟是房子重要还是生活重要,是钱重要还是感情重要?
二姑又拍起了柜子,你怎么就这样不听劝,吃过一回亏了还不懂得吸取教训,将来你肯定要后悔死。
张梦澜说,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怎么会后悔?
一整个晚上,谁也说服不了谁,叔婶姑姑们又气又急,却又拿张梦澜没办法,双方闹了个不欢而散。
张梦澜最终还是把房子卖给了周茜的一个远房表姐。周茜的表姐和她丈夫进城十年,她丈夫是泥水匠,她在一家服装厂做车工,和很多进城的农民工不一样,她们夫妻并没把累死累活赚来的一点钱寄回老家盖房子,村里的年轻人一拨一拨地往外走,村庄没了以往的繁华,他们不懂得什么城镇化战略,但明白人一旦走出去了,就没有再转回来的道理,连村里的希望小学都快变成空房了,还浪费钱盖房干什么?刚开始,他们也不敢奢望在城里拥有一座自己的房子,他们比不上张梦澜高寒这样的城里人,打工的单位绝对不会给他们分房。他们也比不上高琼的丈夫、公公他们,虽然同是农民,同样是田地宅基地,可因为不同的地域而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就注定要一个一辈子为房子打工另一个则一辈子吃房子的红利。
之前,他们租住在一个四平方米的地下室里,用最少的生活成本维持着一家人最基本的生活,打工多年也积攒了一些钱,按说这些钱也够付一套大二房的首付了,他们却从没动过那个念头,一来是银行按揭的利息一加上去,房价就高出了许多;二来打工是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活计,万一明天找不到事做,房子让银行给收走怎么办;三来买旧房还可以省去一笔装修和水电入户的费用。所以当周茜告诉他们有现成的房子要低价转让的时候,他们的心就狂跳了起来,遥不可及的星星竟然垂到了眼前,几乎没有犹豫,夫妻俩就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又分头到各自的亲朋好友家里走了一遭,虽然彼此走动没以前近了,但只要是买房建房,大家多多少少还是会扶一把的。为建房借钱不丢人,而是荣光。
张梦澜的房子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三房一厅,砖混结构,坐北向南,顶楼。那时,周围一片空旷,到处是平房,五六两层是没人要的,房改也是最便宜的,哪想有一天周围的房子齐刷刷地长高,没有五层高度就再难见阳光,当初最不好的转而变成最好的。房子外观是旧,但因张梦澜修缮过不久,且通风采光好冬暖夏凉,非常适合居住,周茜表姐两口子看了很是钟意,也没还价,就连房子带家电家具一起签订了买卖协议。
隔天,周茜的表姐怕张梦澜反悔,马上凑足了钱要给张梦澜送过来,周茜打电话来的时候,张梦澜告诉她直接交给高寒就行了。周茜说,真全交出去呀,不给自己留点儿?张梦澜说,最值钱的人都交给他了,还留什么?周茜笑,你这宝也押大了吧。张梦澜说,婚姻就是豪赌嘛,押上这点钱,如果能换来一辈子的爱与幸福,岂不是赚大了。周茜说,你押上的何止是钱,你是连你的情感和身家性命全押上了。张梦澜哈哈大笑,豪气地说,他都交出了下半身,我也得把下半生交出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