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排那几幢是房地产公司开发的楼盘,顶楼均是一个尖顶的假阁楼和一个小平台。有一天,张梦澜到后阳台的杂物柜里拿东西,突然发现对面屋顶的假阁楼窗户变成了一个玻璃拉门。又过了几天,张梦澜看见几个工人从那个玻璃拉门里钻了出来,在小平台上忙碌。又过了一些日子,那个小平台变成了一个玻璃屋,玲珑剔透精美绝伦,最后工人们在屋顶和前左右四面玻璃上安装了电动隔帘,隔帘的密封性能非常好,一关上,一片透明的风景戛然而止。
每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都深藏着水晶一样的绚烂梦想。张梦澜也对这个屋顶上的玻璃屋充满了好奇,她想象着在星斗满天的夜晚,拉开所有的帘子,静静地躺在里面,或者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可以喝点啤酒或者葡萄酒,也可以不喝,可以想点什么,也可以不想,就那样与星星面对面,与自然面对面,与夜晚面对面,与生命深处的自己面对面,那是一种何等的幸福与平静?而那个异想天开在屋顶上建玻璃屋的人,一定是个童话一般的一尘不染的纯净女孩。在工作的间歇,她常常走到后阳台,期待看到那个梦一样的女孩。
这天下午,张梦澜把自己从小书桌前解放出来,边扭动着发酸的脖颈边习惯性地走向后阳台。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像被人施了定身术。她瞪大眼睛,对面屋顶玻璃屋的电动隔帘徐徐升了起来,紧接着一张年轻的脸附上了那面玻璃,竟然是——尹小美。
尹小美显然也发现了她,在玻璃后面做着夸张的表情,随后移动身体推开一小扇窗,冲张梦澜直招手。
好奇心有了探究的可能性,张梦澜也不管会不会唐突,快速地对尹小美喊道,五分钟后,到楼下接我,参观你的新家。
爬上尹小美那个窗户改造成的门,张梦澜的眼前一亮。这真是个水晶一样的玻璃世界,日韩装修格调,地上的榻榻米,精致的小方桌,家具也多为玻璃制成,张梦澜自然知道玻璃在现代家居中的应用,但还从未在一个人居住的屋子里见到过如此之多的玻璃制品。
张梦澜道,我还不知道你家住这呢。潜意识里,她觉得只有自己的房子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摆弄,就认定这个顶楼套房要不是尹小美父母公婆的,就是尹小美和她丈夫新购买的房子。
这是租的。就租这个小阁楼,搭建费用我们出,条件是不租的时候,这里的东西不能拆走。尹小美舒服地把自己放倒在地板上,得意地指着内侧玻璃上一个喜字说,张姐,这是不是你见过的最有创意的洞房?
洞房?你不是年初结婚了嘛?张梦澜疑惑不已。
那个呀,离了。尹小美的脸上云淡风轻。
离了?张梦澜轻喊道,她打量着尹小美,后者却一脸无辜,完全没有大刀大斧劈过削过的痕迹,她想问声为什么,又觉得过于冒昧了,那毕竟是尹小美的**。
尹小美却一点也不在意,坦然说,离掉了。再婚的时候,我也对那个婚姻抱着很大的信心,认定它一定会比第一次来得美满和幸福。他是个责任心和事业心都很强的男人,又非常重感情,由于亲历过亡妻之痛对我也就分外珍惜,唯一的不足是他那个六岁的女儿。那时我想,不就是一个小屁孩嘛,能懂什么,对她好点她还能记得亲娘是谁?可结婚后,我就发现为人继母真是一道永远无法破解的方程式,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无法在那个家庭中找到适合自己位置的坐标。刚开始那个小家伙还只是躲在自己房间里发脾气,什么她妈妈买给她的什么东西不见了,什么她的衣服怎么有味道之类无中生有的一大堆,开始我都忍着,因为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够爱他们的孩子,我不想让他夹在孩子和我的中间为难,毕竟我是大人,总不能和一个六岁的小孩瞎胡闹不是。
张梦澜点了点头,她相信尹小美是爱着那个男人的,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勇敢地选择和一个男人共同抚养照顾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她最初一定是真诚地爱着这个男人和他的孩子,否则她没有必要把自己卷入那种无休无止的烦恼中。
尹小美继续说,没多久,这孩子开始没完没了地在我面前说她妈妈如何如何好,我做的菜和她亲妈做的比起来是如何如何难吃,我洗的衣服比她亲妈洗得如何如何不干净……孩子我说不得,就想让他去跟孩子说说,他反过来劝慰我,让我耐心一点,说孩子那么小突然没了亲妈,难免过激一点,只要真心关爱,早晚会改变的。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只好告诉自己慢慢来,不要着急,总不能因为孩子的几句话就不过日子吧。
尹小美的脸上有一丝苦笑,张梦澜轻轻握了一下尹小美的手,她理解这样的感受,再婚女人碰到不顺心的事情,即对婚姻现状怎么不尽如人意,她的第一反应也总是先努力说服自己,劝自己安于现状,劝自己只能这样了。
尹小美轻轻摇一下头,说,很快我发现我们都错了,大人们总认为孩子好骗,哄一下就可以改变她,却从没想过,我们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也不知不觉地被改变了。小家伙看到她的行为不但没有遭到父亲的责骂,反而引来更多的怜爱,就更加变本加厉,时常在她父亲面前编排我的各种不是,比如说我为了达到不让她喝牛奶的目的,故意不加温,或者说我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威胁她打她……如此反复,焦头烂额,他和我都有点失望,感觉在这个家庭中,自己既难以给对方爱,也不可能从对方那里获得爱。
失望就离婚了?张梦澜问,尽管她能体谅尹小美的难处,但也没办法接受她在短短一年里,由离而婚、由婚而离、再由离入婚的做法。
也可以说是,也可说不是。我们离婚的导火索还是这孩子,那次是我的一个女同学来家里坐,我去厨房洗水果,就让孩子先给同学让个座。她不。我就教育她说,小孩子要有礼貌,家里来客人了,主人要热情接待才对。小家伙竟然指着我说,我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妈妈。同学听不下去,就说她,你不可以这样,她现在就是你妈妈呀。同学的话激怒了小家伙,她冲进自己的小房间,拿出一张相片说,我的妈妈在这里。说着,又用一根指头指着我脸上的痣说,才不会像她那样,大便长在脸上,丧门星一样。天啊,要不是我亲耳听到,我绝对不会相信一个六岁的小孩能说出那样恶毒的话来。我怒火中烧,说,今天我还真要管管你了,就把她拉过来,在屁股上打了一下。没想到这时,家门打开了,他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吼道,你不喜欢孩子就算了,怎么能动不动就打她,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不相信你会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我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搬出了那个家。NND,那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张梦澜说,可你不觉得自己过于草率了吗?
说实话,他那人,除了没原则地护女儿外,各方面真的很好。可我反复掂量了,自己的小胸怀怕是罩不住他家那个厉害丫头,得,咱惹不起还躲得起。而且这样的事情多着去了,又不是只我一个,我看到一个报道,说有百分之六十的再婚家庭还是以离异告终。尹小美耸耸肩,又恢复她无所谓的一惯腔调,刚才的那点气愤和伤感像一粒尘埃在日光束里一闪,没了影踪。
张梦澜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就说,你现在的这个怎么样?
当然也是离过婚的了,好处是没孩子,坏处是没房子。尹小美不以为然。
这样好,跟没结过婚的一样从地基打起。我觉得你们更应该去买一套房,把家安下来,再要个孩子,幸福的小日子就定下来了。
尹小美摇摇头说,我才不想把一辈子捆死在一个永远都还不清的房贷和一个不知未来能不能教育得起的孩子身上。买了房子就能幸福吗?有了孩子就能延续幸福吗?现实是,从买房那一刻起,手头的幸福就会戛然而止,每天我们能做的就不是轻松地说话做事,而是埋头数零币,然后对着账本相互抱怨对方的哪一笔钱花得太狠了。幸福太短暂,享受当前吧。
可把钱花在别人的房子上,你不觉得浪费吗?
尹小美笑笑说,有什么浪费,反正他那点钱也买不成房子?
张梦澜说,你不也有工资,共同出力嘛。
尹小美摇头说,不,房子的事得他自己出钱,我嫁给他当然要花他的,要不然嫁人干什么?我又没跟他提过其他要求,这点都做不到还过什么日子,大不了离掉呗。
婚姻大事,哪能说离就离呢?
这有什么,就当是在淘宝买东西,无条件退货了呗。尹小美轻描淡写,似乎婚姻就是一场永远的公费旅游,随时要准备着赶赴下一个景点,而她就是那个到此一游的游客,拎着她轻浅的婚姻边走边看,然后在某一家心仪的旅馆前停下脚步,登记,入住,烦了不高兴了,还拎起行李去退订,拍屁股走人。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听说瑞景花园的设计,你一口气拿下了几十套,害得设计科里几个年轻人也想辞职了。张梦澜还想反驳尹小美,她却转了话题,她这一代,每个人都急着表达自己的见解,表现自己的独到,争先恐后地想在这个世界上发出他们的声音,所以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说教,最没耐心做的事就是倾听。
张梦澜说,你可别听人家胡说,女孩子家图的就是一个稳定的工作,出来不但累而且压力非常大,有段时间我整夜整夜的失眠,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
你恨赵翠吗?大家都说是她挤走了你。尹小美的这个话题转得有点快,再次体现她这代人思维跳跃的特点。
赵翠尖刻尖酸的模样从张梦澜的脑海里翻滚了出来,两片红唇快速翻飞,一条红舌在利齿间卷来卷去。她皱一下眉头,赵翠是天才的斗心眼专家,旧时代农村妇女的小心眼小伎俩她无师自通融会贯通,并别出心裁地发扬光大,且生性多疑,总怀疑别人在算计她,一天到晚警惕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记得一次,赵翠分职称表格,一向老实的刘工不敢坐等赵翠送上门,就自己去找她拿。赵翠正在打电话,表格搁在她桌上,刘工完全可以自己拿走,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不敢擅自翻动赵翠的东西。那次是王总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刘工连夜赶出材料,一早送到赵翠手里,根据程序该由赵翠拿给负责审核的科长签了,才送去文印室正式打印。刘工特地交待说这材料急着用,但那天赵翠起床晚了,没吃早饭,放下材料就溜出设计院,吃完饭早忘了那一回事,又顺道进了菜场。刘工急得火烧火燎,就直接在赵翠桌上拿了自己的文件去找科长签名,又一路小跑着去打印。这事引得赵翠大发雷霆,一会儿跳脚大骂刘工表面老实,其实是借送材料去打小报告、故意在领导面前拆她的台毁她的清誉的无耻小人,一会儿又说她桌上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不翼而飞了,她杀气腾腾地翻来找去,闹得办公室鸡飞狗跳。所以这次刘工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动手翻表格了,他好脾气地站那等了十几分钟,赵翠不得不结束她那个漫长的关于和小三斗智斗勇的电话,利用办公电话聊私事原本是她不对,但她一放下电话,天下的理唰一下全站她那里去了。她重重地把电话掼下,拿起那叠表格甩得哗啦啦响,嘴里尖声嚷道:表格不全放在这吗,你自己不会拿嘛,摆什么臭架子,多大一个官,搞得跟总书记一样,还要别人替你拿……老实巴交的刘工被抢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那份表格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同事们虽然同情刘工,却也没人说什么,那可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主儿。
这样的事情,在赵翠身上不胜枚举。张梦澜对她这种人一向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整个就是一变态小人,你跟她较真吧,还不是狗咬狗惹人笑话,就比如说你走在大街上,一条狗突如其来地咬了你一口,你总不能也趴在地上咬它一口吧,你咬了,你就不是人了,你也是一条狗。但赵翠这人,你不跟她较真吧,她就吃定了你。那就只有躲了,可躲也是很难的,张梦澜知道自己几次陷于流言,都和赵翠不辞劳苦的拉嘴皮子有莫大关系,她的心胸永远看不得别的女人比她更好职位更高工资更多生活更舒服。和赵翠打交道,张梦澜常有一种吞吃苍蝇一般的恶心与厌恶,但如把这种厌恶归结为恨,她又很不甘心,把宝贵的时间和美好的情感浪费在对这样一个小人的恨上,实在不值,所以当尹小美问她恨赵翠吗,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来,就笑笑说,都过去了。
尹小美却一反平常地八卦起来,估计这段时间没少受赵翠的气。她不屑地说,赵翠这人,真是把她家和她继父两家人的所有歪心眼坏心眼都集全了。
张梦澜惊道,她父母的事,你怎么知道。
尹小美撇撇嘴说,我大姨妈和她家以前都住在粮站大院里。在那住过的人,谁不知道她家那对“模范夫妻”呀。她妈是带着十二岁的赵翠和九岁的弟弟嫁给同样有着一儿一女的粮站会计,他们共同生活了一辈子,却互相算计了三辈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千方百计地想留给自己亲生的子女,有一点好东西也是藏着掖着塞给自己孩子。两方实力相当,三天两头就要来一场大骂架,把些鸡零狗碎的家里事闹得邻里皆知。
张梦澜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尹小美讲的是仇人的惨淡事,按说她应该高兴,可不知为什么,一股巨大的悲悯与哀伤埋没了她,让她看到了一个在猜疑、动荡、不安的环境里扭曲长大的女子:她时时敏感地张开自己的全部触角,紧紧地攥住眼前可能攥住的一切,因为她怕失去;她一次又一次张牙舞爪地向她假想中的敌人恶狠狠地扑去,因为她害怕别人看出她的苍白无力;她事事好强不甘人后,因为怕被世界所抛弃;她的自尊强大到极点,因为她自卑到极点……在挣扎成长的过程中,把一个婚姻家庭的矛盾演绎成了她全部的人生。张梦澜忽然理解了赵翠之前很多被她定义为“变态”的举动,第一次在想起这个女人时,不是用鼻子哼一声,而是在心里发出一声悠长的怜悯的叹息。
张梦澜转了话题,问,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玻璃屋和这一屋子的玻璃家具的?
尹小美反问,怎么,你觉得不好吗?
不,很漂亮。而且经了你的巧手,一切都浑然天成,非常和谐,像梦一样。只是,你不觉得它不适合过日子吗?虽然玻璃的刚度已经不下于普通石材,但总给人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尹小美又问道,它怎么就不适合过日子了?
怕一不小心就失手打碎了它。张梦澜才说一半,手机骤然响了起来。是堂弟浩伟,说二叔突然不省人事,正在医院抢救,她告别尹小美匆匆往外走,她没告诉尹小美婚姻其实就是那个易碎的玻璃屋,不管它最初是多么得绚烂美满坚固,一个不小心,就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