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那些指点江山的红卫兵似乎也意识到河床里发生了大事,滚木擂石般冲了下来,一场更大规模的武斗再所难免。血溅河床的雄壮战斗将继续下去,没有人后悔,没有人退缩。在红卫兵看来,死不可怕,没有主见才是可耻的、是被人唾弃的,面对着青年人的尊严,每一个红卫兵甚至都可能为了一点点小事而上纲上线甚至不惜血溅当场。
赵俊良在劝架,但还是被人打的浑身疼痛。身旁的水平和柳净瓶也遭遇池鱼之殃,被几个丑陋强壮的女生打得尖声大叫。赵俊良权衡形势,马碎牛、李武民和谢凯一直处在上风,自己和两个女生却成了他们打斗中不得不顾及的负担。意识到这一点,他毫不犹豫拽着她俩朝外退。当他们三人跌跌撞撞难以幸免地被雨点般的拳脚一再误伤并退到了河岸时,惊魂未定的水平忽然高声叫道:“看,看那是谁?”赵俊良和柳净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秃子满面春风,一边羚羊般轻快地跳动着从半山上往下跑,一边频频回头,关切地提醒着后面一个女生留神山坡上半藏半露的石头。
赵俊良肺都要气炸了!柳净瓶和水平也在瞧见他的一瞬间惊喜过后立刻就怒容满面。走到对面,秃子目光炯炯、浑身带劲,兴奋地像过年,高声问赵俊良:“谁和谁打起来了?”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盯着他身旁的那个女生看——他们认识她,渭北煤炭子校的红卫兵,秃子念念不忘的那个女生。那女生一见三人定定瞅着她看,腾地一下红了脸,忙说:“我到前面去看看”,慌不择路地走了。赵俊良看到秃子的眼光始终不离那女生,大吼一声:“秃子!”秃子这才回过神来。问:“碎牛呢?”赵俊良恶狠狠地说:“死了!为了找你,让人打死了!”秃子惊的满脸喜色荡然无存,看了水平和柳净瓶一眼确认赵俊良是真生气后撒腿就向人群跑去。
战斗并不依秃子的意外复活而结束,他的出现反而成了打斗双方新的口实。一方认为:一个活生生的红卫兵战友被别有用心地说成是掉到河里了,造谣的人丧失了人性,是毫无阶级感情的野生动物,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培养出来的毒苗子。另一方则认为:人明明活着呢,咋能为一句话就动手打人?痛下杀手的人无异于资本家豢养的噬血工头或是地主雇佣的看家护院的打手。
战斗更加激烈了。裸露着红石的河床淡化了鲜血带来的惊惧,宽大的石缝及时吸纳了潺潺的血流;战斗的残酷被大自然巧妙地掩饰了。
谢凯和李武民背靠着背,他们周围已经躺下了许多人。看到秃子出现,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踩着躺在地上那些人的背部,一个起跳后,再在站着人的肩膀上用手一按,分别以一个大飞旋从空中跳到了圈外。两人打散了围着马碎牛的几个红卫兵,不由分说,拖着马碎牛和秃子就往河岸跑。待到和赵俊良汇合时,这才在回头的一刹那看到了河床上战斗场面的激烈和宏大。
没有人追打他们,这让他们感到庆幸。战斗也不以他们的离去而消弭,这让他们感到奇怪。脱离了战团,七个人都泄了气。抚伤惜痛时,又觉得浑身乏力;一个个就东倒西歪地坐了下去。
起风了,水雾突然收缩成一条横卧着的巨大的圆柱,它增大了自身的密度却缩小了体积,它拧成了一股粗壮的雾绳,遮挡着秦晋两岸红卫兵的视线。它巨龙一样地滚动着,沿着龙槽飞奔而下,把个宽阔的瀑布罩的严严实实和把将近五公里长的龙槽塞的满满荡荡。
激烈的战斗突然停止了。酣战中的红卫兵拥向龙槽的边缘观望。谢凯第一个反应过来,失声叫道:“坏了,又有人掉下去了!”赵俊良显得有些慌乱,说:“快走!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七个人就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慌不择路地上了岸,一路辨认着方向,沿着来时的山路匆匆走了。两边山花烂漫的景色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倒像是摇迤嘲笑的观众。直到游人渐见稀少时,这才放慢脚步,稍事喘息。
秃子一边喘气一边问:“到底出了啥事让你们打起来了?”他还埋怨谢凯走的太急,说自己还没动手呢,云云。柳净瓶就心有余悸地批评说:“还不都是怪你!你乱跑啥呢?”秃子还是不明白,停住脚步继续问:“咋能怪我?我就是跑到山上去了麽,又没向谁挑衅——到底为啥打起来了?”
赵俊良一边抚伤惜痛、检查自己衣服上的破口,一边埋怨他,不打招呼就失踪,害的大家莫名其妙地和人打了一架,现在还真的有人掉下了龙槽,造成了一场混战不说,还害了一条人命。
秃子更不服气了:“又不是我让你们打的——到底是为啥吗?”秃子说话的时候始终看着马碎牛,好像委屈的不得了。马碎牛没有责怪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能回来就好。”
赵俊良把打架的起因告诉了秃子,告戒秃子以后不要乱跑。谢凯就好奇地问:“你到那儿去了?”秃子突然就扭捏起来,说:“我从龙槽边退出来后,就看见桂荣在往回走。”
“桂荣?”柳净瓶和水平同时问道。
“这是她的名字。刚才下山的时候她才告诉我的——我见她往回走就跟上她,告诉她站在半山腰看河川瀑布更有一番景象。她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离开了同伴跟我上了山。我把她领到咱们呆过的地方往下看——她迎风一站、她亭亭玉立、她------她说站在山上看景果然比在底下看着好,不但能看到全貌,而且还能看到彩虹。她还夸我内秀懂得欣赏景色。她就一直笑眯眯地往下看——”
谢凯突然问:“那你往那儿看呢?”
秃子又扭捏了,说:“我?我还能往那儿看。我就看着她——还是偷着看。我现在才知道,女娃出的汗都是香的。”
马碎牛喝道:“秃子,你狗日得是亲人家了?”
秃子说:“我哪有那个胆量?倒是想过,就是不敢。我看她就像天上的仙女,清纯的就像雨后的韭菜,咋敢对她不敬吗?”
“雨后的韭菜?”周围一片惊讶之声,既而就是笑声。
唯独赵俊良频频点头,神游物外地吟诵道:“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秃子有些恼怒,说:“笑啥呢?下过雨后,那一畦畦水灵的韭菜就是可爱的很!你们好像没见过,装的跟县道娃一样!”
“那雨后的韭菜你偷吃过没有?”谢凯邪恶地笑着问。
柳净瓶说:“都住嘴。不正经!”水平也责备道:“你们就没把我两个女生放在眼里,出了校门就放肆地不得了!后边还有几千里路要走呢,要有规矩。现在约法三章,以后说话要文明;再有人犯规,我和柳净瓶就单独走了。”不料秃子却说:“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我要和桂荣一起走。”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坚定的态度不容置疑。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着他。
马碎牛叹口气,讽刺说:“秃子,你出息了,居然敢单独跟陌生女娃一起串联——你了解她不?”
“咋不了解?”秃子得意地说:“她叫张桂荣,铜川煤炭子校六七级学生。她爸是煤矿上的技术员,她妈是煤矿的机械工,她还有一个哥。”秃子不无骄傲地摆说着女孩的家庭成员,顾盼间暗示,他们的关系已经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了。
马碎牛问他:“你把你家的情况也告诉人家了?”就这一句话,秃子突然像霜打的青草蔫了下来。马碎牛穷追猛打地挖苦说:“我还以为你勇敢地告诉桂荣你叫秃子,住在两县交界极为偏僻落后的农村,家里人全是农民,一年到头穷的连吃盐的钱都得借。这次出来串联,身上统共只带了三块钱,还不知道这钱是咋来的呢。”
马碎牛的话并没有让秃子感到羞耻,反倒提醒了他。转过身对赵俊良说:“我身上钱是少。你借我十块,回去再说。”马碎牛吼道:“‘回去再说’?回去咋说?你拿啥还呢?”秃子不答,一只手就伸向了赵俊良,嘴里还说:“把你多买的那本地图册也给我,我让桂荣重新选择串联路线。”
看到秃子如此坚定不移地要和桂荣一道走,赵俊良只得给他数钱。谢凯挖苦道:“秃子,我过去把你小看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我今天才真正理解了啥叫‘色胆包天’。”秃子对谢凯的话嗤之以鼻,轻蔑地说:“你们就不懂得啥叫爱情!”水平提醒秃子:“和她在一起你要多个心眼,县道女子人灵醒。她要是个好姑娘、能一直和你清清白白的,还不占你便宜,你就跟她一道走。但如果发现苗头不对——比如说,她只花你的钱、不动她的钱——你就设法及早脱身。不行就三十六计——反正你也知道我们的路线,赶紧来找我们。”秃子立眉瞪眼反驳说:“当然只花我的钱了!桂荣那么好的,我咋能让她掏钱?!”
众人默然。
柳净瓶嘱咐道:“照顾好自己,不要欺负人家女娃。实在不行就好说好散。”秃子充满信心地说:“放心吧,桂荣就不是那样的人;你们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马碎牛冷着脸对秃子说:“让我把小人的话说完。马秃子,今天你可是主动要求离开我们的,大家作证;以后你出了任何事都和我们无关。你可要想好。”
秃子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拿上赵俊良点给他的十块钱和那本地图册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渐渐远去的佝偻背影,赵俊良颇为欣赏地自言自语道:“古人有三句话说得好:‘红颜薄命’、‘好汉无好妻’和‘美妻常伴拙夫眠’。我现在知道原因了。”
马碎牛虽然恼怒秃子离队,但也并不特别放在心上,瞧见赵俊良眯缝着眼,一幅散乱迷离的神态,就趁他放松警惕的当口,似有意似无意地问:“啥原因?”赵俊良却突然警觉,看到大家都怪模怪样地看着他,顿时面红耳赤。他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水平和柳净瓶,又斜着眼不满地对马碎牛说:“不出色的男子勇敢、执着、真诚、忘我——你问这干啥?这门学问你已经不需要了。”
对赵俊良的抢白和讽刺,马碎牛到无所谓,柳净瓶却红了脸。
一路不言不语的李武民呆呆地望着秃子走失的方向,喃喃地说:“雨后的韭菜?现在都八月底了,那儿还有好韭菜?‘六月韭,驴不瞅’。”他以一句大家熟知的针对过时韭菜的关中农谚结束了自己的话也带来无尽的遐想。
秃子的离去让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变的有些复杂。
柳净瓶心想,如果马碎牛能这样勇敢地为自己放弃他的同伴,那么,她将心甘情愿地随他走到天的尽头。她对马碎牛的情意几乎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她却觉得大家都还被蒙在鼓里。水平和赵俊良就把自己的情感隐藏的很深,平时少有更多的接触和过多的语言,但私下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特殊关注。这种感觉似乎不用语言表达,也不用眼神传递,它是一种散发在空气中的、只有当事双方才能捕捉到的情感信息。这种信息虽然让他们相互吸引,但却是排他的,外人是无法感觉的到的。
“为什么我们越走人就越少呢?”李武民问。
“间苗有利于收成。”谢凯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