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南京路看上去更繁华更美丽也更富有生气。沿街那密密麻麻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和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和楼房里雪亮的灯光,并不因砸烂了门前的招牌而有丝毫的暗淡。那换了一种精神面貌的橱窗和渲染革命激情的强烈的灯光,把个南京路映照的五彩缤纷、如同白昼。夜晚散步的人群服饰鲜亮、精神焕发,神情姿态都格外活跃。人们看上去比白天更精神、更亲切也更漂亮了。
“碎牛,你看这些本地人有多开放:俩人一块走还挽着胳膊。那些女的还、还------”柳净瓶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迷蒙,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羞怯羡慕地看着。
马碎牛眼睛一扫就看了个明明白白。
繁华的街道和温馨的灯光营造出了梦幻般的世界,充满革命激情的歌曲让人振奋。在七彩霓虹灯争奇斗艳的映照下,男人们看上去更英俊了、女人们也愈发漂亮动人了。所有人的眼睛都透着水,晶莹的像水晶。也许是陶醉于这眩目的环境,或是不愿辜负这迷人的夜晚,许多同行的青年男女都挽着手臂。灯光暗淡处,他们甚至亲昵地依偎在一起。一些含情脉脉的姑娘还幸福地把头倚靠在小伙子的肩上。定时出现的红卫兵巡逻队呈单行队形英气勃勃地行进在人行道上。那些过于亲昵的青年男女在看到他们时及时摆正了自己的头颅却并不松开挽着的手臂——这似乎是一条不成文的道德底线------
马碎牛很是不以为然。
“小资产阶级情调!腐朽没落的生活作风!这要放在马跑泉,骂死他狗日的!不但他们要被骂得狗血淋头,就是坟里的先人也甭想安宁。成天学习呢,成天搞大批判呢,成天胡吹什么钢铁般的革命意志呢,咋一到了这儿,马上就原形毕露缴械投降了?这上海人的造反精神咋一到晚上就泄气了?”
马碎牛还要接着说下去,一回头,看到柳净瓶却是目光迷离、羡慕地欣赏着周围这些“腐朽没落的生活作风”,硬生生把下边的难听话咽了回去。
他微微有些吃惊。万没料到端庄正派的柳净瓶会在资产阶级的香风艳雨面前不堪一击。她好像并不讨厌眼前这些人“非礼”的行为,神态间更多的却是赞许和羡慕。他得意地看了看自己与柳净瓶之间那大约有六十公分的间隔,深信这段拉开的距离就是思想品德高尚与行为低级败坏的分界线、是正人君子与无耻小人的分水岭。当他仔细向周围看去时就更加吃惊了。挽臂而行的并非只是本地人,许多显而易见的外地红卫兵在摘去袖章后也蜂拥仿效。
“怪不得过去把上海叫做冒险家的乐园、资产阶级的染缸;怪不得中央文革一再强调对资产阶级旧思想的批判任重而道远,眼前这些誓言造反的红卫兵——甚至连革命意志最坚决的柳净瓶也被资产阶级五光十色的靡靡环境迷惑的丧失了立场。”
看着外地那些红卫兵喜滋滋地自甘下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挽臂同行,马碎牛低声骂道:“粗毛大骨头!咋装也不像上海人。东施效颦,你也敢挽着胳膊!”
“碎牛,街上的人都看咱俩呢!”柳净瓶喃喃低语。
她显然没有留意到马碎牛蔑视挽臂行为的那不以为然的敌视目光,只是渴望着和他分享自己快乐、甜蜜的感受。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太露骨了,因而低眉垂目,也就不敢去看他。
“那是看你——”马碎牛不经意地看她一眼,这才发现柳净瓶比南京路上所有的姑娘都漂亮。起先他以为是错觉、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偏见,但当他看到许多迎面走过来的红卫兵不分男女都会惊讶地呆看一眼柳净瓶时,这才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有些得意,继而就有些恼怒。他觉得那些死盯着柳净瓶看的男生没出息、不知羞耻、不要脸,这就酸溜溜地补了一句:“因为你漂亮。”
“也有人看你呢。”
马碎牛留意到路人看他时怪异的目光。那些人只是捎带着扫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疑惑、吃惊、不解;这让他再次想到了鲜花与牛粪的比喻。但他并不在意,开玩笑说:“那是觉得奇怪,以为李逵劫持了貂禅。”
“你又胡说呢。”
“真的。你现在喊一声救命,南京路上所有的男生都会跟我拼命。”
看得出来,对于马碎牛拐弯抹角称赞她的美丽,柳净瓶内心十分欢喜。
“也不能这样说。”柳净瓶喃喃细语:“你比周围这些人更有男人气质呢。说不定他们更羡慕你呢。”
“就算羡慕我,那也是因为我身边有你。”话一出口,马碎牛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自作多情之嫌,慌忙改口说:“你漂亮、我丑陋,你高雅、我粗野;越是反差大,就越引人注目。这就像是一朵鲜花插、插——”
柳净瓶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没有那么复杂。人家只是觉得咱俩走的怪:明明相识,却拉开距离------”
一句话没说完,柳净瓶先羞红了脸。
“这有啥?”马碎牛也看了一眼两人之间的空隙,自傲地说:“这就像演电影:咱俩是品德高尚的正面人物,而他们都是些自甘堕落的反——”
马碎牛的话被打断了。
两个顽皮的小男孩嬉笑呐喊着在他俩身旁追逐打闹,看情形是在玩兵匪游戏。前边的男孩被追急了,放弃绕大圈,急中生智就走了捷径。他毫不犹豫地从马碎牛和柳净瓶之间的空隙中穿过,先一步逃脱。后边那个男孩急忙仿效,紧随其后追了下来,两人就围着马碎牛和柳净瓶转起了“8”字弯。
马碎牛恨不得一脚把那俩男孩踢的远远的。但他看了柳净瓶一眼,却发现她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们也就作罢。不料两个男孩越来越胆大,看到马碎牛并无责怪之意,错把马碎牛和柳净瓶看做是游戏中的两棵树——甚至在快速转弯时就揽住了他俩的腰。
马碎牛看到柳净瓶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忍不住就要喝止他们。恰在这时,后边的男孩拐弯太急,不小心撞了柳净瓶一下,随即就胆怯地逃走了。
柳净瓶立刻就是一个趔趄。
马碎牛觉得奇怪,那男孩只是轻轻地擦身而过,撞击的力度恐怕还赶不上一只云雀落在牛背上;她怎么就差点倒在自己身上了?在他看来,她趔趄的似乎有些夸张。作为疑点的佐证是她羞红了脸,那脸上丝毫也看不见被撞后的不满。
但他还是及时伸手去扶她。
马碎牛单手一抬,柳净瓶顺势就挽住了他的胳膊,虽然羞得满面通红,连头都不敢抬,但那手臂却挽的是那么大胆、有力、实在。
马碎牛只觉得头颅里轰地一声巨响,全身的神经都紧张地打颤。老天!那遍布大西北的男女同路而行的安全界线、那标志着崇高的道德底线的二尺宽的距离不存在了!填补这段空隙的是柳净瓶那紧贴着他的富有弹性的身体。虽然满街道都是挽臂而行的青年男女,但马碎牛做梦也想不到柳净瓶会采取主动。猝不及防的亲密接触,使他多年形成的道德观念轰然坍塌,他慌乱极了!嘴唇只哆嗦。在极度紧张过后却也不失时机地去细细品尝那青春的美妙和幸福,尽管他一时还难以适应。
他语焉不详地说:“净------净瓶儿,咱------咱这行为可是腐朽没落的低级趣味;是资------我------”
柳净瓶虽然羞容满面,但还是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管!”她不顾一切地说。看到马碎牛人呆了,路也不会走了,仿佛被吓傻了一般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她贴的更紧了。喃喃问道:“你不愿意和我这样走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