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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8
    沿江的景色十分迷人,两人不知不觉地又走了一个多小时。
    柳净瓶已经明显感到马碎牛累了。挎着他的胳膊走路,已经没有了起初那轻快的漂浮感。她心疼他,试探地问道:“你要实在累的话,我就把胳膊抽出来?”
    没想到马碎牛一口就回绝了!他态度坚决地说:“不用。”
    “你不累?”柳净瓶怀疑地问。
    马碎牛看了她一眼:“以后没有这机会了。”
    柳净瓶忽然就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碎牛,你真好。------我也是这麽想的。我总担心今天放开了你的手臂,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挽住它了!我——我格外珍惜今晚的机会,我也不想再一次落下遗憾——”
    马碎牛也动情地说:“那也是我的遗憾。为了你,我发誓今生不与任何人合影。”
    柳净瓶哽咽的说不出话了。
    “你------你并不是一个粗心的人------”
    “唉,咋不粗心吗?我本不应让你在北京受委屈的------”马碎牛懊悔地说。
    “能让你挂在心上,那个委屈------那个委屈------我受的值------”
    走出接待站大门,水平就把胳膊插进了赵俊良的臂弯里。她面色微红、略带羞怯,她以她自然的动作战胜了封建意识的束缚。
    不知为什么,水平的大胆亲近让赵俊良在感觉到甜蜜的同时却也有一丝遗憾、有一点失落。他喜爱保守的女孩儿。他喜欢看到她们羞答答的面容,他更喜欢看到她们采取被动时那不明所以的惊讶。他觉得女孩儿就应该这样。但这并不说明他喜欢林黛玉。且不说她疾病缠身,仅那心胸狭窄、处处使性子、动不动就泪流满面的偏执性格,谁与这样的女孩儿相伴一生,都会不知所措、提心吊胆,最终将一事无成。但他也不喜欢薛宝钗。那意在功名的善意提醒、那四面讨好循规蹈矩的做派、那深藏不露却又落落大方的心计------谁娶了她,侥幸不被她营造的压力压垮,也一定会成为木牛流马、郁郁而终。
    赵俊良心目中理想的女孩儿应该是古今各半的混合体。守贞知礼还要落落大方,含蓄内向也能善解人意,相夫教子还得明辨是非,待人热情也得内外有别。除过粪土金钱没有野心外,还要耐得寂寞、做的家务、安于现状,既不能让丈夫感到压力也不会让他放任懈怠------
    但那附和他观念的现实版的理想女孩儿又是谁呢?
    他暗叹一声。他毫不费力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她的面容,但却希望把她的形象尽快剔除出去。
    看着身边古怪精灵的水平,赵俊良暗自苦笑,继而无奈地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将成为终生的奢望了。”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
    社会变了,古典式的美女越来越少了。臆想中针织女红、琴棋书画,见人就害羞的姑娘已是凤毛麟角。现代人的生活紧张忙碌,家务需要两人分担、收入也不能指望一个来源;没有泼辣外向的性格就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世界不能容忍两全其美。
    水平引导的路线是与马碎牛背道而驰的。上海滩人满为患,虽然碰面的几率为零,但她也不想冒险,免得大家尴尬。她也不想重返那顶级繁华的南京路。她讨厌人挤人,内心更渴望和赵俊良走过一段清静温馨的路。
    小巷子里灯光暗淡迷离。有微风吹过,两人靠的更紧了一些。看着兴致勃勃的水平,赵俊良只是机械地随着她走。他知道她的心思。但他还是故意问她:“有目标吗?”
    自从挽住赵俊良的胳膊后水平一直微笑着。她笑得甜、笑得得意、笑得幸福。平时脸上那咄咄逼人的神态荡然无存了,锥子般的目光也柔和了。变化之大,仿佛就是一只秃鹫忽然幻化为小白鸽!赵俊良微微惊讶却也暗自得意:水平的变化难道不是证明了自己的成功吗?
    赵俊良的问话打破了水平的沉迷。她收起笑容嗔怪地说:“煞风景。由陌生走向陌生,柳暗花明就是目标。生命苦短,携手此刻就是目标。珍惜同行,加深了解更是目标。——你以为这是和‘反到底’斗智呢?想那么多干啥?”
    “说的对。”赵俊良虽然佩服水平的反应却也吃惊她说话的大胆、露骨。他不无讽刺地开起了玩笑:“‘关键时刻看司令!’”
    水平想到这句话是自己常常用来形容马碎牛的,扑哧一声笑了。也许是提到了“反到底”,水平慢慢收敛了笑容。
    “想啥呢?这么深沉?”赵俊良觉察到了她的变化,挑逗地问。
    水平莞尔一笑,她不想瞒赵俊良。
    “我在想咱俩的命运、我在想咱俩的前途。”
    “想的如此深谋远虑——你能改变它吗?”
    “怎么不能呢?”水平充满自信地说:“关键是看我们下一步如何经营我们命运的载体——‘工学联盟’这个红卫兵组织以及怎样不被我们命运载体的带头人引入歧途。”
    赵俊良内心惊悚不已!他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但忽视的究竟是什么却一时半会儿并不明朗。他意识到,水平在某些问题上比自己想的要多、思考的更深。面对着机警过人的水平,赵俊良选择了沉默。
    也许是特殊的环境让她放松了警觉,水平似乎没有意识到赵俊良情绪上的变化,她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是**的红卫兵。我们必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目前我们要积极辅佐马碎牛与形形色色的对立面作斗争,但现在毕竟不是封建社会了,一味地愚忠是不可取的——”
    “难道你想取而代之?”赵俊良不满地问。
    “那到不是。”男女依偎提供了幸福的温床也麻痹了警惕性。水平情绪高昂热情不减,她笑容满面地说:“但你我也不能没有备用方案啊?狡兔还三窟呢!看看这个社会吧:党员在批判介绍他入党的支部书记,车间主任和工组长在斗争提拔他走上领导岗位的厂长;这难道还不足以启发你的灵智吗?”
    赵俊良生气了。他骨子里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但他有涵养,特别是面对女生的时候他总是表现的很含蓄。
    “需要备用方案吗?副司令是干什么的?”
    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是看不到不满也听不懂讽刺的,水平第一次误会了赵俊良话中的含义。她的动作更亲密了,她把自己的头偏在了赵俊良的肩上,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赵俊良那只不知道该如何摆动的手直接就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水平意外的举动让赵俊良震撼。他理解那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她奉上的是一颗充满真诚的少女的心。他突然气消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如此信任过,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品尝到爱的甜蜜。自有记忆以来频频遭受的白眼、孤独以及缺失呵护带来的欺凌使他比常人更加敏感也更加渴望爱——确切地说,是渴望被爱。水平给予他的这种亲密感受让他激动、感激,惊喜、幸福;他几乎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冲击也让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俊良,我、我------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水平喃喃地说。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了。看着那陌生空旷的小巷子,赵俊良动了真情:“我------我也是这话。”
    他放开挽着的右臂,冲动地揽住了水平的肩头,水平顺势就扑在了他的怀里------
    已经是午夜一点多钟了。直到站在了接待站门口,柳净瓶才恋恋不舍地抽出了她的手臂。她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马碎牛,那眼睛里泪光闪闪,仿佛是难割难舍的长亭送别。
    马碎牛已经累的没有一丝儿力气了。他示意柳净瓶先进去。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接待站的大门之后他突然坐在了地下。
    “和女子娃挽着胳膊逛街,马跑泉第一条好汉也受不了!”
    当赵俊良回到接待站时马碎牛已经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了。他躺下坐起、坐起躺下,折腾来折腾去,兴奋的怎么也睡不着觉。他细细品咂着那“资产阶级腐朽情调”带来的奇妙感觉,安慰自己说:“也许是我太封建?这有啥呢,革命战友挽个胳膊罢了!‘心底无私天地宽’麽,这并不影响我们对**的热爱,也不会干扰我们对资产阶级腐朽反动思想的批判。退一步说,就算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当我俩是打入敌后的地下工作者,逢场作戏而已。”话虽这样说、听起来也理直气壮,但他内心里却不是这样认为的。他真想大声对全世界呼喊:挽着柳净瓶的手臂同行,那是世界上最甜蜜、最幸福的事!
    赵俊良贼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宿舍。进门不开灯,蹑手蹑脚的。马碎牛听见动静后猛然就坐了起来,到把赵俊良吓得打哆嗦。他太想与朋友交流感受了!他太想与朋友分享幸福了!但当他要张口时忽然又泄了气,他不知怎样说,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暗淡中只是呆呆地看着同样兴奋的赵俊良。他觉得赵俊良似乎也有话说。奇怪的是,尴尬胆怯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赵俊良也不愿先开口,只是色迷迷地失控地笑着。朦胧的光线下,两人谁也不去问对方的去向。两个深感甜蜜的人同时躲避对方的眼睛,继而就没话找话地慨叹着南京路和外滩的拥挤,而陷入一千多万人口之中让他们自觉得就像一粒沙子般渺小和无奈。虽说外滩上灯光闪烁的轮船使他们感受到了港口水色的迷人,但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却让他们在大开眼界之后深感囊中羞涩。说过了这些话,两人都没词儿了,也觉得兴奋劲儿过去了;困意就袭了上来。
    马碎牛拉过被子重新盖上,只觉得有话堵在喉头,一腔热情成了密闭器皿中的压缩饼干。想到说话都得思考,对朋友也不能尽吐心中感受,就遗憾地叹了一声:“唉,上海,你这个羞人的地方呀------”说完,用被子把头一蒙,倒头躺了下去。
    他们始终没有碰见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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