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这一天,牛得万不让大家干活,歇了一天工。因为过八月节了,在半城县当教书先生的二儿子,也带着老婆回家来过节。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牛老大,牛老大虽然不下地干活了,庄稼院有干不完的活,起粪,垫圈,收拾大车,插牲口套,收拾工具,这是平时舍不得工夫,只有在阴天下雨时才能在家里干的活。不过,今天还不能干这些活,爹说以前的菜窖太小了,要从后院挖个大菜窖,牛老大一个人在后院挖菜窖。
八月十五的这天上午,牛老二骑着洋车子带着老婆回家来了。牛老二从县城回来要经过村东头的饮马河,也就是大伙说的东河。东河要比北河的河面宽阔些,因为这里有一条官道,这是从山海关通往奉天的官道。河面上也没有正规的桥,走大马车仍然要从水里面趟过,走行人是有一座小木桥,人们在上面走即方便又不用脱鞋,这座木桥要比北河的石头桥方便得多。
牛老二叫牛广忠,是饮马屯老牛家有出息的人之一,是从饮马屯私塾念书考出去的,在半城县中学当教书先生,屯子里的人都叫他二先生。只要二先生一回来,屯里的人都要到老牛家串门,向二先生打听好多事情。有现在的,有过去的,有中国的,有外国的,还有日本人的,老二都能一一回答,牛老二是牛得万的骄傲。今天,牛得万想把侯大板子,要占“大长垄”修祖坟的事说出来,让全家人都知道,让老二也知道。反正,祖上留下的“大长垄”不能丢掉。
牛老二离屯子老远就看到银光闪闪的饮马河,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牛老二也是特别喜欢川流不息的饮马河,因为他从小就在饮马河的河边长大。饮马河的两岸铺满青草的绿地上,蚂蚱蹦蹦跳跳,彩蝶翩翩起舞,高高矮矮的树木丛林里,鸟儿尽情的呜唱。村林中弯弯曲曲的小路下,时常有三三两两的农民在林中走过。饮马河的河水的深处很深,河水的浅处刚刚盖过脚面。这里有鱼有虾,只要有人从旁边走过,那成群的小鱼儿“忽”的一下在你的眼前散开,再走几步,又是一群小鱼儿散开。
牛老二带着老婆刚上饮马河的木桥,立刻就有人跟牛老二打招呼,不管是离得近的和离得远的人都打招呼,都在喊二先生。二驴子正和娘在地里收拾庄稼,他扔下手中的活就来接二先生,帮助二先生推着洋车子,帮着拿着东西,送二先生回家。村东头的老牛家,离饮马河的东河很近,走不多远,就看见了牛家的大院,进了门洞。
“老牛头,二先生回来啦!”二驴子喊上了。
“爷,我二叔回来啦。”大狗在院子里看见了二叔,就冲上屋西屋喊。
“娘,我二叔回来啦!”接着五狗冲着东屋也喊。
牛大狗和小五狗这么一喊,一家人都出来迎接牛老二两口子。牛老大的老婆放下手中的活计,到大门口来迎接老二的老婆,自己的妯娌。
大狗,二狗,三狗……,大芹带着几个孩子立刻把二叔二婶围住。
牛老三、牛老四也过来帮着拿东西。
牛得万站在上屋的门口乐呵呵地看着热闹的一家人,尤其关注是老二两口子。
牛老二也是个中等个头,留下着分头,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上衣,脚下一双黑色的皮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两个镜片是园园的。老二的老婆穿着一件带有粉红色方格的白上衣,下身一条白裙子,脚上黑色的半高跟皮鞋。
“二先生回来啦!”“二哥回来啦!”“二叔回来啦!”大门外面路过的人们打招呼。
“晚上串门来!”牛老二应答着。
老二回家之后,先去西屋看望老爹,又给爹拿了点心,叫京八件,又买了两瓶本地产的渤海酒。
按照老规矩老一辈人应该住在东屋的,东屋为大,可是,老牛家却不同,自从牛得万的老伴去世以后,牛得万就让牛老大的一家人搬到了东屋,牛得万的意思是很明显,就是让牛老大一家人挑起日子来。刚开始牛老大不同意这样做,后来在牛得万的一再坚持下,牛老大的一家人才搬到了东屋,这与当地的民俗不同,这也是牛得万的得意之作。
老二两口子到了西屋见过老爹以后,又到了东屋,牛老大的一家人都在东屋。
牛老二刚到东屋去,牛得万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也就是那块心病。牛五爷说的侯大板子要霸占“大长垄”的事,这“大长垄”半年没有动静了,咋办也应该有个主意了,今天,趁老二在家,把这件事情告诉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一旦有点事情,大家好拿个主意。侯大板子说不定哪一天就把土地给夺走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假如,侯大板子不占这“大长垄”不是更好吗?跟大家说说也是无妨的,更何况这是牛五爷春天里就告诉他的。于是,牛得万想好了,趁今天的机会把这件事告诉儿子们。牛得万想到这儿就到东屋去了。
牛得万刚到窗户地,就听见东屋里笑声一片,热闹非凡。大儿媳妇,老三,老四和孙子们都围着老二两口子。老二两口子正给大家分发礼物呢。牛大嫂一块布料,跟老二媳妇穿的上衣是一样的。老四一双球鞋。老三的东西最少,老三却最开心,二哥给他带了十根鞭稍,是栓在鞭子上赶牲口用的。其余的侄儿侄女都有礼物。一家人其乐融融。牛得万看见这个情景,心里头也是美滋滋,他想等一会再说也不迟。
夏天的时候,牛得万见过两次侯大板子,都打过招呼,还是侯大板子先打招呼的。“大爷,吃了吗?”“吃过了,大山吃了吗?”“也吃过了。”根本看不出好,也看不出坏,不冷不热地过去了。于是牛得万又回到他的西屋去了。
“大嫂子,今天我帮你做饭做菜。”牛二嫂在东屋给家人分完东西以后,拉着牛大嫂的手说。
“我不用你,昨天,我和大芹都预备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呢,再说你们走了二十里地的路,也该歇一歇了。”牛大嫂说。
“那可不行,广忠天天在家里说我,你看咱饮马屯一大家子的家务活,都落在大嫂子一个人的身上,你也帮不上忙,他没少唠叨这事。”牛二嫂说。
“咱家的老二还挺会心疼人的,我可没听过他说这样的话,那是心疼你吧?”牛大嫂开玩笑地说。
“去,拿好话也不当好话去听,开玩笑我可开不过你。”牛二嫂嗔怪地说。
“我那意思让老二多夸夸你,又漂亮,又有文化。”牛大嫂说。
“广忠不但夸你,还从心里佩服你,说你是女中豪杰。”牛二嫂说话很实在。
“走咱俩到窗户地摘菜去,一边摘菜一边唠。”牛大嫂笑了,拉着牛二嫂的手到了窗户地。
牛大嫂放下两个板凳,地上铺上一片麻袋,把要摘的菜放在麻袋上,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摘菜。
“哎,你说说,老二咋夸我是女中豪杰的。”牛大嫂问牛二嫂。
“大嫂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够上女中豪杰的,你看咱们家,她伺候爹娘,伺候弟弟,还生了八个孩子,都养活大了,大嫂子多么不容易呀,她是老牛家的功臣。”牛二嫂学起牛老二在家里经常说的话。
“我当老二夸我有什么本事呢,还女中豪杰呢,原来就夸我养活孩子啊,哪个老娘们不养活一大堆孩子?”牛大嫂听完牛二嫂的话“哈哈”大笑。
牛二嫂让牛大嫂笑得不好意思了。
“他二婶,你炒菜好吃,今天,你替我炒菜。”牛大嫂看牛二嫂不好意思了。于是,牛大嫂又换个话题。
“那好啊,大嫂终于给我活干了。大嫂,你的炖菜好吃,我一回家就想吃炖菜,我有吃不够的感觉。我还和你待不够。”牛二嫂接着说,
“那你就回家来待半年,我天天伺候你,天天给你炖八个菜。”牛大嫂说。
“那可不行,我还得教学生哪,这么着吧,等到到冬天放寒假,我没事了陪你待上一个月。”牛二嫂说。
“那可说好了,一到放寒假,我就把炕烧热乎地,把火盆预备好了,天天炖八个菜等你啊!”牛大嫂说。
“那咱俩一言为定。”牛二嫂说。
过八月节了,一家人都挺高兴,几个小孩子在屋里屋外来回的跑,喜气洋洋的农村庄稼院过节的气氛。
“二婶,我也来摘菜。”小五狗过来了,站在二婶的旁边,跟二婶套近乎。
“五狗坐二婶这儿来。”牛二嫂让五狗坐在自己的旁边。
“去去,一边玩去,你会摘什么菜。”牛大嫂说。
“让五狗坐在我这待一会吧,我挺喜欢小孩子的。”牛二嫂说,“大嫂你看咱家多热闹,孩子多真好,爹也高兴。”
“八个孩子,你羡慕吧?”
“我羡慕,有这么多孩子真让人羡慕。”
“他二婶,你咋还没怀上啊,都结婚好几年了吧。”教书的牛二嫂不知不觉地中了牛大嫂圈套。
“是有几年了。”牛二嫂听到这话就有点不好意思,只顾摘菜,不敢抬头看牛大嫂了。
“去去,五狗一边玩去,大人唠喀小孩子离远点。”牛大嫂看见小五狗在旁边,就把他撵走了。
“他二婶,到底是咋回事,还没怀上啊?”小五狗走了以后,牛大嫂又追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牛二嫂说话的声音很小。
“你们俩是不是谁有毛病啊?”牛大嫂看见牛二嫂不敢抬头了,脑袋低下,根本就看不清牛二嫂的脸,牛大嫂又追问。
“不是,不是。谁也没毛病!”牛二嫂着急了。
“你们俩念书多了,是不是不懂男女那个事啊?”牛大嫂一听说俩人都没有毛病,心里就有数了。
牛二嫂脸也红了,心跳也加快了,更不敢看牛大嫂了。
“我可听说过,有的人结婚好几年,都不懂弄男女那个事,我可懂弄那个事。他二婶子,不瞒你说,你大哥弄那事还是我教的呢。你猜我咋学会的,我从小就跟小子们玩,跟几个哥哥玩,我和小子们一样,打架,骂人,摔跤。小子们啥都骂,我就在骂人中学会了,不象你们念书的人,你不骂人当然就不懂了。还有看猫叫秧,狗连裆啊,一看就明白,那还用人教?”牛大嫂说来劲了,仿佛又回到了那空旷的狼山的原野里。仿佛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罗六丫的年代。
“大嫂,啥叫猫叫秧,狗连裆啊?”牛二嫂根本听不懂牛大嫂的那些山野粗话,竟问起“猫叫秧,狗连裆”来。
“哈哈……哈哈……”牛大嫂又是一阵大笑,“怪不你会弄那事,连‘猫叫秧,狗连裆’都不懂啊。‘猫叫秧,狗连裆’,就是配猫,配狗。‘猫叫秧’是在夜间,只能听到叫声,象小孩子的哭声。‘狗连裆’是在白天,一个公狗,一个母狗两个屁股连在一起,是扯不开的,我还拿木棍子捅过狗屁股呢。”
牛二嫂低着头摘菜,一声也不吭,满脸羞个通红。
“他二婶啊,你们晚上睡觉都咋弄那个事啊?”牛大嫂觉得说“猫叫秧,狗连裆”还不够劲,继续追问。
牛二嫂听得满脸通红,真想钻到地缝里面去。
“这又有啥不好意思的,弄都弄了,还装做小姑娘似的,你还以为是黄花闺女呀?”牛大嫂看牛二嫂还是不吱声,神秘地说,“他二婶啊,你们俩是不是不懂男女的那个事啊?你要不懂,嫂子告诉你。”
“大嫂,你说啥话呀。”牛二嫂红着脸,低着头小声说。
“我告诉你,我和你大哥晚上是咋弄那个事地……”牛大嫂乘胜追击,把自己的板凳往牛二嫂那里挪一挪,把嘴凑到牛二嫂的耳朵边。
没等牛大嫂把话说完,牛二嫂扔下了手上的菜,撒腿就跑了。牛二嫂是从后门出去的,装做去接手,茅楼就在后院。牛大嫂是典型的农村妇女,看见城里的知识分子不好意思,越发高兴,牛大嫂看见牛二嫂吓跑了,她心里就越发得意,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一会儿,牛二嫂在后院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大嫂,咱不唠那个嗑了啊?”牛二嫂央求牛大嫂。
“中,咱们不唠了,赶明儿个没人的时候我再教你。”
“大哥在后院挖啥呢?”牛二嫂为了转移话题。
“你大哥挖菜窖呢。”
“咋挖那么大的菜窖啊?”
“咱家人口多,这一大冬天少不了白菜,罗卜,土豆的,以前的窖小不够吃了。”牛大嫂看了看牛二嫂,“爹说,你们家住城里,房子小,院子也小,没处放,隔三差五的有大马车,就给你们家捎过去了,你们冬天就不用买菜了。”
“爹想的真周到啊。”
“爹还说了,等你们有了孩子……”
“大嫂子该洗菜了。”牛二嫂一听大嫂子又说到孩子,吓得她再也不敢听了,又开始打岔,说完就蹲下去拿菜。
“锅台上有个铜盆。搁那个铜盆洗吧。”牛大嫂说。
牛二嫂把要洗的菜放在铜盆里,掀开水缸盖,拿起水瓢刚弯腰到缸沿,就听“妈呀!”一声,只见水瓢飞了起来,铜盆也飞了起来,牛二嫂吓得坐在地上了。
牛二嫂这一喊叫,大家都过来了,忙问是咋回事?
“水缸里……水缸里面……水缸里面,……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有两个小眼睛。”牛二嫂脸色惨白,说话结结巴巴的。
“哎呀,水缸里是啥东西?”牛老二过去一看也一跳。
“唉,我当是啥玩意呢,那是只大王八。”牛大嫂站起来看了一眼说。
“吓着了吧?别害怕,昨天老三在饮马河逮了只大王八,没处搁,就搁在水缸里面了。牛得万用一个钩子,从水缸里钩出来那只大王八,说,“老二家,就是等你们回来杀吃的,这玩意是大补啊。”
“这么大个呀,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大个的王八。”牛二嫂在牛大嫂的搀扶下又上前看了一眼,惊讶地说。
“还是老三水性好,这么大个的王八我也是头一回见到。”牛老二说。
“别说是你们哪,我也是头回见到过这么大的大王八,称了,十斤八两。”牛得万说,
“呵,真是个大家伙,老三可真行!”牛老二惊叹着。
“二叔,还有我呢,我三叔一个人肯定抓不住。”牛大狗钻进来对二叔说。
“别说你们俩坏小子了,还说呢,昨天你把你爷都骂了。”牛得万笑了一下说。
这时候,牛老三和大狗都“嘿嘿”地笑。
“老二,你说气人不气人。昨天上午割水稻,吃完晌午饭让他们俩干活,这俩人又跑了,去饮马河去抓鱼。这个给我气的,真想狠狠地打他一顿,又抓不住他,我气的说,等你回家的,我好好地打你一顿出出气。”
牛老二一边听一边笑。牛老三也跟着笑,牛大狗一边笑还一边作鬼脸。牛得万喘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
“更可气的是这俩王八羔子,不一会就抓个大王八来。一边往回跑一边喊。”牛得万又停了一下,冲着老二说,“你猜这俩王八羔子喊啥?”
牛老二认真地听着,又笑了一下算作回答。
“老三在左边,大狗在右边,俩人抬着王八,一边跑一边喊,老三喊:‘爹,是王八——’大狗跟着喊:‘爷,是大王八——’”牛得万一边说,一边打了大狗一下。
一家人又是一阵子大笑,大笑过后都到了东屋唠嗑去了。
牛大嫂和牛二嫂摘完了菜,洗完了菜,离下午做饭还有一阵子,听见屋子里唠得挺热闹的,牛大嫂就拉牛二嫂到屋子里的炕沿上坐一会,让牛二嫂歇一歇,其实是牛大嫂看见屋子里面比外面热闹,也想借歇一歇的机会凑一凑热闹。牛得万看见屋子里的人挺齐全,就差老大,他去了后院把老大叫进来,顺便说说“大长垄”的事。老大答应了,说收拾一下就来,牛得万就先回了屋里坐在炕上,一边听大伙唠嗑,一边等老大进屋。
“老二啊,老四他天天晚上看书,看过那么多的书,有时候都看到天亮,我也不知道看的都是些啥书?”牛大嫂看着炕上又有一摞书,牛老二给牛老四新拿来的,牛大嫂感叹地说。
“大嫂子,老四不光看的书多,懂的事情也多啊。”牛老二说。
“我也知道他懂的多,也知道是从书上学来的?那看书咋啥都懂呢?”牛大嫂问。
“当然啦,看书增加学问,有句古话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闻。’”
“老四知道那么多,好啊,这里也有你二先生的功劳,都是你给他拿的书,你接着教他看书吧。”
“大嫂子,现在我教不了他了,如果只教文学,我还行,可是……?牛老二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害怕牛大嫂不答应他的要求。
“老二你有话你就说,我可不会跟你绕弯子“牛大嫂也听出了牛老二的话里有话。
“大嫂子,那我就直说了,老四不能再待在家里了,他应该到城里去读书……“
“不中,不中!老四不能离开我!”牛大嫂就打断了牛老二的话,“二先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想把老四从我的身边弄走,门儿都没有!”
“大嫂子,你听我把话说完,老四不光要学习文学、学习历史,还要学数理化,当今社会还有好多科学知识,需要老四这样人来掌握,他不进城学习咋行?”
“就你教,谁让你是二先生呢?”
“大嫂子,数理化我不行,我学的也不多,我咋能教呢?”
“还有你老婆呢,你们俩人教。你会啥,老四就会啥,你就教老四啥。老四和你一样的学问就行了。”牛大嫂开始不讲理了。
“大嫂子,老四不能跟我比,老四比我年轻啊。”
“就能跟你比,咋地?你看你,一回屯,哪个不叫你二先生。”
“我这点学问在饮马屯是可以了,可是到了城里,比我能的人有都是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哪,可不能把老四给耽误了。”
“不中,就是不中,你说出大天来,也别想把老四弄走,教不好老四,我拿你二先生问罪。”牛大嫂下了最后通牒。
“爹,我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大嫂子不讲理呀!”牛老二叹了一口气,对爹说。
“就听你大嫂子的,你就接着教老四吧。她舍不得老四离开她。”牛得万温和地说,又偏向老大媳妇。
“爹,我一定教老四,我一定教好老四,不然的话就对不起我大嫂在这个家挨的累,更对不起我大嫂对我四兄弟的这一份情谊啊。”
“这话差不多,还象个二先生样。”牛大嫂高兴了,“老二啊,你看书,你媳妇看书,老四也看书。书里咋就那么好呢?今天,你就给嫂子讲讲书里的好听的故事。”
“这个不用我讲,老四讲就中了。”牛老二转身对牛老四说,“老四,你就讲一讲吧。你就讲现在看的《左传》里的苏秦,把苏秦合纵联横的故事讲给大嫂子听听,也让爹听听,全家人都听听。”
“哎!”牛老四爽快地答应了。牛老四就开始讲苏秦的故事
牛老大也进来了,坐在一旁点上旱烟也跟着听,牛得万没提“大长垄”的事,他想,过一会再说吧,等老四讲完了以后再说也不迟。老牛家所有的人,包括二驴子都过来听牛老四讲书上的好听故事。
“二哥,我头一次讲书上的故事,不拿书怕讲不好,我一边看书一边讲中吗?”牛老四问二哥。
“中,刚开始都这样,你拿着书,有忘记的地方,就看一下书。”
“哎”牛老四又答应了一声接着开始讲《战国策》里的《苏秦以联横说秦》。
“古时候,有一个叫做苏秦的人,他很有抱负,想成就一翻大的事业。这一天,他到了秦国去了,想给秦国的国王出主意,怎么样才能把天下统一了。当时的中国分成好多个国家,最主要的有七个国家,齐楚燕韩赵魏秦。秦国是当时最强大的,苏秦见到了秦王,跟秦王说,我有办法把其他的六个国家消灭了,并且说出了自己的办法。苏秦说出的办法秦王并不同意,而且秦王再也不召见他了。后来,苏秦给秦王写了十封信,都没有得到秦王的回信。苏秦待的时间久了,穿的衣服磨破了,带来的钱花光了,他只好挑着担子,背着书,要饭回到家里。他的身子又干又瘦,脸色又黑又黄,非常惭愧的样子。他到了家以后,老婆不下织布机,嫂子不给他做饭,爹妈不跟他说话。苏秦叹了口气说,‘老婆不认我这个丈夫,嫂子不认我这个小叔子,爹妈不认我这个儿子,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错啊!’于是,苏秦就开始发愤读书,连夜打开几十箱子的书,找出一部叫太公阴符的兵法书,伏案通读,反复研究它的意义。读到半夜要困的时候,苏秦用锥子扎自己的大腿,有时候鲜血都有流到地上。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都揣摩透了,又出发了。这一次,苏秦没有去秦国,秦国不是看不起我吗?我去赵国,我让其他六国联合起来对付你秦国。赵国的国王在一个非常华丽的宫殿接见了他。他把太公阴兵法结合当时的情况详细的给赵王讲了,只有六国联合起来才能打败秦国。赵国的国王听了以后非常高兴,拜苏秦为丞相,还给他上百辆车,上千捆锦绣,上百双白壁,二十万两黄金归他使用。赵王又跟在他的后面去六国合纵,其他的国家也听从苏秦的计谋,服从苏秦的指挥。就这样不费一斗粮食,不用一件兵器,不用一个士兵打仗,六国亲善比兄弟还好。从此以后,六个国家的军事、政治的大事都由苏秦来管理,苏秦的威名传遍了天下。有一次,苏秦要路过他的家乡洛阳,他的父亲听说儿子要来,连忙收拾房间,打扫街道,敲锣打鼓,备办洒席,到三十里地以外的郊野去迎接。他的妻子不敢正眼看他,侧着眼睛看着他的眼色,侧着耳朵来听他的声音。他的嫂嫂象蛇一样的爬行,伏在地上,向苏秦跪拜,口称请罪。苏秦问,‘嫂子,你以前为什么那样的傲慢,而现在以这样的卑下呢?’嫂子说,‘因为你现在地位高贵,又有很多金钱。’苏秦非常感慨地说,‘嫂子,你说的对呀,人在穷的时候父母都瞧不起儿子。富贵的时候连亲属都害怕。那么,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权势和金钱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故事讲完了,大家都不作声了。大家都还在故事的情节里,还在人物的命运之中。这个故事很感人,深深地打动了在座的每一个人。老牛家的屋子里是静静的,大家仿佛都睡着了,只有呼吸的气息。每一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想心事最多的是牛大嫂。牛大嫂在想那个当丞相的苏秦,就象他小叔子牛老四,将来老四当了大官,自己也象书上的嫂子蛇一样的爬行呢?老四遇到了困难落了魄回到家里,自己不会不给他做饭吃吧?
此时,牛大嫂看着坐在炕沿边上,看着手里还拿着书的牛老四。牛大嫂想了一会儿就笑了,书里的故事与自己并没有关系,牛老四更不是苏秦,他也当不了什么丞相,我只要当好我的大嫂就行了。
“老四,这书里的故事是真事吗?”牛得万也喜欢听,问了一句。
“爹,书上的故事是真事!”牛老四一边翻书一边说。
“这个故事多少年了,”牛得万又问。
“两千多年了。”老四说。
“啊!是吗?”牛得万有点惊讶,两千多年的事情,书上都写的这么清楚,老四讲的这样真切。怪不,他们念书的人什么都知道。牛得万感慨万端。
牛大狗把书拿过去看了一眼,交给了三叔,牛老三也看了一眼,又翻了几页,二驴子把书也拿过去了。
“秦王日……”二驴子在这篇文章开头念了一句,第一句就念错了。
“那个字不念日,念曰,应该念秦王曰。”牛老二更正说。
“我记得我学过这个字,这个字应该念日啊?日月的日!”二驴子有点不服气,他觉得认识这个字,是念日。不过在二先生的面前不敢坚持,二驴子摇着头说了一句。
二先生又从书上找出一个“日”字和“曰”字对比给二驴子看。二驴子、牛老三和大狗都围过来看。
“啊,这两个字是不一样,一个是长日,一个是扁日,长日念日,扁日念曰,对吧,二叔?”二驴子看过对比的两个字以后,知道自己念错了,表现得很虚心,不再叫二先生了,叫二叔显得更亲切。
“很对,扁日念曰,当说话的说讲,秦王曰,就是秦王说。这个曰字在古代汉语中使用,现代汉语中已经不再使用了。”牛老二说,
“二叔,我可不学了,什么日啊,曰的。又古代汉语,又现代汉语,你让老四学吧,我听着都脑袋疼,我看看这回给老四带啥好书了。” 二驴子说。
牛老二把一摞子书推过来,二驴子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是《孙子兵法》。
“牛老四啊,你看孙子兵法有啥用啊?”二驴子问。
“看着玩呗。”牛老四回答。
“这真是褚葛亮不扇扇子,玩起金箍棒了,这是猴戏,说变就变了,牛老四要打仗了。”二驴子又开起了玩笑。
“二哥,我正想看看这类书呢,你给我拿来的太及时了,这可真是金秋季节送新粮啊!”牛老四很高兴。
“籽粒成熟谷满仓!老四,你就好好学吧,二哥接着给你拿书看。”老二接过说,
“二先生,你们家的牛老四谷满仓在哪啊?”二驴子想开玩笑就叫二先生。
“谷满仓说的是学问,学问也是食粮,学问的食粮是从外表看不出来的。这学问哪,是记在心里,是装在肚子里的。”二先生说。
“二先生,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你是说牛老四是一肚子学问。”二驴子挠了挠脑袋。
“也是这个意思,学问在心里、在肚子里。”牛老二想了想说。
“二先生!”喜欢开玩笑的二驴子,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又轻咳嗽一下,“二先生,牛老四是一肚子学问,那我就是一肚子稀屎啦!”
二驴子把在场的人都有逗得“哈哈”大笑。连牛老二都跟着笑了。
“二驴子还是那么爱说笑话。也该说媳妇啦?”大笑过后,牛老二问。
“谁姑**给咱哪,就念两天半书都忘光,哪象你家老三。”二驴了看见牛老三用眼睛正瞪他呢,改嘴说,“哪象家老四啊,有多少家姑**等着给他说媳妇呢?”
“二驴子,别胡说,我三哥还没说媳妇呢,哪能轮到我呀?”老四说。
“快了,快了,我三叔快要说媳妇了。”大狗抢了一句。
“不许你瞎说,没记性。”牛老三扯过大狗,顺肩膀头拍了一巴掌,牛大狗不说了。
牛大嫂和牛二嫂准备炒菜了,留二驴子吃饭,二驴子不吃。
“我不在这儿吃饭了,我拿两块点心给我娘吃。”二驴子说。
“二驴子,你回来 ,给你娘多拿几块。”牛老二说。
“够了,给我娘尝尝就行了。我说这是二先生从城里带来的。”二驴子是个有名的大孝子,他从小就没有了爹,有个哥哥叫大驴子,给牛五爷家当长工。二驴子知道娘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处处孝敬他的娘。二驴子就拿了两块点心走了。
“老三,听说你有媳妇了,是真事吧?你告诉二哥,叫啥名字?”二驴子走了以后,牛老二问牛老三说。
“二哥,你别听二驴子瞎说,那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牛老三有点不好意思。
“二叔,我知道我三叔的媳妇是谁?他们俩自己好上的,三叔说,就娶那个人。那个人说,就跟三叔过,别人谁也不跟。”牛大狗显摆自己啥都知道,抢着告诉了二叔。
“大狗,你别那个人那个人的,你告诉二叔,那个人叫啥名字?”牛老二问大狗。
“三叔不让我说,我说了他打我。”牛大狗说。
“咱们老牛家还有一对自由式恋爱的,我看挺好,今天咱家人齐全,带来让大家认识认识我这未来的三弟妹。”牛老二转过身问牛得万说, “爹,你说中不中?”
“中,带来吧。”牛得万也挺高兴。
“大嫂子,我也得征求你的意见,你要是同意,就让老三把相好的带过来。”牛老二又问牛大嫂。
“带过来吧,自己相好的也不怕,到时候咱家再给找个媒人,说合一下就算明媒正娶了。”牛大嫂说得在情在理。
“还是大嫂子思想开通,我最佩服大嫂子!”牛老二夸奖牛大嫂。于是,一家人都同意了牛老三自己相好,还让牛老三把相好的带来。
“大狗,你三叔相好的好看吗?叫啥名字?”牛大狗拉着三叔往外走,牛二嫂又问了一句。
“好看,长的可好看了。她的名叫七凤!”牛大狗已经出了屋门,回头说了一句。
“七凤,是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呀!”牛二嫂说。
牛大嫂觉得好耳熟,又觉得听过七凤这个名字,不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牛二嫂开始炒菜了,牛大嫂负责炖菜早已提前炖好了,牛二嫂不大的功夫炒好了八个菜,炕头上放了两张大桌子,两张桌子是并在一起的,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在一起要过个热热闹闹地八月节。
不一会,牛老三带一个漂亮的姑娘进了牛家大院,牛大狗在前面进了屋,全家人十几双眼睛都看着那个名字叫七凤的漂亮的姑娘。七凤大大方地跟牛老三进了屋。
“爹,这是七凤。”牛老三对坐在炕头的爹说。
牛得万点了一下头,表示满意。然后,牛老三一一介绍,这是大哥,这是大嫂子。这是二哥,二嫂子。还特意说是二哥让你来家里过节的。于是,大家都张罗让七凤和牛老三都上桌吃饭。
“你是谁家来的?”牛大嫂觉得这个姑娘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问了七凤一句。
“娘,她娘叫海花心儿。”牛大狗抢着说。
立刻,全家人都不做声了,在这个家庭里,除牛二嫂,其他的人都知道海花心儿是谁。海花心儿原来是半城县窑子馆里的窑姐,因为窑子馆的海掌柜的耍钱,把海花心儿输给了饮马屯的光棍杨二子,海花心儿当了杨二子的老婆,海花心儿生个闺女叫七凤。
牛大嫂放下了筷子和已经端起的饭碗,转身下了炕,自己拿个板凳坐到后门口,不论谁叫她回去吃饭,她都不吱声。
牛得万也不吃饭了,离开了饭桌,从炕沿边出溜下来,到自己的西屋躺着去了。
这顿饭就给搅和了,本来应该热闹喜庆的八月十五的团圆饭,被这个意想不到的婚姻搅乱了。
牛老三也觉得没趣,就带着七凤走了,牛老三把七凤送回了家。
牛老二觉得是自己惹的事,本来也是好心的,谁知道大嫂子和爹是这么大的反感。牛老二和媳妇劝了大嫂子,又劝了爹都没有用,只好和媳妇匆匆地吃了两口饭。因为,明天还要给学生上课,还要走二十里地路,所以早早地回县城去了。
牛老大和孩子们吃了饭,牛老大仍然挖他的菜窖。
牛老四也没有吃饭,拿一个板凳坐在了牛大嫂的身边,陪着大嫂子默默地坐着,也是不吱一声。
牛得万又一次失去了说“大长垄”的机会,这一次失去了永远的机会。
傍晚的时候,屯公所跑腿的候瘸子来了。
“老牛头,明天早上到县里去一趟,宪兵队问点事!”侯瘸子站在门口大声地喊。
“啥事啊?”牛得万在院子里问。
“我哪知道有啥事,我就给捎个信。我老叔没在家,今天一早就到奉天去了。他要是在家,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呢?”候瘸子说。
“知道了,明天我一早就去。”牛得万说。
侯瘸子一瘸一拐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