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老金向来很重视这个节日,他认为人不能数典忘祖,理应继承这种缅怀先人的传统风俗。每年临近的这一天的时候,老金就会去集市里买回来淡黄色的纸钱,然后自己动手,打孔包成中元包,把他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还有他大姐的名字写在上面,等到七月十五的黄昏,就会把这些纸钱拿到梨树边上的一块空地上去烧掉。给老金的大姐烧去的中元包还需要附带一个钱伞(用纸钱做的伞状的东西),每次老金都会花半天的时间用竹子扎一个造型精美的钱伞,我对此感到很不解,老金则告诉我他大姐是上吊自杀的,只有加上这个钱伞她才能收到纸钱,这样才能够有钱在阴间买食物和衣服,不至于挨饿受冻。关于这样一个习俗我并没有去追究其原因,大概就像在某些影视作品中,有些鬼怪出没需要撑着一把油纸伞,估计也就是这个道理。
老金的大姐叫青莲,长得很漂亮。大荣说,这一辈子他所见过的女人当中就属青莲最美丽。青莲是家里的长女,没念过多少书,但是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家里的家务活几乎都是她做了,农田里的活她也是一把好手,更绝的是她的针线活,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缝制的。
青莲能够进入我的视野,并且引起我足够的关注,完全在于老金稍显异常的举动。每每到了鬼节这一天,老金就会愈加地低沉与忧郁,他独自一人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写中元包、扎钱伞、点蜡烛、烧香,压抑的气氛到达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地步。我猜不透老金的心思,而且也懒得猜,只是看到老金精神颓废的样子就不忍会多看几眼。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怀恋为何物,更加不明白思恋一个人也会如此痛苦,以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要早起和挨饿受冻,直到后来我怀念老金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这种让人撕心裂肺的绝望。
太阳下山之后,老金就会把一整天都准备好的纸钱全部拿到梨树边上的空地上,然后借助一堆干稻草将它们统统化为灰烬。烧纸钱的过程还会伴随一阵鞭炮声,这像极了给人送行,事实上其寓意也正是如此。之后,老金一般会蹲在火堆旁边,直到太阳消失不见,代之以月亮悬挂空中的时候才会如释重负地起身离去。我时常也会陪着老金蹲在火堆旁边,在梨树的影子下看着焦黄色的纸钱变成黑色的灰,有时一阵风吹来就会灰飞烟灭。这些纸钱很多是给青莲的,见此状态,我很担忧地问:
“这样她还能收到吗?”
老金回答我说:
“只要烧化了,她就一定会收到的。”
因为老金,所以加深了我对青莲的印象,同时也让我对死亡有着一份浪漫的遐想。那个时候,死亡对我而言,遥远而陌生,不及现在如此面目狰狞,我甚至还觉得正是死亡这种神奇的力量赋予了青莲传奇的色彩,也让老金对她恋恋不忘,终生怀念。等我后来遇到我生命中第一个死亡的人的时候,才发现这只不过是自然中的一种常态而已,尽管其间夹杂着太多的五味杂陈。那个时候我就开始退怯了,无法再抱着一种欣赏的姿态去审视死亡了,但现实不允许我逃避,我只能去目睹一件接着一件的死亡事件,就像是有人拎着我的后衣领强行要我去观看一样,使我不得动弹。别无选择之下,我只好在挣扎中把自己变成一个漠视死亡的人,佯装不再畏惧,内心却无比恐惧,任何死亡都会让我悸动,这个时候,具体死的是谁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因为死亡而被迫放弃了生命。
我十九岁那年的农历七月十五,胡青杏在堂屋中央摆上了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饭菜和酒水,好吃好喝地招待从阴间回来“探亲”的亲人。这是我们那里的习俗,虽然说现在的传统节日的味道越来越淡,但是农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每家每户还是很重视的,至少在我们家就是一个不容被忽视的节日。神龛上燃着的蜡烛和香火让整个堂屋充满着鬼魅的气息,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但并不可怕。根据传说,三四岁年龄阶段的小孩子如果运气好的话是可以看见坐在桌上吃饭的人们的,换言之,就是可以见鬼,但是这个传说从未在我身边发生过。我之后有问过这个年龄阶段的沐沐,她虎头虎脑地说什么也没看见,倒是很关注桌上摆放的饭菜。
从远方回来的我正在帮胡青杏忙碌着盛饭端菜倒酒,商议着中元包是六点钟去烧还是六点半去烧。没有老金的日子,这种事情只能我们自己做了,当然大部分的事情还是胡青杏一个人做的,我只是打打下手而已。
如今的胡青杏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两鬓之间出现了丝丝白发,曾经较好的面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长期驻守在牌桌上的胡青杏玩弄着逝去的时光,这些空虚乏味的日子带走了无情岁月,也冲淡了痛苦的滋味,不知不觉之间苦涩的日子远去了很多。每个人对痛苦的处理方式是不一样的,像老金就是忍受,从不借助外力减轻几分,而胡青杏则会转移注意力,通过不同途径的宣泄缓解情感上的苦楚。身为一个世故庸俗之人,胡青杏吝惜钱财,注重物质,脖子上那根闪闪发光的金项链就代表了她对物质的追求与向往,这也能够抚慰一下她内心的伤痛。
历经几场悲欢离合,胡青杏的人生态度改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终究改变不了。生性很自私很小气的胡青杏唯独对她的女儿百般呵护,可以说,她为了自己的两个女儿操劳一生,倾尽所有。女儿是胡青杏炫耀自己最得意的资本,也是唯一的资本,每次胡青杏都会在人口众多的场合里谈论她高学历的女儿,然后故作姿态地大肆演说一番。胡青杏的肤浅做作使她得到一点应有的虚荣心,从别人处获得的羡慕眼光填补了胡青杏多年来的不平与怨恨。
我听到过胡青杏对别人说:
“我们家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儿子比不了的。”
胡青杏异常出息的女儿招来了很多人的妒恨,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老秋。老秋喜爱争强好胜,她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把家里所有的农活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以致她那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她面前显得很是多余。自从我六岁那年,老秋嫁过来开始,这个彪悍的瘦弱女人就开始不断地得罪村里的其他女人,胡青杏也不例外。其实早在老秋怀孕的时候,作为侄媳的胡青杏没少给予老秋帮助,她常常给老秋送去鸡蛋之类的补品,还通常陪老秋打发无聊的怀孕时光。但老秋在诞下儿子之后,那种优越感日益明显,她开始瞧不起胡青杏,而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大丫二丫也常常成为了她嘲讽的对象。这种嘲讽也有意无意波及到了老金,让老金也跟着一起挨骂。
我看不惯老秋人模狗样的状态,总想找机会教训一下她,以宣泄一下心中的愤怒。终于在一次众多人聚会的场所,我看准时机,对着老秋大声地喊道:
“你偷人!”
年仅七岁的我其实并不明白偷人的真实含义。我是在胡青杏与老金的窃窃私语中习得这个词语的,这种不可言传的隐密性使我知道它的重要性,明白会有用。老秋由红转白再转黑的脸色足以证明了这句话的杀伤力,看着她那怒不可遏、有苦难言的样子,我开心地大笑起来,精神上获得无比的满足。自此以后,老秋很少当面诽谤大丫二丫。
根据我对老金若干年的观察,知道他对于青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可能是因为青莲对于老金而言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因此在青莲生理上的生命消失之后,其精神上的生命也被老金以他自己的方式保存了下来。至于他自己,老金则没有做过多的思考,被人遗忘与被人抛弃的事实真相让老金不敢奢望自己死后也会活在别人的生命中,让他人记挂一辈子。孤独的生命注定凄凉,永远无奈地面对着大地苍穹大声呼喊而得不到回应,让人陷入一种永世孤寂的状态。青莲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丝温暖让老金阴冷的世界略显温馨,因而这样一种温度也成为了老金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和一生苦苦的追寻。
青莲对老金很好,这也是老金能够如此思念青莲的理由。不过老金很少说起他这个姐姐,也许对老金来说,把她放在心里也就足够了,这就是老金表达爱的唯一方式。小的时候,因为家里比较穷,吃不饱饭是经常的事。老金自小食量就很大,尤其是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他的口粮就只够塞牙缝了。这个时候,青莲就会偷偷地把粮食塞给老金,自己甘愿忍受饥饿。老金的父亲知道老金吃他姐姐的粮食后,就会骂老金是饭桶,还警告青莲以后不能这么做,但青莲还是会找机会给老金送吃的。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老金和青莲在饱一顿饥一顿的艰苦岁月中捱了过来,而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老秋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她的男人在她嫁过来两年之后就死了。蛮子是在大年三十的早上离世的,大荣告诉我,当时蛮子正在茅厕里大便,突发脑溢血,啪地一声栽到地上就再也没起来。大荣形容起蛮子的死来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对于大荣而言,这算不上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情。
因为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按照我们当地习俗,当天必须把蛮子入土为安,否则会来年不利。老金喊来福明,还有几个青壮年,把蛮子的尸体装在一口简易棺材里便抬到山上去埋了。老金和大荣一样,没有过多地感慨蛮子出其不意的死亡,在忙完蛮子的丧事之后就赶紧去准备过年所需要的东西了,导致我对蛮子的离世模棱两可、一知半解。
蛮子很仓促很突然的死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以至于他死了很久之后,村里的很多人还不知道,大家只是说好久没看见蛮子了,至于他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问起。生命的渺小让人根本看不到他的来去匆匆,归于尘土的蛮子就像一粒尘埃一样不着踪迹。对他人而言无关紧要的尘埃却伤了老秋的眼睛,蛮子事关老秋幸福,从此之后,老秋就要背负更多的沧桑与风雨。
老秋是最直接的受害人,但胡青杏却认为,老秋对他男人的死表现地不是很伤心,因为在蛮子死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大年初二,老秋便带着她的儿子回娘家去拜年了。根据胡青杏的理解,男人死了之后,女人应该披麻戴孝七天,守节三年,这是最基本的良家妇女守则。
可是蛮子死后还没到一年,老秋家就来了个外乡人,一个叫老南的男人成了老秋的上门丈夫。老南来自广东,韶关人士,至于他如何流落到此地,已无从考证。有人说,老南是来这边工作的。可是我们这穷山僻壤的,大家都纷纷外出打工,哪里还有什么工作可做。有人说,老南是被别人骗过来,然后被人卖给了老秋,就像很多地方有人买老婆一样,男人也照样可以买的。第一次听到的这种说法的时候,感觉很搞笑,但仔细一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但老南在老秋家很自由,没有盯梢,更没有什么脚铐手链,更为诡异的是老南和老秋好像还很恩爱。根据大荣的分析,老南估计无父无母,没有什么亲人,便随处流浪,然后就到了我们这里。至于为何最终的目的地是我们这里,估计老南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老秋和老南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或许用“同居”这个词更为恰当,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扯结婚证,算不上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老南的落脚,为村里注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老南讲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这在一个讲方言的地方显得非常另类,语言由此成为了老南与村民之间交流沟通的最大障碍。老南开始自觉学习我们的方言,村民们则开始学习说普通话,于是出现了一种夹杂着方言与普通话的独特用语。大荣形容这种用语是洋不洋、土不土,不伦不类,不过一段时间之后,大荣也开始使用这种不洋不土,不伦不类的用语。很多年以后,我再次听到这种话时,知道这其实就是风靡大江南北的湖南塑料普通话,简称湘普。
老南初来咋到,对村里很多事情都不熟悉,这个时候整天游手好闲的大荣就成为了老南的向导。当所有的人都去农田里干活的时候,老南就会上门来找大荣,他们一如既往地坐在家门口的那颗梨树下,大声地谈天说地,东拉西扯,论人是非,以消耗无聊的漫长时光。但因为那次口误,老南无意之间说出“断子绝孙”四个字被老金追杀之后,老南开始有所顾忌,只有在老金不在家的时候,他才会堂而皇之地去找大荣,并且对梨树上的那个刀疤评头论足。大荣和老南偷偷摸摸的密会我碰到过很多次,我很不解地问大荣,为什么老南不去帮老秋干活,成天无所事事?大荣说,老秋嫌弃老南不会干活。
这个时候老秋还只是嫌弃老南不会干活,不过很快,老秋连老南整个人都嫌弃了。不久之后,老南就被老秋从家里赶了出来,净身出户。显然,长期流浪在外的老南是回不去韶关老家的,而且他也不愿意回去。我家附近的一块空地上突然之间冒出了一座小房子,小得仅仅只够放一张床,稍稍比茅厕的尺寸大一点,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只是一座放大版的茅厕。我很好奇地问,这房子是谁的?胡青杏告诉我,是老南住在这里。那么老秋呢?我问道。
一直在外求学的我其实很少见到老秋,只是听说她在外打工,再次见到她时,我刚从远方回来。根据对比她以前留给我的印象,她还是显得那么瘦小,那样彪悍,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出远门回来的我带回来了这个闭塞山村所没有的东西,胡青杏四处炫耀招来了老秋的不满,两人潜藏着的危机一触即发,于是,胡青杏与老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这场战争的缘由在于胡青杏家的鸡吃了老秋家田里的稻子,当时正直水稻收割季节,胡青杏纵容自家的鸡去偷食别人家的稻谷,由此引发了麻烦。由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所引发的大骂战得到了村里好事人的见证,他们成群结对地站在不远处议论纷纷,痴痴笑笑。胡青杏站在梨树下面,老秋站在稻田里,两人相隔数十米的地方,唾沫横飞,相互操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对方家里都死绝。老秋指手划脚,拍手顿足,神形俱备,几个来回下来,优势显现。胡青杏也不甘示弱,极尽其骂人之能事,基本还算能招架得住。胡青杏与老秋的这次巅峰对决在精疲力竭中草草收场,从清晨到黄昏,两人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刚开始时的那种振聋发聩之声已经变成了偃旗息鼓的羸弱之声。
最后胡青杏说:
“有本事你给我等着。”
老秋依样画葫芦,说:
“有本事你给我等着。”
这两个没有本事的人回去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这让等着观战的热情粉丝们大失所望,他们也在这两人收场之后渐渐散场。顿时,之前稍显拥挤的场所空旷无比,硝烟弥漫的战场也恢复了当初的平静。
其实我知道胡青杏已经输了,在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回到家里时,嘴里发出的是哀声叹气之声,俨然没有了之前的颐指气使,看出来之前的那股狠劲都是强行装出来的,尤其是在我说了几句不理解她的话之后,胡青杏带着哭腔说:
“我还不是为你们争口气。”
同样争强好胜的胡青杏没想到这一辈子会过得如此坎坷和窝囊,她的生活总是充满了诸多的意外与不幸,别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她却耗尽一生的心血也未必能拥有。这样一种生命状态很大程度上是由老金引起的,老金却未能预料。不过幸运的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在胡青杏独自坚强的支撑之下还是苟延残喘了下来。
胡青杏回家之后,发了一会呆,稍事休息,便开始吃饭喝水,接着又开始准备七月十五所需要的中元包,这些中元包上还需要写上收钱人的名字,就像寄钱一样,这样收包人才会准确地收到。这些都是老金以前告诉我做的。
胡青杏嘱咐我:
“给你幺爸也写几包。”
十八岁的时候,青莲和村子里的一个男青年对上了眼,他们在一片梨树林里相识、相知、相许,那片梨树林见证了他们的美好爱情。像青莲这样的一个大美人,被人爱慕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难得的是青莲终于有了自己的心仪之人。老金的父亲早在众多男青年向青莲无事献殷勤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青莲的价值,他很想利用这个美貌的女儿去换取一笔价值不菲的彩礼。媒婆不断地上门说亲,但老金的父亲总是嫌弃对方给的彩礼不够厚,因此常常以青莲的年龄太小为由断然拒绝,来日方长,需等待时机。
青莲看上的这个男青年家庭条件不好,达不到老金父亲的要求,自然他们的婚事也得不到他的允许。大荣的描述轻描淡写,他说老金的父亲就是不同意,觉得这个男青年不可靠。老金对他父亲的评价的更为情绪化,他说他父亲就是嫌贫爱富。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青莲执意要嫁给她的意中人,当时青莲放出了狠话,说如果她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的话,以后她就不会再嫁人了。青莲的这番执拗像极了老金,如果是老金,事情的发展趋势也会是这样的。最终,老金的父亲做出了妥协,但他还是要求男方花费三年的时间去挣一笔彩礼。
虽然这个数字对于老金的父亲来说已经是打了大大的折扣了,但对于青莲的意中人来说还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不过,这对痴情男女甘愿为了自己的幸福时光耗费三年的精力。大荣说,那个男青年为了挣钱,再苦再累的活都干过;而青莲没日没夜地替人做衣服和布鞋以及纳鞋底。但三年的时间毕竟还是很漫长的,两个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在耳鬓厮磨之间总是会发生点什么,最终,这两个**的年轻人终究按捺不住,没等到他们成婚之日就打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对于一对相爱的男女而言,男欢女爱本来是一件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只可惜,他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之中,这里的世俗偏见无法容忍如此前卫的事情发生。更恐怖的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就意味着伤风败俗,他们已无立足之地,只能面对无休无止的惩戒,至死方休。
这件事情的发生应该是在青莲的房间里,而且应该是在大白天,当他们两人正在享受着他们幸福时刻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的事情被青莲的父亲撞上了。
大荣对于这件事情的讲述从来都是模棱两可,讳莫如深,不过可以想当时的不齿与尴尬。青莲的父亲当场发飙,大声嚷嚷,唯恐天下不乱。他大骂青莲不自重,不要脸,败坏家风,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老脸也被丢尽了。很快,激烈的骂声以声音的速度传遍了全村,青莲的房门口顿时拥挤上很多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看热闹的心情。老金自然也是其中的看客之一,他目睹了青莲是如何一步步被逼上绝路的。
青莲接下来所遭受的一切是异常残酷的,她被她的父亲罚跪在神龛面前,衣衫不整,蓬头赤足,把头埋得很深,一副千古罪人的模样。四周围满了看热闹与看笑话的人,他们脸上挂着诡异的表情,纷纷向青莲投去审视的眼神,似乎想要在青莲身上寻找点什么。老金的父亲则站在青莲的旁边,用超大音量无边无际地数落青莲,极尽恶毒之词,就差没向她泼屎泼尿了。这像极了游街示众的场景,是违反世俗的游戏规则所要付出的代价,而青莲所有的价值在这一场变故中销毁殆尽,烟消云散。
一直到天黑,这场村里的盛事才落下帷幕。在整个过程中,青莲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试图揣测她当时的心境,是忏悔吗?好像是,但从老金之后的讲述中又没出听出青莲有一丝一毫的悔意;难道是害怕?可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呢;莫非是怨恨?尽管谣言纷纷,但青莲终究没有实施可怕的复仇的计划。老金也许可以体会这样的境况,面对一个异己的敌对世界,孤独、无助、绝望参杂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就算不会立即毙命,也终有一天会毒发生亡。老金的人生就是如此,最终毒物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伤及心脉,已经无药可救,回天乏力了。
青莲得到了暂时的解脱。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说,反正他们是要成亲的,就让这事情过去了吧。看够了热闹的人也附和着说,反正他们是要成亲的,就让这事情过去了吧。于是,老金去把青莲扶起来,这个时候的青莲已经双腿麻木,但还是倔强地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大荣已经死了。
大荣是我的小叔,这个男人至今让我无法忘怀,就像老金一样,他也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曾留下了些许重要的印记。半年前的一个平常早晨,小叔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让我伤心不已,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仍不能自持,哭得稀里哗啦。
我这个智慧无比但又倒霉至极的小叔在他上初中时的某一个下午患上了小儿麻痹症,这种疾病对于当时当地的人们来说与绝症无异,毕竟不像发烧感冒那么简单常见,大家都说小叔已经无可救药了。也许无视他存在的祖父祖母根本也没有想过要给这个小儿子治病,物质的匮乏让他们无暇顾及小叔的疾病,最终小叔只能在病痛中落下终身残疾。小叔的人生是自己无法选择的,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悲剧的下场,这一点和老金一样的。
从我记事开始,小叔在我的印象之中就是瘦若柴骨,浑身无力,手脚已经完全变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行动不便的小叔常常坐在家门口的那颗梨树下,凝视远方,若有所思。我知道小叔一直很想去医疗技术发达大城市治愈这祸害他终身的疾病,这也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如果有机会许生日愿望抑或是对着流星许愿,小叔必定会这样说的。可是祖父祖母是不可能完成他这个愿望的,兄弟姐妹也不可能,而他自己更是机会渺茫,毕竟这需要一笔庞大的数字。但小叔还是一直心存着幻想,我的一次童言无忌也许让绝望的小叔看到了星星之火的微弱光芒。
当童年时期的我知道了大城市里满地都是钱的时候,我豪爽地对小叔说:
“等我捡到好多钱了,我带你去看病。”
我相信当时小叔一定被我感动地一塌糊涂,看着他那充满遐想的笑容我才知道这才是小叔心心念念的东西。这个严重缺乏关爱的男人要从一个孩童那里获得些许廉价的关爱,可怜可叹。
小叔终身未婚,家庭、孩子对于他而言,可望而不可及。也许在小叔的心里,早已把我们当成了他自己的孩子,给予了我们他有限的爱,让我们的童年有着他温暖的部分。那次被老金毒打之后,我是在小叔的安慰与宽解之下,才感受到自己并没有被抛弃,还是一个被人疼爱的孩子,继而没有对老金产生恨意。我想那个时候,我一定是希望小叔就是我的父亲,如此我就能够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关爱与怜惜。但对于渴望拥有更多的小叔来说,我能够给予他的东西少之又少,除了可以陪他度过一些闲暇无聊的日子,扮演一个倾诉对象的角色,其他的我什么都做不到。更为遗憾的是,自己没有机会实践童年时期许下的那个诺言,尽管当时我并不认为那就是承诺。
在刚得病的那几年里,小叔靠喂养家里的那头老黄牛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个时候的小叔,身体已经残疾,他根本就不能像常人那样下地干活,但是还是存有一点力气,况且祖父祖母也不允许家里有一个人吃白食,因此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就被派给了小叔管理。每天小叔尽可能早地去放牛,到山上去找那种草长得茂盛地方,让牛尽可能吃得饱饱的,一直到家里要吃饭的时候才牵着牛往家赶。对于时间的把握,小叔可谓煞费苦心,精打细算,可是无论他怎样做都不能让祖父满意。如果回来晚了,祖父就会说,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连吃饭都赶不上;如果回来早了,祖父还是会说,牛又不好好放,就只知道吃饭;如果时间刚刚好,祖父照样会说,别的什么事都不会做,吃饭倒赶巧了。
小叔注定了不会从祖父那里得到任何肯定,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父母所能给予他的就是永无止尽的谩骂与侮辱。也许只有在与牛为伴的时候,小叔才能够逃离出这种不幸,漫山遍野可以给小叔提供轻松自在、无限遐想的机会,远离种种不必要的烦恼。也正是在这种轻松状态之下,小叔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出路。小叔之后在给我讲述这段岁月之时,脸上永远挂着享受满足的神态,这是他一辈子最值得怀念的时光。
但即使是这样不幸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几年之后,小叔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手脚的不灵变导致他对一切体力活都已经无能为力了。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因无人看管,不得不卖掉,为此损失了一笔不少的数额。祖父心痛钱,整天神神叨叨,逢人便讲自己亏了大本。他一直很厌恶这个一无是处的儿子,这个时候他更希望小叔立刻马上以及此时此刻就消失在他面前,于是就借机愤怒地诅咒小叔:
“你怎么还不去死?”
对于这样的咒骂,小叔应该是习以为常了,因此没有必要表现地很受伤。只是祖父在诅咒自己儿子的时候,没有为自己留有余地,以致于他后来遭到报应也患上和小叔一样的病症。这似乎是很情理之中的事情,谁让他们是父子呢?老金的评价就是祖父活该如此。祖父的患病来得似乎很突然,也是像小叔那样莫名其妙,让人措手不及,但没有人会为此感到错愕,除了他自己,不可一世的祖父最终还是输在了命运的面前。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事情是无法预料也无法解释甚至是无法改变的,我想祖父对此可能理解得应该很是深刻。
在祖父一向恶毒言语之下苟且存活的小叔不得不无奈地容忍着,他根本就没有反驳的能力与资格,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别无选择。但是套用那句很俗气的话,上帝关了整扇门,会为其开一扇窗,小叔的僵死人生还是出现了一线生机。
上帝很公平,这句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小叔虽然身体残疾,但智商一流,他估计是祖父的几个孩子之中最具智慧的一个,遗憾的是,祖父仅仅看到了小叔一无是处的外在。等到小叔成年之后,思想逐渐**的小叔开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自谋出路,这样既可以证明自己,也可以摆脱对祖父没有必要的依赖,何乐而不为?我想当时小叔可能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青莲的事情并没有成为过去。对于这个闭塞的村庄而言,这样的丑闻足以引起一波不小的风浪,为人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顿时,整个村庄沸腾了。青莲的事情很快就成为了全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常常围在一起探讨当时青莲被她父亲抓住时的情景,由此还演绎出好几个版本。有人说是青莲的父亲故意撞上的,有人说其实这已经不是青莲他们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还有人说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种状况是老金的父亲极不愿意忍受的,每次只要有他路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群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老金的父亲觉得事态严重,自己威严扫地,在村里根本就抬不起头,没法再做人,而这一切都是拜青莲所赐。由此,青莲成为了他的出气筒,每次只要受了气回来,他就会把青莲辱骂一顿,甚至还说,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把她掐死了。对于这个女儿,老金的父亲已经是彻底失望了,如今他最希望的事情恐怕就是让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赶紧消失。
就在老金的父亲彻底失望之时,青莲也彻底绝望了,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世界隔离了,自认为是道德模范的人们不愿意过多地接触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青莲,最终只能选择用死亡的方式来逃离这种尴尬的境地。这是一种最好的方式,也是一种最糟糕的方式。
那段时间,青莲几乎每天都呆在房里,不敢出门,她害怕别人的异样的眼光和指指点点的行为,而这个家也已不再是她的避风港湾,四处吹来寒彻心骨的冷风。最终,无处藏身的青莲只能穿上了自己缝制的红嫁衣,把头发一丝不苟挽成了髻,用一根麻绳吊死在了自己的床头。青莲是选择在深夜时分离开这个世界的,也许她需要安静,同时她也不希望自己的这次选择不能自己做主。直到第二天响午,青莲的尸体才被发现,此刻青莲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不过衣衫整洁,有条有理,奇怪地是,旁边竟然还出现了几片梨树叶。这是老金第一次目睹死亡,当时他表现出了很激动的样子,毕竟青莲对于他的意义是不同寻常的。
据说青莲死去之后,眼睛是睁着的,怎么着也没能让她闭上,最后只能是为她蒙上一块红布就让她睁着眼睛入了土。这估计就是传说中的死不瞑目,后来当我学到“死不瞑目”这个成语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地想到从未见过面的青莲,她就是死不瞑目。
小叔还说,青莲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因为脖子上那根深深的勒痕需要时间的造就。只是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青莲在思考什么,也许她还留恋着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但是她已经没有勇气再苟存于世了。很显然,青莲的自杀是预谋已久的,她自编自导自演了这出戏,虽然算不上是异彩纷呈,但是给观众还是带来了不少的震撼与轰动。
青莲异常恐怖的死状为这个家乃至全村带来了异常的恐怖气氛,大家都说青莲的怨气太重,她会回来找人索命的。因此,她死去时住过的那件屋子大半年没人敢进去,即使胆大的人,即使只是路过房门,都是用跑的,生怕会被青莲害死。甚至还有人说,青莲的魂魄就在那间房里,只要有人进去了,就会没命。这种谣言越传越远,也越传越真,很多年以后,当人们谈论到青莲的死时,都会渲染这种恐怖气氛。不过,我从小叔那里得知的更多的是青莲的美丽与勤劳。
在桌球成为时尚潮流的时候,小叔看到了商机,萌发了做生意的念头。这种斗胆尝试是一个成功人士必备的勇气和谋略,这一点小叔是拥有了,但他的这种出其不意在他人看来却是异想天开,没有人会相信小叔能够成功,而之后的事实也证明小叔这次并没有成功。造就成功的条件与因素有很多,很明显,小叔根本就不具备,所以只能失败了。
当时小叔顶着外界巨大的压力,借来了一笔启动资金。本来的状况是没有人愿意把钱砸在一个残疾人身上,因为这很有可能就意味着血本无归,但是还是有人为了支持小叔的事业义无反顾。这个人就是老金,他认为应该帮一个有理想的人,更何况这个人是小叔。小叔用这笔钱托人从外地买来了装备,在梨树边上的那块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简易棚,便开始了他人生路上的第一次**行走。但就像这个简易棚的简陋与破烂一样,小叔的人生也不可能立马就光鲜亮丽起来,而是充满了挫败感与无奈感。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村里的人还是对这项新鲜的娱乐活动产生了一定的兴趣,总是有一群年轻人来到小叔的简易棚里消磨时间,那个时候小叔的生意也红火了好一阵子。可是忙碌的村里人不会花过多的时间在休闲活动上,短暂的新鲜感过了之后,他们就不再光临小叔的简易棚了,而剩下的一群游手好闲之徒尽管还是会经常光顾小叔的生意,可是留下来的是一笔又一笔的赊账,小叔根本就不可能从他们身上捞回成本。也就短短半年的时间,小叔的小资本作业便宣告破产,这也意味着老金的投资一去不复返。老金并非心疼钱,但他还是为小叔的失败事业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我多次看到他望着那架六成新的桌球架发呆,流露出他身上永恒的伤感与哀伤情绪。倒是小叔豁达得多,他以其特有的平和心态地接受了这一切。
其实当小叔决定停业的时候,他之前就坐在梨树下观察了很长的时间。土里土气的村民自然是无法理解流行的意义的,他们缺乏那种附庸风雅的情操,很难与所谓的时髦挂上钩,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当小叔明白了现实的真相之后,他毅然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接下里日子里,小叔又回到了当初,天天静静地坐在梨树下,继续他凝望远方的姿态,时而帮我指导一下学业。
不久之后,赌博的风气开始席卷全村,当时全村村民敲锣打鼓地迎接这个在今天仍然还很流行的娱乐活动。赌博的刺激性与赢利性很快就感染到很多人,男女老少们不惜一切人力、物力与财力,争先恐后地纷纷投入进来,由此形成了一个新的产业链条。辉煌的时候,偌大一个村庄出现了好几个赌博聚集点,那里总是围着一堆人,灯火通明,赌徒们没日没夜地活动在牌桌上,结果当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也就是这项充满生命力的活动部分性质地击垮了小叔开办的桌球场,相比较桌球单纯的只是消费而言,赌博却有着无限的赢利空间,这也正是赌博的强大魅力所在。小叔在结束他的桌球俱乐部之后,对赌博这项活动冷眼旁观了好一阵子,同时他也意识到,这对于他自己而言,也许是一个新的尝试,也是一条新的出路。
小叔开始游走于各个赌博地点,历经短时间的学习与磨练之后,已经习得一身本领,赌博技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由此,小叔的聪明才智得到了完全的发挥。在这个全凭技巧与运气的战场上,他总能纵观全局,运筹帷幄,占得先机,成为了赌场的一把好手,并由此扬名。
赌场大佬由衷地称赞小叔:
“乔荣山,你他妈的就是一赌神。”
在港片泛滥的岁月,小叔顶着赌神的名号在村里的各个赌博聚集点消磨时光,从事着这个世界上最为轻松的职业。但这个专业的赌博选手并未由此而发家致富,大富大贵,天生贫贱的小叔只是凭借着身体和智力上的优势来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那个时候,小叔已经不再需要向祖父伸手要钱了,他能够通过赌博获得一些资金,从而自力更生。凭借赌场上赢回来的金钱,小叔为自己添置了新衣服、新鞋子,甚至还能够解决自己的一些医药费。小叔的恶疾所引发的一系列的病症,让原本不健康的身体更加羸弱,大家都说小叔活不了多长时间,可是小叔还是想尽可能地多活几年。
这么多年我始终相信,小叔如果不是因为身体残疾,他一定会出人头地,有一番大作为。我见证了小叔的赌神岁月,只要我在家,我就会坐在小叔的旁边观看他施展赌术,出神入化,目不暇接。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小叔精湛的赌术赢得一败涂地,他们口口声声都说小叔是运气太好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能输钱给他了。等到牌局结束的时候,小叔的桌钱总会有一大叠钞票,羡煞旁人。这个时候清点钞票的任务就归我,我会帮小叔把钱一张张叠好,然后告诉他钱的数额,如果收入颇丰,小叔就会让我抽出来一张,算是给我的报酬。
耳濡目染,我也渐渐学会了打牌。从字牌、扑克到麻将,早在孩童时期我就已经悉数学会。但小叔不允许我过多地碰触,最多也就只让我看不让打,偶尔有时缺人才让我勉为其难地顶替一下。一旦发现我正式坐在牌桌上,小叔就会露出不悦的神情,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我会在小叔的声言厉色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牌桌。
当小叔的生命在逐渐流逝时,我也逐渐远离了小叔,不得不为了自己将来的生活远赴他乡,努力追寻。但我一直天真地以为,小叔会和我们正常人一样有着长久的生命,他能够颐养天年,能够等待着我们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显然,我忽视了现实的残酷性,没有意识到时不待我这句话。
孤单的小叔还是选择了一个我在家的日子离开了这世界,他给了我一个忏悔和伤心的机会。春节时分洋溢着苦涩的欢乐,我们还是沉寂在一片思恋与痛苦之中,小叔过完了他最后一个春节之后就走向了他未知的死亡之路,没有人能够预料。一场普通的感冒谋杀了小叔,当小四告诉我小叔得了感冒时,我轻视了这场小病在小叔身上的作用,我以为小叔会很快就会康复,光顾着自己玩乐而没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当小叔猝不及防地把他那柴骨般的尸体呈现在我面前时,我恍若回到了几年以前,一切让人不知所措,没有任何预兆,不自觉地留下了自己早已忘却的眼泪,陷入无限的自责中。
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回忆着自己与小叔的点点滴滴,很是温馨,到处充满着曾经的幸福快乐时光。眼前的这具尸体让我怀疑之前的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犹如泡沫破碎般如此不可思议。但天人永隔的事实已经摆在那里了,我必须回到现实并且接受一切,因为这一切其实早已注定。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延长了很多时日,本来该春天到来,梨树开花的季节却迟迟未到,梨树上仍然是那种漆黑的树枝,没有出现梨花蓓蕾,更加没有纯白粉嫩的花朵,修饰装扮一番。后来好不容易开上了花,但在一场春雨中悉数凋零,成为了残花败柳,自然果子也一颗未结。那一年的梨树出奇的丑陋,躯干已经变得倾斜,如同一个佝偻老人,苟延残喘。
也许我应该庆幸小叔能够死去,因为这样他就不必承受世间这么多无谓的痛苦与磨难了,可以去到一个传说中的极乐世界。我一度希望来世的迷信之说是真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小叔下辈子能够投一个好人家,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一个平凡普通的人生,如此也就足够了。
小叔的葬礼很简单,年迈的祖父祖母根本就没有能力为小叔举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而且他们也认为没必要为一个年轻人送终还要大费周折,浪费钱财。于是,祖父找来一群亲友,在小叔死去后的第三天就把他连同他沉睡的那口棺材送上了山。据说,那口棺材还是借的。
小叔死去后的年农历七月十五,我都会为小叔写中元包,在方方正正的中元包上写上小叔的名字,以求其冥中能够受用。这是我能为小叔做得最后一件事了,希望能够有用,因此每次都很用心。除了给小叔写包,我还要给老金写,算算日子,老金已经死去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