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虽飘着大雪,屋内却有炭火烘烤着,很是暖和。
继父在外事忙,母亲和妻子田氏领着三名妇人在给刚出世没多久的小生命缝制鞋袜。
田氏初为人母,本应喜悦,然为近日郡中事,面上并无什么悦容,只有沉重的。
其余三名妇人中,两位是继父懒顾的姬妾。最后一位是年前平河内宗贼之乱时,谢允分到的罪民妇。
罪民妇中,有不少家中男人已荆豪于叛乱,便被分赐给有功卒兵,为奴为妾由主家随意,这位罪民妇王氏若为奴,须得服满二十年役才可再次得婚配,田氏有孕不能侍寝时,已让谢允收纳入室。
“母亲,今日有事需外出,飧食勿等我!”
冲母亲和妻子打过声招呼,谢允便准备出门。缝制着孙儿的小鞋,毛氏此时脸上也同样没有丝毫欢容,闻言,轻叹口气后点点头,算是应过。
外间雪大,王氏急忙起身,将墙上挂着的斗笠取下,先伺候谢允戴上,又将他恭送到门口。
刚出得门来,彻骨的寒意就让谢允哆嗦了下。
顺顺衣襟将自己裹得更紧些,谢允冒着漫天大雪,举步出后院,行过前厅,再推开门上街去。
雪虽大,地上并没多少堆积下,不过很多地方都结着薄薄的冰,很有些滑,稍不留意就会跌倒,幸好他今日穿的履上已用麻绳缠过几圈,能行得稳。
绕过两条街道就是疙瘩大哥府上,只是邓季病情传开后。前门处每日都有大群百姓围着。或探问病情。或哀嚎哭泣,或高声祈祷,乱糟糟的谢允嫌瘆得慌,便往专供仆役进出的后门行去。
后门外亦有两名黑铁卫守着,只是都认得的,点点头放他进去。
偌大的邓府中,已再无往日欢颜笑语之声,偶尔路过的仆役俱小心翼翼。低头急行。主家妇人们全呆在自己屋中,两位小郎一位小姑都不见踪迹,四处巡查的黑铁卫亦无人私语,显得既安静又压抑。
谢允闷头绕过后院,直行到前面病房外,见到他岳丈和左军师贾诩围着几个火塘摆席,头上撑着大伞,摆两张案几,就在病房外处理政事,荡寇将军徐晃在旁听。
病房门前有丑鬼典韦矗立着。只有伍姬留在屋内相伴,邓季还在高烧中继续昏迷。
若有任何好消息。谢允都会得知,现在邓季病情没有任何好转,他来并非为探问病情,不过是因为挂心,每日放心不下,静立在外陪一会罢了。
今日是真有事,岳丈等也忙,谢允安静陪一会,又悄悄照原路退出,往城西行去。
再行过几条街道,抬头看见右侧几间宽敞的大屋,那是一所学堂,谢允今日的目的地。
沿途已连得遇几位熟人,都是自幼便相识的,大家目的地一样。
今日早课已毕,学堂内并无夫子与学童在,不过台阶下雪地中尽是新才踩出的足迹,不知已有几人到此。
身后还有人在往这里来,谢允皱着眉,走上几步台阶,慢慢行进去。
学堂内已有二十余人在,身份较高的有懒顾麾下军侯夏侯盛、平阴县令项文,其余人等谢允也尽都认识,全是郡中刚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身份高低不一,有的为郡县文吏、乡中游缴、屯长,有的是军中百人将、什长或仅为普通卒兵,亦有匠民,更还有两个未成年的。
这次突然的聚会发起人是郑然,今岁刚选入郡衙做门下小吏的。
“元让到了!”
“见过谢军侯!”
郑然性子太过阴沉,虽亦相熟得久,谢允却不大喜欢他,又不明白对方召集自家等来的因由,扫视过几眼,与自家打招呼的回过礼,冲郑然问道:“郑知应,为何发柬招我等来此?”
知应是郑然的字,只是时辰未到,所请人等尚不齐,他安抚道:“元让稍安勿躁,且先就坐,过后自知!”
屋内虽未烧有炭火,然而人多,比外间便要暖和许多,狐疑地看看人群,谢允走到夏侯盛身旁跪坐下。
“你知今日为何事相聚?”
“如你一般毫不知情!先前我亦想问。”
两人算是雍丘同乡人,夏侯盛又在懒顾麾下任职,关系自然比别人要多近几分,谢允坐下后,便开始互信探问,旁边人也在低语私话。
看架势,似乎除郑然本人外,没人知道这次聚会的目的,莫不成至此时,这厮还有心聚会友人?
谢允之后又陆陆续续进来十余个,都是同样年轻,同样在河南长大的,估摸是见人来齐,发起人郑然方才开口道:“今日我邀诸位来此,只为一事!”
最近尽焦躁得狠,谢允已按性子等得半个多时辰,见终算到正题,忙打起精神听他往下说。
略顿一顿,郑然才继续道:“今主公染重疾,生死难知,河南已有诸多不稳相,我等太平道徒却需早为谋划!”
“住嘴!”
“你欲作死?”
“贼厮好大胆!”
谢允、夏侯盛虽是黄巾流窜时掳掠相随的,然随之日久,亦跟着懒顾、车黍、邓仲等信了大贤良师。再看今日聚齐的年轻人们,除彼此熟悉外,还有一个共同之处便是都信奉着太平教。谢允妻舅田磊等便未被邀。
只是这一小群人,也是最拥护邓季这位疙瘩大哥的,因邓季之病已是焦心得紧,听郑然如此开场白,顿都大怒,七嘴八舌出声呵斥。
谢允亦怒气难遏,随夏侯盛怒声呵斥过郑然后,尽面色不善,手已按在腰中剑柄上。
群情汹汹,郑然面色却丝毫不变,再次道:“主公重病,河南不稳,太平道总需得有出路!”
“你究竟欲何为?”谢允少时便是孩子王,如今在这群青少年中算是极有威望的,此时手按剑柄,紧盯着郑然,怒声道:“若欲论太平道出路,足下自往三崤山中寻常老等计议便是,何需我等?”
“常老等年岁已大,平日又不理事,寻之无益!”郑然冷冷道:“若要计议教中前景,非你等难成事!”
项文在旁,亦冷笑对郑然道:“足下未免高看自家,我等何人似能从你叛者?”
郑然不屑以对,又随口答他:“我虽不才,幸尚能自知,不敢叛河南,更未望一语出而得诸位听令!”
谢允、夏侯盛俱狐疑问道:“你究竟是何意?”
郑然方又回复往日阴冷模样,正色语道:“今主公大病,诸军卒兵、三郡官吏俱多不安,此易滋宵小辈之叛心,本地乱相已渐生!若主公终不得治,恐不久三郡为豪强所有,不复为太平道之乐土也!”
见众人收回怒气,慢慢开始沉思,郑然再道:“天下纷乱十余年来,各地黄巾俱已渐灭,观天下间,唯有我三郡之太平道可得安、可成事!然值主公之染病,未有可继者,亦复艰困,若不思变,大难将不远!”
所到这,郑然面上露出痛楚模样:“我本徐州民,幼时因乱随家人入蛾贼,然四方艰难,群雄将我等自青徐撵入兖州,好不易得逃往河北,又为公孙瓒所击,一路逃来,如同丧家犬般,惶惶不可终日,家人尽倒毙于沟壑,流浪于冀州。沿途人肉、树根为食,朝露、寒冰解渴,泥泞、雪地中酣睡,九死一生。幸在涉侯国投邓公,才得保此贱躯,争得性命在!若不欲再为丧家犬,须得守我河南,便主公身死局亦不变!”
逢此乱世,命不由人,这些青少年谁又少受过苦楚?被郑然话语引动心中旧事,尽都伤感、沉默。
良久,项文又复问:“如何保我河南局不变?”
这般问已是认同先前之语,郑然便道:“我本才学不足,苦思良久,方以主公所置监察之例得一策在此,故请诸位来共议:我河南军雄政明,外敌不易侵,所虑尽在内患!何不聚我等教众之力,各查访军中、官衙之事,若果有贼厮辈起乱,纠合往报,防乱事起,无论主公后世如何,三郡可得稍安,如何?”
人群中有人不满道:“此等事自有监察处之,何需我等?”
郑然摇头,道:“监察在明,贼厮辈若欲起乱,岂能不妨?或有遗漏处,不如我等暗中行事便宜!”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便有数人颔首认可,郑然便喜道:“我等便为‘太平众’,可尽邀约教众参与,暗告留心此事,当使三郡地得安!”
见身边已有多人雀跃,项文、夏侯盛却略感不安,太平道如今在邓季麾下势力已是最大,乃三郡之根本,若郑然之以得过,依此暗中串联起来的人不知要有多少。
谢允却已质问出声:“郑知应欲挟此太平众谋私欲乎?”
“早知你等当问此语!”郑然不屑道:“太平众在暗,并无魁首,是否愿为诸位可自决,然若有检举叛乱事而邀功于上者,当除其名,号合教上下讨之!便是我本人,已辞郡中吏事,改求为乡中夫子,再不问此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