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包占的李桂姐在他不在的时候接私活,有违职业道德,被他发现后,在李家上演了一场大闹天宫的活剧。怀着对没有基本贞操观念的极度愤恨,西门庆回到了家里。
刚一到门口,他就发现有些蹊跷,因为仪门(大院落的第二道门。)半开半掩,像是有人,然而院内悄无人声,他就像侦查兵一样,潜行偷觑。刚开始在李家的一次偷窥,让西门庆怒火中烧,不知道这次偷窥有没有重大发现。
原来,自从西门庆和自己反目以来,吴月娘每月都要吃斋三次,每到初七、十七、二十七时,她就对月焚香祈祷,希望老公回心转意。
今天正好赶上自己又做“秘密”工作,不过她的祈祷词倒是公开的,让西门庆听了个不亦乐乎。她的祈祷词有两个重点:一是希望西门庆不要留恋烟花,早早回心(那要等到海也枯、石也烂,她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二是妻妾六人都没有孩子,不管是哪一个能够生养,她都会深感欣慰。
西门庆听了,不觉心中惭愧,想到“她一心为我,我却一直错怪她,还是正经夫妻。”忍不住大踏步冲过去,把月娘一把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一直不知道你全心为我,我一向错怪你,把你冷落一边,如今悔之晚矣。”月娘道:“你恐怕是走错门儿了吧?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什么情分?你又来理我干什么?咱两个永世千年别再见面才好(确实是怨妇的口吻。)。”
西门庆不由分说把她拉进房里,对她深施一礼,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的良言,辜负你的好意,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千万宽恕我。”吴月娘还是不给他好脸子,让他去找“那心上的人儿”表白去吧。西门庆“折叠腿装矮子”,并且跪在地下,杀鸡扯脖(伸长脖子,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表示后悔、恳求、告饶之意。形象如画。),嘴里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个没完。
月娘看不上他厚脸皮的样儿,就把小玉叫了进来。西门庆赶忙站立起来,一时想不出办法把丫环支走,就说:“外边下雪了,还不把香桌儿收进来?”小玉也不识机关,老实地说道:“已经收回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在丫头面前也撒谎。”
等小玉出去后,他膝盖一软又跪下央求,月娘这才原谅了他。当两人坐下喝茶时,西门庆就把今天的遭遇讲了一遍,并说自己“如今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这种誓言就好像昙花一现,只是说说而已,坚持不了两天。)。吴月娘认为“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原文如此,那时没有单指女性的“她”。)身,拴不住他心”,她认为李桂姐趁他不在的时候,拓展生意管道是正常的,怎么也不能用封条封住她吧。
双方和好之后,西门庆脱衣上床求欢,这是他道歉的最佳形式,月娘半推半就,也和他成其好事。当天晚上,月娘“口呼亲亲不绝”,二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而睡。
由此可知,西门庆的形象是很复杂的,他的无赖素质是多方面的。他听完吴月娘的话能感动,能求饶,能后悔,这才是真实的人,如果说他要么无动于衷,要么一味地逞强斗狠,就不符合一个无赖的身份了。他在环境不利之时,“能屈能伸”,因为他离不开月娘,没有这样的女人给他打理后方,他是没有余力到外边寻花问柳、追名逐利的。同时月娘也有很大的虚伪性,如果说祈祷,只在心中默默祷告就好了,可是如今非得要大声祈祷,而且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虽然这是小说中的描写,不过仍然让人有一丝怀疑,她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月娘如此行事,倒也不必对她吹毛求疵,她也没有办法,她同样离不开西门庆。作为一个基本遵守“三从四德”这些封建伦理规范的女人,只能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信条,你还能让她如何?我对二人的定位是势交利合的政治伙伴,共同利益让二人无法真正地反目成仇、分道扬镳。正所谓:吴月娘机关巧设,西门庆就坡下驴。
第二天一早,孟玉楼就去潘金莲那里透露消息,说吴家的和西门庆和好了。潘金莲感觉纳闷,说月娘不是发誓一百年二百年也不和好嘛,众人那等规劝都不见效,怎么没人劝,倒主动和好了?玉楼说,她房里的兰香听说,西门庆在李桂姐家里看出了什么破绽,打砸一番回到家里,不知道月娘半夜焚香祷告时,西门庆听见什么了,这才和好的。玉楼抱怨说“像她这样就没的说了,要换了是别人,她又该说人家怎样‘浪’了”(男女之间的誓言没有准的。)。在情场摸爬滚打多年的潘女士听完,立足全局,高瞻远瞩,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她认为:第一,如果是焚香许愿,就该默默祷告,不该唯恐丈夫不知,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第二,人要坚守信念,硬气到底才是英雄好汉,她对月娘的定位是“假撇清”。
玉楼认为月娘也不是纯粹的“假撇清”,而是她一直想和好,可没有台阶可下。玉楼认为,既然两人和好如初已成既定事实,就不要过于纠缠该不该和好这些问题了,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主动出击,不能让月娘一人卖乖。玉楼建议,如今就应该去找李瓶儿,让她出一两银子,其他人凑份子请一顿酒,一方面庆贺月娘与老公重归于好,一方面欣赏雪景。
二人去瓶儿房中时,她还没有起床,潘金莲把手伸到被窝里摸,摸到薰被的银香球儿,她说:“李大姐生了蛋了(这句话预示了李瓶儿将要生养。)。”并且把被子掀开,只见李瓶儿露出一身白肉(鉴于我的创作目的,以后此类的细节描写,可能要大多省略。《金瓶梅》中确实包含大量这样的生活细节,反而比凭空虚构更引人入胜。一部作品真实到极致,反而是凡手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红楼梦》也是如此。)。那李瓶儿赶忙穿衣不迭。
孟玉楼提出自己的方案,认为月娘和西门庆的反目主要是因为在迎娶李瓶儿上产生了分歧,如今二人重归于好,李瓶儿理所当然要多出点血来祝贺。从此以后,西门府中的人总是巧立名目,疯狂地敲诈勒索李瓶儿。一方面是因为有钱,一方面李瓶儿前后判若两人,性格出现了大变样,变得温柔体贴、宽以待人,当时那个“气死花子虚,骂跑蒋竹山”的李瓶儿来到西门府之后,被“医奴的药”用一顿马鞭子“调理”之后,发生了本质变化。其实她是一个情痴,如今可算是有了情感归属地,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尊严丧尽来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耀武扬威的资本了,性格发生转变也属情理之中(对她的性格分析是一个重要的命题,以后会集中讲解。)。
李瓶儿十分赞同,她赞助了一两多银子。就在潘金莲陪她梳头期间,孟玉楼从后边回来时,满口抱怨,也责怪自己多事。原来她去找孙雪娥时,雪娥说自己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房里来,我哪儿讨银子”,玉楼做了一顿工作,她才拿出一根银簪子,重三钱七分。
李娇儿刚开始也说没有,她说“银子虽然从我手里过,可我也不过是过路财神,一切过往金钱都是有数的,哪里有富余钱”,孟玉楼说自己也没钱,只不过这是集体活动,也不是她这个发起人要这些钱,后来她使性子离开,李娇儿慌了,追出来给了银子,一称才四钱八分。潘金莲听完,骂娇儿是“奸猾的淫妇”,说她总是不给足分量。当时应该是这样约定的,李瓶儿出资一两,其他四人各出五钱银子,凑成三两置办酒席。如今孙雪娥与李娇儿拿来的银子都不足五钱,好在李瓶儿拿得多,共凑了三两一钱银子,准备让玳安去购置酒菜。
玳安被叫进来后,先是受到潘金莲的审问,她主要想调查清楚在李桂姐家里发生了什么。玳安就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并且说西门庆扬言到明天还要摆布李桂姐。潘金莲当然幸灾乐祸,说道:“贼淫妇!我只道蜜罐儿常年拿得牢牢地,如何今天也摔坏了?”不过潘金莲是一个最善于抓人错处不放的人,她听玳安在转述时“淫妇长淫妇短”地骂李桂姐,就痛击玳安,说李桂姐好歹也是西门庆的婊子,许西门庆骂,还许他骂了?又说李桂姐受宠时,想要使唤他,他就说“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叫“桂姨”叫得那个甜,如今她落败了,他也开始落井下石了,也叫起“淫妇”来了。虽然是潘金莲善于捕捉人家的错处,不过说得也在理,但是玳安也没有办法,“走狗哲学”中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无条件、无原则地忠于主子”。
等到玳安买回酒菜之后,“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席”之后,就请吴月娘和西门庆出来赴宴,当时其乐融融,把所有的矛盾都暂时掩盖了。吴月娘兴致很高,因为自己的祈祷词终于让丈夫听见了,他也给自己道歉了,昨天晚上二人又进行深层次的交流了,自己重新夺回霸主地位了,因此心情大好,她又看外边梨花乱舞,瑞雪飞扬,让小玉拿着茶罐,自己亲自到太湖石上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宋朝时专供朝廷的名茶。由此可见当时西门庆的豪富。)与众人吃。正是: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可是,这种“鹬与蚌稍停战火,妻与妾表面和谐”的局面在以后就不多见了。
正喝茶之时,李铭来了,西门庆留他唱了几套曲子,闲下来时,西门庆讲明了他之所以要打砸李家的原因,李铭替李桂姐辩解说,这都是虔婆的主意,和桂姐无关。其实他正是来探问口风的。
西门庆那天晚上从李桂姐家里出来,听见了月娘的祷告,两人当晚重归于好,第二天,小妾们听见这个消息,凑份子给二人摆了一顿酒,这一晚西门庆仍然在家度过。第二天,也就是西门庆从李家回来还不足四十八小时的时候,应伯爵、谢希大来访。
原来虔婆怕西门庆使用非常手段摆布她家,就用烧鹅、老酒贿赂二人,让他们居中调停、代为说情。西门庆当时正在月娘房里吃饼,一听说这两人过来,放下饼就往前面走。吴月娘抱怨这两个“勾使鬼”来了准没好事,不知道又要唆使他去哪里,并且告诉他今天晚上是孟玉楼生日,要回家。西门庆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就往外走,同时让小厮把饼拿出去,他要和他们一起吃(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西门庆对应伯爵太好了,可是应伯爵后来确实有些狼心狗肺。)。
应伯爵说西门庆生气回家后,他也尽力责备一顿李家的人,他说自从相交以来,西门庆给她家花了多少银子?她们怎么能偷偷接待南蛮子呢?而且冤家路窄,还被看见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没有被发现,就说明李桂姐“忠贞不二”,要怪就只怪她办事不够机密好了。),不光西门庆会生气,就是他们这些朋友也看不过眼。他还说,李家娘们哭哭啼啼地跪着央求他们两个过来说情,好歹请你过去陪个不是。西门庆还穷装,他说自己不生气,“再也不进去了”。应伯爵说“哥恼得有理(这个人确实不简单,他精通以退为进的语言艺术,在劝说对方时,总是先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然后再为另一方辩解。)”,可是这事儿不怨桂姐。他说,丁二官是桂卿的老主顾,当天拿十两银子准备安排酒席请人,不想西门庆突然造访,李家人怕西门庆误会,这才让丁二官躲在后边,而且丁二官确实没有沾桂姐的身(西门庆要是还能相信这句话,他就太“二”了。)。伯爵说,李家娘们“赌咒发誓,磕头礼拜”,央求他好歹请西门庆过去,要把“委屈情由”讲个明白。
西门庆还是挺有“战斗意志”的,他说:“我已经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了,还有什么恼怒的?你回复她家,不劳费心。今天我家中有些小事,确实去不了。”慌得二人扑通跪倒,说道:“哥,你如果真不去,显得我们太没面子,请不动你。到那儿略微坐坐也好呀。”当下二人死告活央,终于说动了西门庆。就在玳安去给西门庆取衣服的时候,月娘问玳安西门庆究竟要去哪里,玳安就说不知道。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今天是你三娘生日,如果你爹回来晚了,我只打你这个贼囚根子。”并且说:“不知为什么,听见他这些老子们(在物质和社会地位上,应伯爵众人是儿子,仰首乞食,可是在精神上,空虚的西门庆是片刻也离不开这些帮闲,这时的西门庆就像儿子,不在帮闲身上寻找心理平衡,就会变得手足无措。)过来,恰似奔命的一般(把西门庆一刻也离不开帮闲的情状说得很透彻。),正吃饭哪,丢下碗就走。”
众人来到李家,桂姐、桂卿两姐妹竭力奉迎,众位帮闲插科打诨,老虔婆跪着赔礼,一派“百鸟朝凤”的景象,这时的西门庆又是乐不思蜀,因为虚伪的奉承让他飘飘欲仙。应伯爵首先邀功,他让桂姐敬他一杯酒,他说自己要不是磨破了嘴皮,大官人怎能再来?桂姐不但不敬酒,反而骂他是“应花子”,他说,这个“贼小淫妇儿”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了经打和尚,不由分说,把她搂过来就亲一个嘴儿。这种行为只有应伯爵敢做,而且看到他和桂姐这样厮闹,西门庆还感觉很受用。当天也算是尽欢而散。
西门庆的誓言坚持不到四十八小时,这是世界上最容易“坚守”的誓言,因为根本不用坚守,只是说说而已,这也是我们一切凡夫俗子最容易说的“誓言”,朝令夕改。尤其是像西门庆这样的人,他根本不受理性的支配,他只有感性,只有动物的本能。
而且今天还是孟玉楼的生日,而且他在前天晚上还怒发冲冠,可是受到应伯爵这个勾魂使者的唆使,马上就忘记了在吴月娘面前做过的虚伪表演,也确实如此,遇到这样毫无原则可言的丈夫,月娘还能如何?我推测,西门庆还是忘不了李桂姐曾经玉体横陈的姿态。说到底,还是一种动物本能让他轻易地违背誓言,没办法啊!虽然大多数男人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习惯用下半身考虑问题,但是西门庆也确实太过“出类拔萃”了。
虽然晚上回来之后,西门庆也应个景儿,和众位妻妾热闹一番,算是为玉楼庆贺生日,并且额外开恩,到玉楼房里睡了一晚,不过玉楼受到冷遇还是不争的事实。
西门庆宁可去和重归于好,也不肯守在家里给孟玉楼过生日,可见孟玉楼当时的决定多么地仓促。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咎由自取。虽然其舅公公张四有个人目的,有觊觎财产之心,但是他所分析的西门庆还是符合西门庆真实面目的,然而,玉楼毅然决然,既不怕西门庆的事业不稳定,也不嫌弃他有三妻四妾,更不在乎他在外寻花问柳,因为“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也枉然”嘛,所以此时的孟玉楼不应该有任何怨恨,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嘛。
这是人的天性,总受表面现象的迷惑。玉楼当时对西门庆之外表心仪不已,对其本质内容反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即便别人提出了正确建议,但是因为这个建议包含私心,就把合理化部分全都抹杀,匆匆忙忙地进入西门庆给她准备的冷宫。
这篇文章的主体部分是《金瓶梅》第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在原著中,这一回也是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而笔者的《金瓶梅人物画廊》在叙述风格上也要发生重大变化,姑且也把这一回当做承前启后的转折点。
《红楼梦》的第六回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曹雪芹为什么要以刘姥姥作为叙述的突破口,就是因为贾府人口众多,琐事繁杂,一时不知从何下笔,这才从一个与贾府略有瓜葛的刘姥姥下手。其实以曹雪芹之“才”大气粗,叙述故事有何难哉,这只不过是他的文字游戏。写小说比较忌讳平铺直叙,哪怕就是写史,也需要有比较,有层次,而作为表现手法更加繁复的小说,尤其需要不同的视角,以便产生一种立体三维效果,这样描述出来的人物和事件才有栩栩如生、历历在目的动态效果。
如果说我要是也如此叙述下去,可能读者朋友就要感觉平淡如水、昏昏欲睡了,通过前二十回的叙述,我们也基本掌握了《金瓶梅》的文字风格。
因此在这里,笔者照猫画虎,模仿一下曹大作家的笔法,也从一个小人物入手,继续讲述《金瓶梅》故事,不过方法有所创新,也不会按照套路出牌了。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们要切入的这个小人物叫宋惠莲。
从二十二回到二十六回,也可称为“宋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