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抱石第三次被阵阵喊杀声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他下决心要问个究竟。 早上吃饭的时候,先同李亚相提起,李亚相笑他可能是做恶梦。鸣琴的母亲也说你毕竟来得少,对山里的环境不太适应,也许是什么鸟叫或野兽的动静,你一时没睡惺惺听错了。抱石想一次听错,两次听错,三次也会听错吗?何况那是一种多么深刻而特殊的声音啊,竟每每把他惊醒。李亚相说幻由心生,人累了或有什么心事,容易产生幻觉。抱石知道不可能从这老两口嘴里问出点什么,只好不再说话。还是女人心细,鸣琴娘想了想,说:“她大爷看山的时候也说常听到一种怪声,会不会一样的?”抱石问他大爷是谁,鸣琴娘说:“就是鸣琴的大爷啊!”原来李亚相还有一个光棍子哥哥,年轻时正碰上三年自然灾害耽搁下了,看了大半辈子山林,现跟了一弓过。又说等一弓来家,要他领抱石去看看,兴许会知道点什么。抱石同鸣琴一家已经很熟了,经常让鸣琴守店,自己一个人来东镇,鸣琴的家人也不把他当外人看。吃过饭,问明了大爷名叫啸聚,便一个人出来了。
啸聚老人像一个闷葫芦。也许是长期看山形成的孤僻性格,见了人没言没语,与小虫小鸟小畜小兽反而絮絮叨叨,有许多话交流。抱石来到一弓家,见他正蹲在院子里,抽着烟锅和蚂蚁说话呢。听见有人来了,头也不抬,说:“你回来了。”抱石说:“大爷是把我当成一弓了吧?”老人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噢,是女婿。”抱石尴尬无比:“我不是……”老人一口接一口地吞吃着烟锅:“我听一弓和铁蛋娘讲过,说鸣琴在城里跟了你,难道不是女婿是什么?”“不是,我们是……”抱石想对老人解释,又感到说不清楚。老人却不同他讲话了,低头继续研究他的蚂蚁。抱石看他黑干憔瘦的样子,像比李亚相要老二十岁,唯有一头花白生硬的头发长得密实,显示其内在的生命力。抱石提起那稀奇古怪的声音,说:“您在山上久了,也听到过吗?”老人说:“你要是李家的女婿我就说,不是我不说。”抱石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两者有什么关系呢?”想不到老人自有他的逻辑:“鸣琴这闺女今年二十三,还没有找婆家。她如今跟着你,若没个名份的话,岂不把她的青春给耽误了?”抱石暗暗纳罕,明白了眼前这位老人或许有些偏执,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像他和鸣琴,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没考虑过呢?他只好不说话了。他不讲话,老人也不讲话,相对闷了半晌。抱石差一点就放弃了,老人才说:“听说是一个什么年代的将军,死得冤,有时候会显灵。还有什么立尸台,这故事一凡知道,你去问他吧!我只知道那地儿叫穆陵关。”
一凡,山民称之为花痴或淫疯子者,讥其为不凡,他却仍叫他一凡!抱石离开一弓家,向村里人打听这位一凡居士的住处,山民指指笔架山,说这人深居简出,自搬到山上每五天一次,也就是集日,下来给人设摊算卦挣几个小钱,采买生活必需品;后来村里人请他给石头起名,经常到山上找他,他不胜其烦,又选了个日子,改为五天两次,定在大集的头一天也下来摆摊。村里人磨了石头,都集中在这天找他,七嘴八舌地,可热闹了!而石头凡找他看过了,纵使再一般,他也能给品出个名堂,卖个理想价钱,神奇得很!所以说叫他不凡,虽是个外号,倒也人人服气。在这一点上,他确有不凡之处。昨天集刚过,人应该在山上,还要过两天才能够下来呢!
按照山民的指点,抱石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层层密林去寻找一凡。在山下还依稀看得见几片红瓦,人一到山前便不见了,只有凭着感觉一步步上行。后来先是听到了流水潺潺,林木渐稀,水声渐远,拐了一个弯,闻柴门犬吠,篱笆上爬满了野花。“翠花,莫惊了远客!”院子里传出喝斥声,柴门一开,一个瘦高个儿迎了出来。发剪得短短的,微黄面皮,好像是近视眼,眯成了一条缝儿朝这边打量,不等抱石开口,先说了句:“如果是算卦或给石头起名,再有两天我就下去了。”抱石忙说是从县城来的,慕名拜访。人到了眼前,又把抱石上下看了看,说:“是有些面生。”才把他让进屋里。
两间略显低矮精致洁净的小屋,一桌一凳,一床一橱,似乎就是这个小屋的全部家当。一凡把抱石让到凳子上,自己便没地方坐了,斜倚着床沿,静等他说明来意。抱石不便于开门见山,见他又不与己寒喧,只好环顾四壁去寻找话题,发现主人的床头竟然悬挂了四联美人图!看图中人物的装扮,正是传说中的“四大美人”,配以春夏秋冬四景,分别是贵妃醉酒、西施浣纱、貂婵拜月和昭君出塞。起始一联,有女子体形袅娜,星眼朦胧,侧立于牡丹花丛,手悬玉盏,另一腕歇于花枝,若抚花助饮,酒兴方浓,应该就是那阿环了。上身穿红色抹胸,酥胸微袒,长裙边若及地,与花相掩,鬃发如云,发髻上插着御苑千叶桃花,恰如“助娇花”相伴“解语花”;第二联便是那捧心的西施了,挎一竹篮,自然是未见范蠡之前。图上有杨柳垂枝,兰草纷披,说明在夏日的河边。另画有二石,立者在女子身边,亦瘦亦妍,若与美人比肩,卧者往前斜出,苔痕点点,以供浣纱之用,真正是美人楚楚,石亦可怜。女子着一身素妆,设色清淡,如芙蓉出水,幽花未艳,又裙边翻卷,呈临风状,若飘飘然,尤胜于仙;第三幅没有画月亮。有女子亭亭玉立,双手擎香,粉面半仰,宛然一幅拜月的神态,身前有根雕状花几,摆着香炉,几缕轻烟,超然画外,身边则两三竿乱竹斜插于菊花丛中,果然是绝色的佳人,乱世貂婵。身穿白色的长裙,桔黄薄衫,衣领半合,抹胸葱色,重点表现其一张秀口,星眸两点,与一头青丝,弯转而下,垂悬臂间;第四幅昭君出塞,怀抱琵琶,身披腥红斗篷,寒梅数枝,斗雪绽放,分明一冷美人,只是品貌端庄色压群芳,更显得丰容靓饰仪态万方。抱石看了又看,见画是仿宣印制的,以全绫装裱,几可乱真。桌前的空白处,另挂一立轴小楷,书写的是《山鬼》祭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即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抱石称奇不已,暗想怪不得人们叫他花痴或淫疯子,指的就是这个吗?一个离了婚的人,整天对着几个古装美人想入非非,奢望着能够有美丽的山鬼或者狐媚子从窗户外跳进来,不是意淫又是什么呢?可一个壮年的男子,长久独处于深山老林,若没有法子搞点精神自慰,只怕真的会疯掉的。如此一想,他仿佛照见了这人落落寡合的的神情背后那无边的孤独,明白了修道成仙须有一个转移欲念的过程。遇仙妙在神合,楚王梦见的巫山神女是这样,陈思王笔下的洛神也是这样,于是男女之事到了楚王那儿成了**,儿女之情到了陈思王笔下变得缠绵悱恻,动朱唇陈交接,献明珰以效爱,柳梦梅因梦结缘,林和靖梅妻鹤子,道家追求的是天人合一,无为而治,通过修炼恢复人的本来面目,通过克制让欲念得到转移。所以修炼又叫做修真,成真无异于成仙,貌合神交而没有身家之累,才是道家追求的境界啊!抱石有感而发,神思浮动,轻轻念出了声。一凡听他的语气里似有赞叹之意,脸色好看起来:“能读懂《楚辞》者,不是诗人,也算个读书人。”问他怎么找到了山上。抱石歪打正着,对这段文字也觉得熟悉,却忘了就是屈原的《楚辞》,听他这样说,试探着问了一句:“您也写诗吗?”一凡感喟良久,慢慢言道:“年轻时写过,多年不碰了。不过一个人不因为写诗而成了诗人,也不因不写诗就不是诗人。台湾有一个作家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可以把人分成男人和女人,穷人和富人,东方人和西方人,但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分法,那就是诗人和非诗人。在这里诗人是一种品质,一种精神指向。”抱石略显窘迫,喃喃地说:“我上学的时候也写过,只是自毕了业便没了这份心思。”他已经有些日子不与人谈诗了,在这大山里面重提这个话题,颇有种新鲜感。一凡说:“可你并不因此而不是诗人。那些住在城里干着诗人的工作,绞尽脑汁写一些长短句子,出版一本又一本诗集却每天为功名利禄算计时,也不说明他就是个诗人。”言下之意他虽埋名深山,过着贫困潦倒的日子,犹矜持自守,俨然以诗人自居。抱石又看了一眼,见桌上床头胡乱堆了些书,虽不甚明了,大约是周易楚辞唐诗宋词一类的,才说起自己梦中被怪声惊醒,访啸聚老人的事。一凡说:“鸟有鸟语,山有山声,只不过等闲之人听不到罢了。要靠缘分,看悟性,分由天生,这啸聚老人就是个有缘人。他说他能听得懂山说话,没有人相信,可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抱石想起啸聚老人那自言自语的样子,也许他并非自语,是在与山讲话,与林讲话,与鸟讲话吗?一凡问抱石知不知道穆陵关。抱石说多少也了解一点,知道穆陵关是齐长城最大的一道关隘,位于骈邑县与邻县交界处,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句话概括了他对这天险要地的全部理解,穆陵关也不例外。一凡说在东晋年间曾有一守关将军姓常名玄通,因筑城不符主将意被斩,其尸数日不仆,穆陵关上至今留有遗迹立尸台,后人因之铸像立庙祠之,号铁将军。可年代久远庙宇日毁,仅乘断壁残垣,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连神像也被送进炼钢炉里熔化了,想一代名将弄了这么个结局,比那孤魂野鬼不知要冤屈多少倍!这立尸台上便时有冤气浮起,他早起登高望气,隐约能望的到。而抱石能听到的喊杀之声也正是这一点精灵不散,犹记守关之职,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君不见那悬挂的风铃吗?会时时作响,状若自鸣,其实是因为风!
抱石似信不信的,可那确凿属于冷兵器时代的声音,除此之外亦无其他更好的解释。大山犹在,数度古战场。在这大山的皱褶里面,不知隐藏了多少刀戈箭矢,战士的亡灵。又有几个不是心怀家国抱憾而终呢?早些年山野之人还有立庙祭祠的习惯,现如今世人皆急功近利,几乎连山的命脉也要挖断了。多少家国事,尽付一叹中。抱石从山上下来的时候,那山谷深处回荡不息的风声在他耳里也成了大山的一声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