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楚蝶衣不答反问,脸上却看不出讥诮,便连这语气,也是那般淡淡的,听不出其他意味。
藏在斗篷下的白皙脸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即便早已过去多年,黑衣女子却仍然无法放下,更何况是刚刚经历大变的楚蝶衣。只是,黑衣女子不曾想到却又仿佛该是预料之中的,是楚蝶衣对他的执着,这本不在计划之中。只是,这感情的事,又怎么可能计算?黑衣女子没有回答楚蝶衣的问题,她更清楚,对于这般把她唤醒的楚蝶衣现在对自己的感情有多复杂,特别是当知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的时候,便是自己,当时又能比她好到哪里去?
“不论如何,死结已经打开,脱出了命运掌控的棋子又回到了棋盘之上,而我们——”黑衣女子微微笑了笑,在楚蝶衣的眼中却仿佛多了几丝讥诮,“我们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楚蝶衣微微一颤,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就仿佛最诡异曲折的校旱般让她经历了一个人所能经历的几乎所有,爱情沦陷,与家庭争,背叛与被背叛,亲人仇杀,爱人报复,从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沦为了不过是平息某人愤怒的祭品,楚蝶衣已经分不清楚了,就算自己没有被强行唤醒,自己的结局又会有什么区别?
“结束?”楚蝶衣笑了,凄然,仿佛那黑色的墓碑上苍白的字眼,“已经结束了吗?”
黑衣女子没有回答,沉默的脸孔在阴影下忽明忽灭,天,突然阴了。楚蝶衣的话她无法回答,无论是她还是她自己,在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明白,她无法去恨。若要恨的话,那她又该恨谁?
她只能沉默,良久,轻轻叹息:“已经——结束了——”一如许多年前一般,就仿佛劝慰着当年的自己一样,“你该知道——从我们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今天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便是我们也——”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楚蝶衣笑,惨笑,落下的斗篷连帽露出了女孩绝望的凄然,那一双金色的双瞳里却泛着血色的薄雾,仿佛滴血,“这是楚蝶衣注定了的结局,这是我们编织好的命运,只是——我不知道,竟是这般的痛!”
怜意大起,黑衣女子上前一步,将那瑟瑟发抖的身子拥入怀中,心中却响起了当年的自己,同样的孤苦无依,同样的黯然心碎,因着,同样的因由。
“这是我们的使命。”黑衣女子轻声说着,坚决而肯定,仿佛是在对楚蝶衣说,又仿佛是在抵抗自己心底的软弱,她的声音却更加的软弱,“而且——你也不想他继续痛苦吧——”
楚蝶衣如遭雷击,手却抖得更加的厉害,终于,忍不住反抱着这“残忍”的姐姐,痛哭失声。
哀嚎,哭泣,绝望呼号。
黑色的天幕下,迷茫的亡灵徘徊在漆黑的河流里,惨呼着。
摇曳的摆渡声在迷雾中忽隐忽现,一叶扁舟上,摆渡人的旁边立着现在在冥域中手握着最高实权的男子。高大的身影也无法掩去他眼中的疲惫,从容的宽厚脸庞下却有一丝焦虑不时游荡,塔那托斯站在缓缓摆动的小舟上,心神却牵挂着那刚刚传来的消息,希弥斯失踪了。饶是他身掌冥域雄兵,哈迪斯手下最忠诚最受信任最出色的战士,却也再受不住心底的猜测,踏上了摆渡三涂河的扁舟。只是,即便已经踏上了路途,塔那托斯的心却无法平静,神族高贵的血统给了他金色的双瞳,他却看不清未来的脉络,如同眼前的迷雾。
希弥斯失踪了?当塔那托斯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哪个白痴在开玩笑!但是很快的,他笑不出来了,最近在神山海城中发生的一切他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在这个时候传来希弥斯失踪的消息,塔那托斯能联想到的东西绝对让他心惊。乱,塔那托斯心中混乱,让他再无法静下心来坐等消息,没有人能在心爱之人生死不明之时依然心平气和,即便他塔那托斯身为死神,也不行。
而塔那托斯没有发现,在那巨大的门后,一双金瞳,正冷冷地笑着。
阿波罗讨厌黑色,他是太阳神,在太阳的照耀下,所有的黑暗都要退却,这本是他的自信与骄傲,却在万年前,在那个男人的面前被冷冷而笑,在那个男子的黑色双瞳里,自己的骄傲和自信仿如蚂蚁的自豪一般可笑。
从那之后,阿波罗更加厌恶黑色,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来到这黑色的土地,即便他身上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但是,在他的光芒之外,那浓郁的黑暗却仿佛直要将他吞噬一般。
冥域,这就是冥域。
阿波罗缓缓地走着,那些徘徊在河岸旁的亡灵无法正视他的光芒而烟消云散,他就像太阳般耀眼,在这黑色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就仿佛恐惧的亡灵中那一个屹立的身影一般显眼!
阿波罗一眼就看见了他,那个站在小船上的男人,那一双混浊双瞳里的平淡。
两人就这么相对着,良久,摆渡人霍地开了口:“你不是亡灵?”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阿波罗身上那太阳般耀眼的光芒便是最佳的标识,他却仍点头,阿波罗那为众神赞赏的谦逊品质终于得到机会表现得淋漓尽致。
摆渡人却似乎并不领情,纵然明知眼前人和他所恨的男子不是一路的,也无法释去他心底的愤怒。
“那请走吧,这里是亡灵的归宿,并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
阿波罗却仍是微笑着,丝毫不以他的无礼为意,他需要的是仍带着利齿的狼而不是已经被驯服的家犬。敌人的敌人,便是他该拉拢的对象,从死亡边缘归来却被再次推入绝望的阿波罗最清楚这一点。
恍若不经意地瞥了下摆渡者长袍下的右脚,那枯瘦肮脏的只掌上一圈生冷的黑色铁环赫然醒目,那铁环上附着的黑色石头正如同他曾经在灰色平原上所看到的任何巨石一般,阿波罗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名字。
那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阿波罗甩甩头,很快的平静了心情,他无视摆渡人冷淡的眼神,踏上了他的小船。摆渡人眼中的淡漠变成了冷淡,冷冷地注视着这位奥林匹斯的来客,良久,他支起了手中的黑杆。
船行。
奇怪的摆渡人和奇怪的乘客,在黑色的河流上起航,静寂的河流如同这一弯死水,阿波罗突然想起了传说,传说中,跌落三涂河后便再也无法浮起,但,如果是神呢?他没有问,他没有答。
看着那漆黑的河水,阿波罗突然开口了:“摆渡人啊摆渡人,你天天在这河上走,你可知这条河的名字?”
“高贵的太阳神啊,难道您屈尊来到这黑暗的世界,便是向我这无名小卒询问这无聊的问题吗?”灰色的雾阻挡了彼此的视野,摆渡人的脸庞在那宽大的连帽下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声音并不苍老,但却仿佛已染上沧桑,却又似乎带着丝莫名的讥诮,仿佛他的眼,在雾气中忽隐忽现。
对于他的无礼,阿波罗没有在意,或者说,在另一道雄烈的愤怒烈火下,摆渡人的小小挑衅根本不算什么。阿波罗轻叹了声,没有理会摆渡人的挑衅,只是望着那黑色的河流发呆,就仿佛连片刻前的询问都已忘记,又或者他根本就在意自己的回答?摆渡人心中疑惑,塔那托斯的匆匆离去让他惊讶,阿波罗的到来却让他更是疑惑丛生。
良久,阿波罗轻轻的叹息,金色的双瞳中仿佛也露出一丝悲哀:“人们死后,由引导之神赫尔墨斯将他们接到冥界。在这里,汹涌奔流着一条黑色的大河,阿刻戎河——即痛苦之河。大河阻住前进的道路,只有一个满面胡须的船夫卡隆可以将亡灵们摆渡到对岸。但是,亡灵必须交纳一定的过河费方可上船,否则将在痛苦之河的沿岸流浪,找不到归宿。”
摆渡人笑了,即便是在黑暗的天幕下,即便被灰色的雾气阻挡,阿波罗仍是看清了对方露出来的半边脸颊,光溜溜的看不见半点胡须。
“剥夺着失去所有的亡灵最后剩下的眷恋,真的这般快乐吗?”阿波罗轻轻叹息一声,眼中金芒骤然大盛,那一瞬间,仿佛穿越了那永远无法拨散的灰色迷雾,看穿了摆渡人埋在黑暗下的血色,摆渡人的手一颤,他听出了这位神氐的话外之音。他张了张嘴,想要祈求阿波罗不要将那残酷的事实揭穿,心底却又有另一把声音在他的耳旁大声怒吼着什么。然而,阿波罗终究没有听见他心底的挣扎,又或者他听见了也不会做出改变,这本是他此来的本意。
“——甚至快乐得已经让你遗忘了自己还是那早已陷入轮回的沉默者的囚徒?”阿波罗平淡的声音却仿佛锋利的宝剑,剜开了摆渡人平静的面具,灰色的阴影下白皙的面容因为陷入了惨痛的回忆而扭曲!阿波罗却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他叫出了他的名字,那早已经被他遗忘了千万年的名字:“斐托斯,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往日的武勇!已经忘记了和忒修斯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已经忘记了让神氐都为你们的英勇而赞赏的过去吗!”
摆渡人颤抖着,黑色的铁杆在他的掌中停留,如同突然停滞的小舟,滑落的连帽下英俊的容颜似乎还记载着过往的荣耀,那颤抖的双手却似乎泄露了他的恐惧。
“看来,是我太高估你了——”阿波罗仿佛还嫌不够似的,重重加了一笔,“那昔日敢为了心爱女子挑战冥王哈迪斯的英雄已经被时间磨灭了勇气,看来,这一次,是我来错了——”
摆渡人手心一颤,苍白的脸色却陡地平静下来,那一个令他恐惧的男人早已经被打落轮回不知所踪了,他还需要害怕什么?他笑了,仿佛千万年前,在和他的好友们历险时一般,狂妄而骄傲。
阿波罗微不可察地暗自点了点头,虽然扭曲了事实,但是此刻的阿波罗早已不在意那么多。就算斐托斯不过是敢觊觎贝瑟芬妮美貌的强盗又如何?他需要的是被激起贪婪野心的豺狼而不是无用的家犬。
“阿波罗大人,你今天来到这冥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和我这阶下之囚谈天吗?”斐托斯微笑着回问着,凌厉的眼神却仿佛出闸的猛虎,一如当年。
阿波罗笑了,斐托斯的无礼虽然让他恼怒,但是他需要的,本就是当年嚣张的英雄,而不是今日沦落为摆渡人的囚犯。阿波罗淡淡的笑了,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我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哦?”阿波罗故意停顿的模样就仿佛在勾引自己一般,斐托斯笑了笑,微微撩起了自己的袍脚,露出了束缚了千万年的铁环,他笑道,“难不成阿波罗大人认为今日只不过一阶下囚的斐托斯还和当初一般吗?”
阿波罗却看也不看那铁环,看着斐托斯似笑非笑不答反问道:“难道真理田园上的一块小石头束缚得住昔日挑战神氐的英雄吗?”
放下了袍脚,斐托斯淡淡一笑,眼中却陡地露出一抹柔情:“这是贝瑟芬妮大人的恩典,这一块小石头无法束缚得住我,但是我却无法辜负贝瑟芬妮大人的好意。”
“好意?”阿波罗突然笑了,嘴角的笑却是讥诮,“被差点成为自己妻子的人用更严重的羞辱减轻了刑罚便让你对她感激涕零了吗!难道你忘记了,那千万年束缚的痛苦的起点便是这个女人!”
“你!”斐托斯猛地瞪大了眼,曾经遭受的羞辱被阿波罗不客气的言语骤然翻起,深藏的浓郁愤恨陡地蒙上了他的双眼,染上了血红。
阿波罗却看向了远方,在那遥远的彼岸,便是广阔的平原,真理田园,在那里连接着两条路,分别通往幸福之所——爱丽舍乐园和痛苦之所——地狱。亡灵们在真理田园前的审判台前接受冥界三大判官古利弗昂-米诺斯、瓦伊巴恩-拉达曼提斯、加路达-艾亚哥斯的审判。有罪之人根据他们的罪行在地狱接受轻重不一的惩罚,而那些无罪的人们将可以在美丽祥和的爱丽舍乐园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而在在爱丽舍乐园和地狱之间,建造着一座雄伟庞大的宫殿,那便是冥王哈迪斯和他唯一心爱的女子贝瑟芬妮的居所。所以,痛苦之河阿刻戎又被称为三涂河。只是——唯一吗?阿波罗长袍下的拳头陡地捏紧,他猛地转过头来,看着双眼里怒火燃烧的斐托斯,喝问道:“恨吗!”
阿波罗的断喝仿佛黑暗中的一线光明照亮了迷茫的心头,斐托斯猛地握紧了拳,怒吼:“恨!为什么不恨!但他是冥王哈迪斯,我又不是赫拉克勒斯,我凭什么去恨!!”
“如果是以前你的确没有机会——”阿波罗笑了,发自真心的笑了,他的笑,仿佛他的声音一般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