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月间,正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季节。梅萍匆匆赶到小镇,为师弟阿时处理身后事。
阿时全军覆没,令钱朗大为痛心,更大为光火。只为了追杀两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护士,居然带出这多乱子,死了这么多人,还包括个洋教士,更折损了他一员得力干将,真正是得不偿失之至。钱朗知道,这其中一定不简单,于是派出梅萍来专门处理此事。
凭借上海警备司令部的一纸信函,她轻易地通过小镇的警察局找到了阿时几个人的尸体,由于尸体已开始腐烂,回运不便,只好就地安葬。
梅萍十几岁起就和阿时一同习武,有同门之谊,现在看他死在陌生偏僻的小镇上,下场甚是凄惨,不免兔死狐悲,再忆起阿时生前一直倾慕于她,每每亲近不成反出气语的样子,也不禁心酸。
梅萍把手下全派出去打探消息,自己挑选了一块过得去的墓地,又选了几口棺材。阿时等人已死多日,幸好梅萍从小经过训练,加入帮派早有在刀口上混饭的心理准备,胆量自然异于常人。她用手帕捂住鼻孔,仔细查看了阿时的尸体,又将其余几名手下的尸体逐一验过,这一看不打紧,梅萍毛发皆竖。
她雇了当地的人当下将阿时几人入土,便急不可待地回到客店,几名打探消息的手下也回来了,他们听到的情况各不一样,在当地,这也是一桩众说纷纭的无头公案。因为教堂已被焚毁,三个教士和王医生都进了墓地,知情者都不知去向,镇上百姓多半不信洋教,还当是又哪里来的爱国志士,拼了性命杀教士烧教堂,民间更传说这教堂本是一处外国人藏匿武器、乱杀中国人的大本营。从警察局留下的洋神父证辞更是简单,大意是中国人蛮横无知,不堪教化,心中根本没有上帝的存在。
梅萍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她挥手让手下退出,独自冥思苦想到掌灯时分,换上夜行服,并不通知他人,身形迅捷出了客店。
夜幕降临,镇上炊烟四起,教堂原座落在西街口上。梅萍在一片废墟之中用电筒搜寻半天,毫无头绪。一抬头,见教堂的废墟后不远处是一排低矮的民房,透出昏暗的灯火来,便挑了最近的人家,捅破窗纸,向内看去,见一女子头挽发髻,正专心在灶台上洗碗。梅萍认定这灶间只有她一人,便敲了敲窗,那媳妇揩手出来开门,梅萍只出一掌便将她击晕,将她挟入废墟之中,复弄醒过来。
那小媳妇做梦一般看着梅萍,以为遇上了采花大盗,瑟瑟发抖,双腿跪下,只叫“饶命”,梅萍见她出声,双手扼上喉咙,压低声音道:“不要怕!我只问你一宗事,你只要点头摇头做答,我便会放过你!”
那小媳妇听出不是淫贼而是一女强盗,稍稍安静些,梅萍问道:“这教堂里的人你可都见过?”
小媳妇点点头。
“最近里边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对不对?”
小媳妇迟疑了一下,梅萍启发道:“一个四十多岁,是个医生,已经死了!”
小媳妇急忙点头。
“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媳妇又点头。
梅萍凑近逼问:“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小媳妇还是犹疑不准,梅萍提示道:“他受了伤,样子清秀白净,瘦瘦高高的。”
那小媳妇恍然,重重点了一下头。
梅萍松开她直起身来,怎样也抑制不住怦怦乱跳的心,几乎快冲出嗓子眼,一天的悬疑终于得到证实,林健活着!
白天,她见阿时几个人全是额头中枪而死,就怀疑这准确的枪法出自林健之手,而圣心医院那具焦尸只是个替死鬼。林健,只有林健,才能有如此身手连杀八人!只有林健,才能枪枪那样精妙致命!
脚步声纷至踏来,夹杂着惊慌的呼唤,小媳妇听出家人寻她,振作起来,引颈要喊,梅萍哪容她再出声,双手一紧咯嚓一扭,小媳妇当场毙命。梅萍听声知道来人不少,闪转身形,奔回客店。
圣心医院那具焦尸是由梅萍负责沉入黄浦江的。当时,看到林健半个月间由重伤变痴成鬼,她心中曾悚然现实的冷酷和生命的脆弱,在心底为这个男人流了泪,为自己平生第一次的感情付出,拉上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帷幕。在舅舅和手下面前,她未曾动过半点声色,只有阿时看出过一点端倪。
梅萍从小就被家人看成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抓周时,她对任何桌上的东西都不碰不摸,一头扑在舅舅怀里,触到了钱朗腰上的枪,弄得举家不喜;四岁起,她开始拒绝一切女孩子家的玩具,对刀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家里开饭店,最令人称奇的是,这小姐常常瞪了一双大眼睛,满意地看着伙夫们卸肉取血,乐此不疲;待到十岁上学,她已然成了孩子头,用一双小拳头把同龄男生教训得服服帖帖,老师气得半死。父母无奈,把她换去上女校,没几天,就被学校退回,说自从她进了门,女校简直就多了个男孩子。
舅舅钱朗一直关注着这个性格反叛的小家伙,见她一个人已把妹妹家闹得天翻地覆,便出面将十二岁的梅萍送进自己的武馆学武,这下,可遂了野丫头的心。到十八九岁,梅萍出落成大姑娘,人越发漂亮,而且学到一身好武艺。钱朗当时已有反心,手中乏材,便将梅萍、阿时、阿四几个师姐弟弄到自己身边,训练他们枪法和应变能力。三年后,梅萍已经出类拔萃,并且学到了舅舅的冷酷和心机。她初出江湖之时,也正是钱朗攥位夺权的用人之际。阿四初出茅庐,便铩羽于常啸天手下,阿时横行一场,此番也被林健杀死,只有梅萍,几次牛刀小试,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令钱朗对她刮目相看,器重非常。梅萍长相不俗,钱朗开始曾打算用她的姿色来拉拢林健,使两人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惜神女有情,襄王无意,林健居然心硬如铁,至死不从他钱朗。钱朗更加没有算计到,外甥女一颗女儿心,竟被林健这小子拴住了大半。
此番探察出林健未死,梅萍心中那道合上的帷幕,忽地一下又被拉开,她却不知如何再把这一幕演下去:把真相告知舅舅,林健和舅舅誓必又要来一轮新的腥风血雨;隐瞒不报,精明的舅舅也早晚会知道这件事,自己怕是难逃干系。
梅萍一夜未眠,最后下定决心,她要先于舅舅一步找到林健的下落。第二天,她换上了白衣黑裙,一身朴素的学生装束。手持连夜画就的林健画像,到处打探消息。因为她觉得林健的伤还不能痊愈,一定会在药店、诊所一类的地方留下蛛丝马迹。
小镇之上,诊所和药材铺面并不多,果不出她所料,在离教堂最近的一家中医诊所里,有人认出林健在这里找大夫配过药,而且还带过一个严重烧伤的女孩子来医过脸。梅萍心中一喜,那女子定是钟月儿!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个一次次逃脱的小护士居然也和林健在一起,以林健的性格,定不会丢下她不管,他们肯定不会走远。自己在这里守株待兔,至少钟月儿这条一再漏网的小鱼儿可逃不掉了。梅萍从没把那个小丫头的死活放在心上,她一想到林健就心烦意乱,也不知如何处置他是好。此刻,最好奇不过,是要见上他一面。因为她很想知道,几历生死的林健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对跟来的手下声称,要给阿时烧完三七再回上海,让他们先回上海复命。她自己租下一间正对了诊所的房子,一心等待林健的出现。
她一连等了七天,正当她几乎丧失了信心的当口,林健真的出现了。
那一天傍晚,林健穿了一件白短衫,戴着一顶黑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匆匆而入诊所,又夹了一包东西匆匆而出,几乎是擦着梅萍窥探他的窗前走过去的。梅萍心中狂跳,枪也下意识地举起来,近在咫尺,她自信一定能杀了林健,可她的心却在提醒她,如果她开上这一枪,她会后悔一辈子。
梅萍在矛盾中挣扎了好一会儿,猛地发觉林健已快消失在夜色中,急忙跟上去。
是夜,钟月儿正在给林健织一件毛衣,不知为什么,她心惊肉跳,老是在跳针。林健隔周总要去镇上为她配新药,一去一定要半天才回来。她曾哀求他不要再去,可林健总是照去不误。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寡言,很多话并不对月儿说。月儿发现,他一方面给自己取药,另一方面,他也在关注着外面的消息。国为他每次回来,总要带回许多报纸。月儿很担心,总觉得有一天他会一去不返,到杭州找那个常啸天,哥俩再回上海报仇雪恨。月儿恨极了这种血腥争斗,她苦苦劝说林健放弃以前的生活,在这里教书种地,隐姓埋名过一种安定的生活。林健倒是听了她的话,开始教村里的孩子读书,但月儿仍能感觉到,林健的心并没有安定下来。每当深夜醒来,总看见他大瞪双眼,冷冷地望着外面,每到这时,月儿就很着急,她捕捉不到这种眼神里的东西,不能为心上人分担忧郁和痛苦,她只有温柔地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疤,给他讲圣经上的故事,希望以此打动他的心。
可是,月儿很快发现,在自己笃信的宗教方面,她也当不成林健的导师。对她而言,这个男人简直是个全才,他记忆超常,聪明绝顶,对东西方的宗教渊源和教义都了解得极为透彻,他给村里的小孩子上课,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地理历史,都信手拈来,讲得头头是道。半个月下来,白大嫂家最小的孩子小虎子都嚷着要长大开飞机上天。
这是一个象海一样深不可测的男人。钟月儿赞叹的同时,深深为他惋惜,他为什么偏偏要选中一条在刀尖上舔血的杀手生涯呢?他把聪明睿智都凝入开枪的瞬间,他的沉着冷静都溶到了杀人的一刹那……
梅萍远远地跟在林健身后,走出小镇,穿过大片田地,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正是月圆之夜,月亮明晃晃地照在旷野之上,梅萍盯着的那个白色背影,一闪忽然不见。她犹豫片刻,掠了过去,四下看看,一条小溪淙淙地横在前方,水声在夜里显得很大,却哪里还有林健半个影子?正惊疑间,耳边有声音冷冷地响起:“梅小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行径已被勘透,梅萍本能地去摸枪,林健早她一步已经把她的枪给拔了下来,梅萍一下子想到阿时几个的死状,恐惧便远远超过了好奇,生怕就这样在荒郊野外成了枪下之鬼。
林健不想杀她,他的枪下,从来不杀妇孺,这是他做杀手的原则之一。对眼前这个女人,他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讨厌,并不象对钱朗那样仇恨。他刚才在暗处留心观察,已确定跟来的只有她一个人,暗暗奇怪,于是现身。见梅萍眼里露出惊恐之色,他就把枪揣起来,又问:“你跟踪我?钱朗呢?”
梅萍见他当着她的面收起了枪,惊魂甫定,又察觉林健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不由火起,飞起一脚向林健踢去。她的腿功颇有功力,此刻为占上风求自保,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几脚连环踢出,竟是虎虎生风。
林健自三月前重伤后,一直疲于奔命,体力并未完全恢复过来,被逼得连连后退。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个女子如此厉害,暗恨自己大意,纵虎归山,当下使出全力,两人在月亮地里对打在一起,堪堪打了个平手。林健刚刚腾出手来拔枪对准她,梅萍也将一柄雪亮的匕首指上他的颈间。
林健这回才真正尝到这个女子的厉害,心中懊恼。梅萍已看出林健无意杀她,自己更不做此想,微微一笑,先撤下匕首,在空中转两个个儿,拿在手上比划着道:“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命大的人就是你了。承让!”
她将匕首利落地插进腰间的鞘内,林健见她如此洒脱,也放下枪由衷道:“我一直以为钱朗手下都是些草包饭桶,只会欺软怕硬,狐假虎威,没想到身手最好的居然是个女子,佩服佩服!你想怎样?”
梅萍有些飘飘然,她注意到林健语气柔和了许多,他的帽子已在打斗中飞落,野外的风吹着他的头发,衣襟缓缓飘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他目如朗星正直视着她,梅萍芳心大动,冲口说出:“林健,我舅舅知道你活着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
她刚说到“舅舅”二字,林健已面色转冷,复举起枪来,边退边道:“梅小姐,我与钱朗仇恨不共戴天!你既然知道我尚在人间,只管去报信,转告你舅舅,我一定会去找他报仇。不过今天,你不要再跟了,我虽然从来不杀女人,可你要再这样苦苦相追,我怕我会伤了你!”
梅萍见他说走便走,心中一着,大喊起来:“不要走,林健,我不会告诉舅舅的!”
林健已退出十几步:“小姐自便!”
梅萍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林健,等等我!你带上我,我跟你走!”
林健见她近乎疯狂的样子,不由收步,极为震惊:“你,你说什么?”
梅萍已绕到他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话一经出口,她便觉得痛畅无比,她将那道封闭的帷幕全部拉开,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二十年来,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女孩子,已在心中默念过多遍的台词倾泻而出:“林健,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喜欢你!”
清寂的田野,转眼风起,月亮悄悄躲进一朵云里,似乎也害羞地不再露出清光,只有点点星光映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使他们只看到彼此的眼睛。林健听不到,却强烈地感觉到面前这个曾令他讨厌的女子一颗心脏在急速地跳动。
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林健一下想起月儿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她说过梅萍喜欢他,这时果然应验了。落难之际,竟然连得两个女子青睐有加,林健真不知自己交了什么桃花运。眼前这位梅萍是动了真情的,她的眼睛在黑夜之中闪动着兴奋的光彩。
林健心乱了一下马上沉定下来:“梅小姐,冷静些,你和我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萍水相逢,你舅舅是我最大的仇家,你在帮他做事……”
梅萍拼命摇头:“我不管,我好不容易又见到了你,我已经做了许多次这样的梦,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也不要这梦再溜走了!”
林健见她说得真挚,不由也为之心动:“对不起,梅小姐,我实在受不起你的感情,我……我已经有了妻子!”
梅萍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谁?”
林健只想快摆脱这种尴尬的场面,快回村里去连夜带月儿离开,便实言相告:“钟月儿。”
梅萍怔了一霎,登时爆出一阵怪笑:“钟月儿?是那个已经破了相的护士?”
月亮重新钻出云层,田野的风越来越大,似乎要下雨了。
梅萍一把扯下头罩,长发漫天飞舞,她脸上映了青白的月光,便显得可怖:“林健!你真是有情有义、大仁大义的大英雄!连一个丑八怪你也肯娶?你宁可要一个没了半个脸的女人做老婆!”
林健见她话语兀地恶毒起来,复举起枪愤斥道:“若不是你们赶尽杀绝,月儿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王医生、还有圣心医院、教堂那么多人也不会枉送性命,这笔帐早晚算到你舅舅头上!你让路!”
梅萍凄厉地笑起来:“哈哈!林健,你居然也义正言辞地斥责起别人,你和常啸天又是什么人?你号称冷面杀手,枪下死鬼多得不计其数吧,你在杀人的时候,有没有动过一丝测隐之心?有没有觉得自己心狠手辣?开枪吧!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去杀了那个钟月儿!”
林健亦被激怒:“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会为了一已私利象钱朗这样天良尽丧、滥杀无辜!江湖之中,侠有侠骨,盗亦有道!你有这么好的一身功夫,却跟着你舅舅为非作歹,真是可惜!”
梅萍咬咬牙:“你是江湖中人,明知江湖险恶,还偏偏找了个上帝的羔羊带在身边。你以为这样就能洗清你一身血腥了吗?你不怕害了她?”
林健感到这种争执的无谓,更不愿再见那女孩子眼中的点点泪光,他仰起头,天边一颗流星正缓缓划过,留下一条美丽的弧线,刹那间,不知为什么,他很想把这转瞬即逝的美景指给梅萍,他是如此聪明,已经睇透梅萍的色厉内荏,他后悔自己对她的指斥,这个女孩子方才那么恳切地求他带她一起走,这种托付终身需要多大的勇气,而他却这样凶神恶煞地对待她。
林健苦笑,垂下持枪的手,重新直视那伤心的女子,轻轻道:“梅小姐,对不起,我不该……”
他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
梅萍的脸一下子扭曲了,难看到了极点,接着凄厉地叫了一声:“不!”
“哒哒哒哒哒”,巨大的声响贯入耳膜,林健只觉自己一下子被撕开了,他什么也听不到了,只看到一身黑衣的梅萍象默声电影中的人一样向他狂奔过来,而他却象那颗流星一样飘了起来,正向一处未可知的遥远的地方坠去……
梅萍发现林健身旁出现杀手时,已来不及示警,三部冲锋枪同时开火,几乎将林健织在弹网里。
林健仰天倒下,他中了十几枪,所有的伤口都在骨嘟骨嘟向外冒着血。
杀手们一击得手,忌惮林健手中那只枪,皆远远伏在地上,不敢过来。
林剑浩乎不感到痛苦,眼里仍保持着中枪前那一刹那的温柔。梅萍跪了下去,双手无措地在他身上张着,痛心疾首:“林健,不是我,不是我呀!”
林健动了一下,口中也溢出大量的血来,他抬起持枪的右手,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松了开去,只留食指穿在扳击之中,示意着还给了梅萍。
梅萍恨不得立刻死在他的枪下,流着泪握住林健的手,俯下身去,听他吐出最后一句话:“不要……杀月儿!”梅萍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作答,林健眼神呆滞下来。乌云几乎全遮住了月亮,田野又变得凝重起来。
梅萍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呼吸也似乎随了林健一起停止了,许久许久,那三个杀手才拎枪围拢过来,梅萍气不能抑,脸上肌肉抽搐着,呼地起身,一把抓拄最近的一个,啪啪几记耳光,嘶声喝道:“谁让你们开枪的?”
那个手下挨了打,鼻口蹿出血来,捂着腮帮子辩道:“梅姐,这可是朗爷的吩咐,他说林健这小子不好对付,明的不成,只能来暗的。”
梅萍骂了一声,又要伸手打,那小子一缩脖:“这可都是朗爷亲自布置的。小的贱命一条,你打死我都成,可朗爷立马就到,你摆明了不满意他老人家的安排,朗爷肯定会不高兴的。”
梅萍意识到自己失态,沉下脸来:“你们一直跟着我,怎么不招呼?”
另一个手下委屈道:“梅姐,你走得太快了,我们跟着跟着就跟丢了。刚刚才找到这里。正好你和那小子说话,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我们可是一点没耽搁,瞅准他一放下枪,三枪齐发,就把这小子打成筛漏了!”
“是呀,朗爷真是料事如神,他吩咐我们,只要死的,不要活的。”第三个杀手十分得意,眼睛发着光盯紧了林健的尸体看,知道这一次大功算立下了。
梅萍心里暗哼,扔给过去一条手帕:“我舅舅什么时候到?”
那挨揍的小子感激地接过来,边擦边道:“我们沿途做了记号,朗爷就快到了。梅姐,你放心,我们嘴会严,不会和朗爷胡说八道!”
梅萍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肩,从他手中取过冲锋枪,看了一眼弹夹,退开几步点头道:“几位辛苦了,这几天替我舅舅监视我又监视林健,也受累了!”
话音未落,枪已提起,一阵横扫,那三个人实在没料到梅姐会气迷心窃到这种地步,竟然调转起枪口打自家兄弟,一个个糊里糊涂饮弹倒地。梅萍冷静异常,丢下这只枪在林健手边,又从林健手上拿回自己的手枪,将两个还未断气的人当头各赏了一枚子弹。一想到刚才在旷野之中,自己的一番心里话说得如此露骨,而且已经将林健连累致死,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活口。
实际上,林健与梅萍的对话内容,这三个杀手根本并听真切。三人从背后摸过来,脚未站稳,便慌忙出手,一击之下居然得手,已万分高兴,怎么会想到探究这位师姐的微妙心理,一个个死得真冤枉到了极点。
梅萍转身又蹲在林健的身边,把枪重新塞他的手中,替他合上了双眼,心中暗道:“我这样也算替你报了仇,天妒英才,可惜你终于没逃过死劫。”
几辆汽车开了过来,天已经下起雨来。梅萍将面罩套好,恢复了她一贯的冷冰冰无所谓的样子,拎起一只冲锋枪,迎向车光稳稳走去。
梅雨无休无止地敲着窗棂。天好象不会放晴了,愁眉苦脸地笼罩着乌云。钟月儿足足等了四天,象是等了漫长的四十年。她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累,只觉得精力殆尽,唯有不祥的预感盘旋在脑际。
实际上,这种不祥的感觉,从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起,就已经开始了。那一天,她教白大嫂家的一双儿女唱圣歌,月儿嗓音很好听,唱得很虔诚。林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静静地听,仿佛入了神。
“来,和我们一起唱!”月儿停下来,笑着邀请。
林健摇头。
“冬虎!小凤!”白大嫂在外边叫了,小孩子们跑了出去。
“为什么看着我?”月儿一直用头发将伤面覆起来,看起来象长发的精灵:“是不是觉得我很丑?”
“谁说的,我的月儿纯洁得象水晶一样透明。”林健赞叹道。
“为什么无缘无故夸人家。”月儿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在羡慕你,羡慕你活在你的信仰里,活的有目的,很纯粹。”林健喃喃地说,眼神忽然变得很迷惘。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懂得比我多得多,你是我见过的有学识的人,知识就是力量。你该比我适应这个世界才对。”
林健苦笑。
“我知道,在你心目中,宗教只是一种道德上的约束,你一定是在笑我迂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傻很苯。”在林健面前,月儿真的感到有些自卑。
“你错了,月儿。一个人懂得多,并不等于懂得为什么而活。相反,在这个乱世里,知道得越多,看得越透彻,活得也就越盲目。”
“盲目?所以你会选择做杀手?”
“是。当智慧和敏锐全凝结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那是一个境界,你可以心无旁骛,直截了当表达你对世界的感受。仇恨、悲哀、软弱都会在这一瞬间粉碎殆尽。这种简单和迅速让我着迷,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没有时间想太多,才可以得到一种解脱。”
“我不懂,杀人难道是快乐吗?”月儿小心翼翼问:“你真的不觉得那是一种罪恶吗?”
“我早就是个罪人,有罪的还有这个世界,它太不公平太不合理!月儿,人世间的纷繁和复杂,你只经历了一点点,我说过我们有太多的不同。”林健的声音变得象喃喃自语:“知道吗,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总是过去的自己。”
“不,你说的和你做的并不一样!”钟月儿不愿惹他提及那些伤心的往事,更急于为他辩护:“你杀的人都是该杀的人。你心地善良,嫉恶如仇,舍已为人……”
“月儿,不要把我想得太好!我杀过不该杀的人,做过不该做的事。所以有时,我甚至不敢面对你的眼睛,她太纯洁,叫我自惭形秽。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生活的目的越来越简单,也许只有两个人能让我感觉到生存有价值,一个是大哥,一个是你。月儿,你当了我的妻子,要帮我记住一个秘密:我和大哥逃亡时,我曾把一笔数目很大的黄金,存放在渣打银行里,有一组保险箱密码你记住。这笔黄金只有三个人才有权提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大哥常啸天,还有一个叫邵晓星。这是两千多号兄弟的共有财产,将来要用来重振风雷堂的。万一有一天我出了事,你一定要把这个密码告诉常啸天!钱朗下那么大本钱追杀我们,无非是为了这个秘密。他已经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从那一刻起,钟月儿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生活目的并不简单,他还有着太多的牵挂太多的放不下。他的世界,她永远也不会懂!想到也许早晚有一天他会离开她,她赌气道:“你告诉我这些根本没有用处!因为第一,我不会见你什么大哥,更不会理你们帮派的事情。第二,你若真有什么意外,我也不会独活,定要和你一起去死!”
林健感动又生气:“我们一起死是不可能的!你想,我杀了那么多人,只能下地狱,可你是注定要上天堂的。见上帝我们不同路!”
那个叫梅萍的女子突然出现,把她残存的希望击得粉碎。
梅萍戴了一副宽大的黑眼镜,摘下墨镜后,眼圈周围有明显的黑晕。在她眼里,钟月儿不啻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发现这个女孩子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长发覆在左侧脸上,露出的眼睛出奇的大,眼神中有一种凛然神圣的镇静,显然,和三个月前医院里那个小护士相比,她已经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
梅萍坐了下去,环视这间布置得清清爽爽的小屋,那股家的气氛,深深刺激了她。她将墨镜扔上桌子,看见那上面有一件已经完成的男式毛衣,心中越发妒恨:“找你蛮费气力的,足足三个月。”
“你要怎么样,王医生已被你们害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是不肯放过我,要杀便杀好了。”月儿敌意地看着这个曾经让她丧失尊严的男人婆,医院里那段屈辱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
梅萍错愕了一下,随即明白她还在替林健掩饰,摇头道:“我已经答应林健不杀你,我就一定会做到。”
月儿全身悄然震动了一下,还在做着最后的无力抵抗:“你……你说什么?我不懂!”
梅萍爆发了:“钟月儿,不要再装成可怜兮兮的模样骗人了!你就是凭着这点无辜相才把他勾引到手的。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手段,让他死心塌地一次次为你留下来,没有你,他根本不会死在这种鬼地方!”
月儿头轰然作响,刻骨的绝望使她面若死灰。林剑豪了,真的死了!
梅萍尖刻的声音仍在继续:“林健五天前死了,死前他说你是他的妻子。我总算找到了你,和我走吧!”
“做什么?”钟月儿以极大的毅力镇定着自己,她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既然她已经知道她是林健的妻子。
梅萍撇了一下嘴角:“当妻子的应该去替丈夫收尸啊!”
月儿大脑一片空白,这个时候,即使梅萍带她去刀山火海,她也会毫不犹豫前行。她坐上了梅萍停在村口的汽车,只十分钟就来到林健遇害的那条溪边。她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一步一步走过去。她蹲下去,扒开覆着的一层草席,看到的是一具几乎烧尽的焦尸!
林健的尸体这一回真的被钱朗下令焚烧,已不可辨认。月儿只找到了那串细细的已经烧成黑色的链子,以手轻拈,十字架的白金本色露出来。她不再有任何怀疑,凄然跪下,无声地恸哭起来,把自己的脸和那黑色的尸体紧紧贴在一起。
一时间,天地动容,万物垂泪。
梅萍毫无测隐之心地任她哭去,自己开始用锨挖土,做完一个简单的墓穴,钟月儿还是跪在雨中,痴痴地不肯放开那具焦尸,梅萍劝了半天得不到任何反应,便强拉起她起来,谁知月儿一声不响,挣脱开来又扑过去,反复多次,梅萍真的怕了,恐她就此疯掉,只好将她打昏拖上车。
三天后,她离开了钟月儿。她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除掉自己的情敌。
尽管,她恨她!
╱◥██◣ C E Q Q . C O M 千
︱田︱田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