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阿煜疯够了,疲惫地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中那酒瓶,林小健才轻声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谁让你杀常啸天的?”
阿煜不答,迷迷糊糊向他伸出手:“给我酒!……”
林小健将清水收在怀中:“你告诉我,我给你。”
阿煜愣愣地看着他,费力地想了半天,摇头道:“不,不能说!”
林小健心急火燎:“你被打成这个样子还要维护他们?”
阿煜呆呆道:“失手是我的错,是我做事没做干净……”
林小健一把拎起他:“都快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告诉我,雇主是谁?”
汪煜被他逼急了:“放开我!你和这事情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林小健掐祝蝴的脖子:“你说不说#旱不说!”
汪煜透不过气来,断断续续道:“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也不说!”
他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林小健知道这人是软硬都不吃了。东方已经渐露曙光,林小健和他整整磨了一夜,放开他,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一时都疲惫不堪……
一顶礼帽压过眉毛,鼻子下贴着两撇假胡子,夜色中,汪煜潜入上海火车站。
他和那个叫小钟的房客,在阁楼上一起呆了半个月了,小钟不停地追问,他不停地顾左右而言他。相处中,他看出来这小子过惯了优裕生活,只知道穿衣却不知如何洗衣,只知吃饭却不会做饭,他一一指点,教了许多生存的门道,渐渐的,他们俩处得象忘年的兄弟,等他养好了伤,要离开时,小钟的神情居然有些不舍。
在小钟身上,汪煜总要想起年少时的自己,一样是离乡背井,衔恨复仇,他之所以没有告诉小钟他其实是一名保密局的特务杀手,是不想他再去走自己的旧路,至少别由他来当领路人。特务生涯的险恶,他太清楚不过了。
此刻的他,攥了一张北上的车票,手紧紧抱着一只破包袱,谁也不会想到,那里面竟是沉甸甸的十几只“大黄鱼”,一只黄鱼十两金,上海滩二十年前千万大亨的儿子,全部的财产就是这百多两黄金,是他用血和命换来的,他要去的是一个小城镇,那里有个女人正在等他,说过要给他生儿子续烟火。
随着人流走到检票口,他猛然停下脚步,前方,一张熟悉的白脸,一个狰狞的微笑。他惊恐万状,鱼一样溜滑出人流,贴着灯光暗淡些的墙根处向外挪去,一声“站住”已经炸响在票房,十几条腿飞快地追过来,那是一种极为专业的追踪,无声无息却杀气重重。汪煜早看好地形,双脚如轮,足不点地夺门而出,逃跑也是杀手的看家本事,他在追逐中遥遥领先,但是,子弹要比他的腿快上太多,几声枪声过后,他瘸跪上路面,正在这时,一辆自行车赶上来,车上人弃车跃下,按倒他向路旁滚去。
“哒哒哒哒”,跟过来的一串冲锋枪子弹射空了。
“小钟!”汪煜叫出声来。
小钟并不看他,撒手几把刀出,射中几条跑近的腿,拖起他又继续狂跑。
汪煜感动非常,在这种众寡悬殊的情况下,小钟能来帮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已经把自己也置身于危险之中了。他想了想把包袱往小钟怀里一推:“拿着,回头我找你!”
林小健骤然手上吃重,停了一下,这时,一辆越野吉普大开车灯冲过来,把自行车压得稀巴烂,冲开两人一个调头戛然停下,把他们罩在明亮的车灯里。
姜琛伸出头来,指着汪煜命令开枪,同时以职业特工的敏感,记下了另一人的样貌特征。枪声响起来,汪煜向地上伏去,林小健却向车扑去,他用包袱砸开了前车窗,漫车飞起金灿灿的金块,他双腿跟着踹进车中,强劲的冲势将司机卡在座上当场昏迷,姜琛也给砸晕了过去。车上余下的两个特务拔开金雨奋起招呼,林小健身体已彻底进入车中,刚把前座的人连人带门踢飞下车,却被后座的汉子用枪指定,他卡在两座之间,眼看闪避不及,要挨上这一枪了,汪煜到了#蝴拉开后车门,整个身子浑扑进来,死死压下特务,子弹射空。汪煜钳住特务脖子,将枪把过来,反顶在他身上开了一枪,然后象甩麻袋一样丢下去,自己坐了上来。林小健也推开昏迷的司机坐进驾驶座,反射镜中,看见汪煜一手持枪一手向他伸出大拇指。
追兵赶上来,围着车大喊大叫,林小健发动了车子,车灯照射下,荷枪实弹的特务顶着汪煜的子弹没命地向车上扑,撞飞了好几个,打倒了好几个,却没人再开一枪。林小健看出门道,边打方向盘边喊:“别开枪了,你身边那个人是个头儿,拿他当人质!”
汪煜的心智远不及林小健,他还死命地向外开枪,放光了子弹才去看斜倒在座上的人。当他看清身边的人时,已经太迟。姜琛一直在装昏迷,他感觉子弹已经打完,翻身坐起,戴了手套的手向上一翻,手心露出一块正方型的亮片,腕子一抖,亮片里伸出密密麻麻的小刺,汪煜只觉得自己抓上了一个刺猬,刺到满手是血,奇痛无比,不由痛叫一声。姜琛却如一条泥鳅,开门滑出车外,一路在地上滚着,象轱辘一样,直到被手下接住。
林小健一心只想带着汪煜逃开,哪里知道他和刺杀义父的主谋,居然擦肩而过!
姜琛被手下扶起,见那吉普车还剩两盏尾灯隐约闪现,一眨眼,连灯也失去了踪影,气得七窍生烟。盛怒之下,动作却是有条不紊,他小心翼翼地扯下手套,装进一只黑色的胶袋,再塞进一只铁箱里,他这样处置了他的武器,因为这种装了毒刺的手套,用过一次便不能再用。
手下恭敬地问:“组长,你没事吧?”
姜琛傲慢地摇摇头:“我没事,等着收尸吧,那汪煜肯定没命了,我们伤了几个人?”
“七个,都送医院了,组长,那使飞刀的人很厉害,我们……”
“我知道了!”姜琛不耐烦地打断了手下,损兵折将的他,脑海里也晃动着那个闪电般的可怕身影,他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早晚会找到他!”
汪煜眼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变成绿色,拼命忍着不出声,直到车子开出十几条街,才大声呻吟起来。
林小健发觉有异急忙刹车,下车从后座扶他出来,直觉得手中搀着一个陶瓷人。他从没见过这般骇人的中毒模样,这种感觉太过恐怖,令他毛骨悚然。汪煜全身上下裸露的皮肤全变成惨绿,只有眼睛还黑白分明,他手里攥了几块金锭,放在林小健手中又拼命推开他,林小健却不放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汪煜自行脱开身去,蜷缩在地上,半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小健又要拉起他来,他突然抽搐,身体在地上来回翻滚,状极痛苦,林小健捉定他,把他压在身下,见他嘴唇抖动着流出大量绿色的液体,人已经没救了,林小健看得惊心动魄,难过道:“我会把你和你娘葬在一起!”
汪煜定定地看着他,林小健终于说了出来:“我知道汪夫人的墓地。那是常啸天立的。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是林健的儿子,常啸天是我的义父……”
汪煜身子动了一下,嘴巴也张开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林小健凑近他耳边:“告诉你,你妈是自杀。你妹妹们死于黄省三之手,常啸天和林健只是杀了你父亲,并没有杀她们。”
汪煜濒临死亡,只有眼神还泛了一丝光亮,紧盯着林小健不放,林小健遗憾地抱起他的头:“相信我,我真想帮你,没想到他们这样狠毒……”
汪煜微微合了两下眼帘,象是在回答,蜷缩的身体在柏油路面上缓缓打了开去。
山清水秀,风景殊好的山坡上,垒起三座新坟。林小健将两瓶酒放在两块墓碑前,剩下的则放了糖炒粟子。
工人正用红漆涂满墓碑上凹下去的字,墓主的名字一个个地显示出来:“汪煜、杨勇、周小宇。
两辆车一先一后停在山脚下,杜文藩披着斗篷,只身一人悠闲地走上山来,边走边欣赏周围的美景,阿强和几个手下在山下远远向上望着。林小健直起身来,杜文藩按他坐下,自己也席地而坐,向四周一指:“听说你把这里买下了,环境不错吗!”
林小健刚要说话,杜文藩手一摆:“千万不要说谢字。我已经知道你大仇得报,今天我来,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是,我按照你给我的线索,找到了刺客,但很遗憾,那个杀手,到死也没说出幕后指使。”
杜文藩看着他:“你还在怀疑我?”
林小健摇头,杜文藩放下心来,拍拍他的肩膀:“那你还要追查下去吗?”
“当然,我不会放弃的。”
“说真的小林,我很欣赏你!在世人眼里,你已经是一个死人,想没想过今后的出路。”
“没想过。”
杜文藩轻描淡写道:“到我这里来吧!”
林小健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你叫阿强放了我,要我快些查出真凶,也好还恒社一个清白,现在清白已经还给你了,你也叫警察把我给毙了。现在,你又要让死人复活,收了当手下,这未免太冒险了吧?别忘了,我生前可是个通缉犯!”
杜文藩也笑了:“这些都不是问题,我能让你死也能让你活,关键看值不值!”
“哦?我值吗?”
杜文藩突然不笑:“小林,实话告诉你,我要你过来不是当手下这么简单,我是想你做兄弟,这是家父的意思。”
林小健也收住了笑容。
“你只要点下头,就可以姿态一新出现在上海滩,拿回你失去的一切风光!”
林小健站了起来,望着几座墓碑,摇头道:“你和杜老伯的美意,我心领了。可我这辈子只能有一个义父了!”
杜文藩也站起来:“料到你会这样说的,你要是真痛痛快快地应下来,就不是林小健了。不过,这条道你可以一直考虑下去。”
林小健低下头:“你帮了我这么多,我真的无以为报。”
杜文藩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去,意态潇洒:“我并不白送人情,山不转水转,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再碰面。”
上海《新沪》报社。
中午,一盏风扇大开,几个记者聚在下面,开着一局沙蟹小赌,拿了扑克说笑:
“这银元是用到头了,老蒋派来了小蒋,志在必得呀!”
“金圆券?名字好听,能抵黄金白银和响嚓嚓的美元外汇?”
“上海人,在全亚洲是一流的精明剔透,我看这位大公子如何长袖善舞卷走这些硬通货币。”
“长什么袖,是铁腕!纸票子发行一定要用强制才行,老百姓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达官显贵。”
“币制改革首先要有准备金,这几年内战又消耗进去不知有多少,我看政府要后劲不足。”
“哎诸位,天天娱乐都谈国计民生,累不累呀。过两天这方面的报道定要如雨后春笋,怕不把你们写残写废!” 报社的首席摄影记者严伟进门就调侃:“开工了,再不停局老板要骂了!”
“嘿,老严来了,快讲几条花边换换口味吧!”
“对,讲讲讲讲,又有什么小道消息了?”
于是,赌局暂歇,大家聚精会神听严伟开讲电影圈的趣闻秩事。这严伟果然是个十足的笑话篓子杂货铺,一会便把大家逗了个前仰后合。大上海是全国的娱乐中心,他天天跑各大影场,专有消息源头,有些公开有些却不便见报,憋着也是憋着,与其烂在肚中,不如大家分享。
“知道白丽萍的真正死因吗?我写是为吸毒官司所困,羞愤自杀。各报也都跟了我口径添油加醋。其实她大烟瘾不重,戒了半年多了。这一次被查出毒瘾来,是另有隐情!”
啊!真的呀?”
严伟得意道:“那白小姐一心要嫁入豪门,才招来杀身之祸!”
啧啧!本事好大!”
“能叫影后死这么惨,一定来头不小!”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度着,严伟却用一只笔逐个点去:“嘴严些嘴严些,不许卖消息给小报,要害死人的。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家伙们,天不怕地不怕,专找社会阴暗面,我们可是政府大报,要维护政府声誉,树立上海市区良好的治安形象。宣司令说得好:‘勘乱必先建国,建国必先由自身做起……’”
他学宣铁吾惟妙惟肖,众人轰笑:“老严又要卖关子,要咱们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多情总被无情伤。”严伟又换上评弹艺人的口气。
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来揪他的耳朵了,他也笑了,故作神秘小声道:“她的相好是忠义社的小常!”
众记者得了答案,满意地议论着,四散而去。他们只是比市面上早几天得知这样的小道消息而已,上海滩,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不能发生,都是一时的话题,一月半月便会变做旧闻烟消云散。
一个短发女子低头走进来,已经到了角落的桌边,听了尾音诧异地微微扬起头,她显然不热衷听这些八卦新闻,却被这罪魁祸首的名字吃了一惊。
严伟早用眼角瞟着她,见她终于抬头,大声道:“哎,蒋芸姗!上午十几家报纸搞业内评选,一致推举你当今年夏季的新闻之花,你临场逃席,要不要我也给你来条消息,新沪女记者只重国计民生,拒受浮名云云?”
大家纷纷看向蒋芸姗,都笑道:“是吗,这可是我们报社的光荣。”
“蒋小姐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蒋芸姗随和地一笑,站起来把稿子墩齐码好,拿起采访本放入皮包,走上去敲敲严伟的桌子:“走,我们去采访。”
严伟一看外边鼻子眼睛全挤在一处,装作愁眉苦脸道:“你饶了我吧!这烈日当头骄阳似火,我倒也罢,晒了你的如花雪肤,叫我于心何忍……”
蒋芸姗不轻不重地捶他一下:“掌嘴!你帮我这一次忙,我请冷饮。”
严伟满心欢喜地站起来,口中还在委屈地嘟囔着:“杀人不见血呀。你玩命还要拉个垫背的,怎么就挑上我!”
有个小记者羡慕道:“我倒想跟姗姐学学,可她只叫了你!”
蒋芸姗正色道:“老严专跑副版新闻,和电影厂的人熟悉。我连续报道的采访对象是位老木匠,最近刚好去了片厂做道具,这次当然要老严出马了。”
严伟点头恍然大悟:“噢!苦命娘亲孝顺儿,一家五口皆失业,赚人眼泪。走,这个忙我一定帮你到底,哪家片厂?”
“新浦江!”
“啊?”严伟又差一点晕倒:“那么远!我的乖乖!”
两人并肩走出报社,下了电车,又坐上黄鱼车,最后一段路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蒋芸姗和严伟都看不下车夫挥汗如雨的样子,一齐下车步行。
严伟一边擦汗,一边感慨:“芸姗,你到报社快一年了,真叫我对女性刮目相看。按理说你也是一个千金小姐,怎么放着锦衣玉食的福不享,专挑些苦差事来干?就算当记者,你看社中同仁,喝喝茶水打打扑克,电扇一开悠哉优哉,急了时候一个电话全解决了,谁象你这样自讨苦吃?”
蒋芸姗对付严伟自有一番心得,只笑回了三个字:“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