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看了我一眼,说出了我所担心的话语。
“旁边的眼镜,纯粹是个音乐白痴,唱的声音低,唱词跟不上这些咱都不说,要命地是这么简单的谱都能唱跑调,害得我也差点跟着跑了。还好我音乐功底深……”
“靠!”杨所插进一语:“这么简单都跑调,还是人吗?”
“眼镜!”陈超回头愤懑的瞪了我一眼。“中午别吃饭了,练习唱狱歌,啥时侯不跑调了再吃饭。”
我有怒无言,只是盯着处处与我作对的亮亮的背影,死死地盯着。
“别说话不中?”吕小刚象制止运动员过激行为的裁判一样,发言制止了这场即兴的对我的批判。“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今天可是马王爷的班!”
(这位姓马的狱警,看似其貌不扬,但因为据说其对待我们这些施暴对象,一向是“快、准、狠”著称,故狱友们背地都称其为“正宗”马王爷)
马王爷是最好的消音器。听到马王爷三个字,所有的话语声立刻消失殆尽,大家皆默默低头不语,仿佛从来没有说过话一样。
由此可见,狱警在他们心目中的敬畏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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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板,看似舒服无比,但是要是象塑像一般呆滞着保持一个动作,不超过半小时,肌肉就酸麻不已。
但是,我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敢活动(晃动?)一下,哪怕仅仅一下。因为角落的监视器,没有人晓得此时是否有一双眼睛在通过屏幕注视着我们,没有人敢冒坐板之大不韪,因为,挨电的代价实在是太惨重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又过了片刻,我隐约听到身后的走廊处传来了阵阵皮鞋声。
起初,以为是幻听,但侧目一望,众人皆在竖耳朵。我的大脑不由开始飞速的运转:莫非,我的妻子,这么快就来营救我了?
又一转念,这种幼稚的想法似乎不太可能,进来两天半,这种幼稚的梦,已经让我做的精神虚弱、疲惫不堪,以至于我甚至开始怀疑很多真实的东西。比如:妻子、孩子、父母、小店……
由此可见,将人单独囚禁是非常可怕的,除非此人是傻子,若不然,在这样的环境中,又无同类可以交流印证,不出三年,大脑精神肯定要崩溃。
伴随着我对自己幻想的否定之否定,脚步愈发接近,声音亦愈发沉闷,而我的心思,又一次的被不争气的提了起来——因为,我还尚存一丝幻想。
脚步声噶然而止,停留在我们监室的门口。
立时,监室内的时间和空气仿佛凝结一般,分外沉重压抑;不能回头的我们,彼此都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内心都在做着最好与最坏的打算。
我期望着,门口的那位大哥说出六个字:“金晓伟,放了你。”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我与妻子在电话中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一时刻,也是如此,尚未见面,只闻其声。我渴盼着电话那头的她说出六个字——
“金晓伟,我爱你。”
同样的焦急等待,只不过,一个等来了丰硕的爱情和婚姻。那已成为美好的过去,幸福的回忆。而这一个六字箴言的等待,答案立时就要揭晓。
时间凝固了。
紧张。
“李志超,你出来!”短促有力的吆喝。
除了李志超本人外,其余众人的表情皆如同一只被紧紧掐住脖子的鸭子,突然松开脖子的感觉一样。
一片瘫软。
很快的,李志超被狱警带走。
而随着声音渐远,关于他命运的猜测/预测/推测,也就成为我们立时闲聊打发时间的话题。
因为“马王爷”带走了李志超,至少,这一段时间,我们小声交流,是比较安全的。
谨慎,是看守所内生存的第一原则!
议论纷纷,因为发生在李志超身上的一切与我们并无丝毫关系,哪怕,他从此踏上一条黄泉路。
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们和餐馆内等待屠戮的猴子并无什么区别。
众人的揣测,多数皆是出于险恶的角度和用心,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低头沉默不语。一是为了避嫌,更重要的是我所有的脑细胞,都在围绕着三个字作思考——郭彩荣。
此时此刻,我所深刻思念的郭彩荣,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也和我同处在一个城市里,而她,此时应该比我还要着急万分。
但是,我们却不能彼此有所联络,这,不可不为是一种残忍。
只在同城中,隔断似千山。
我很难想象我妻子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不敢想。
不待多时,腿部一阵甚似一阵的酸麻,驱散了我对妻子的所有回忆。回到现实中的我,望望周围,没有一个人晃动丝毫,真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被强力胶水粘住一般。
这一切,直到李志超被狱警看押回来才得以告终。
李志超一步一挪的上了铺位,从他沉重的步履声中,我们就可以感知到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因为管教近在咫尺,我们无人作声询问,有的只是大家借此机会活动腿脚一二,来缓解难言的酸楚。
待到 管教走远,众人立刻开始低声询问李志超详情,我依旧选择沉默。
我所坐的位置,正好在他的隔壁,面对众人的问题,李志超没有说话回答,只是用牙齿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他的手中掐着一张薄薄的纸。
“小崽儿,下告知了?“刘猛在后面插话道。
李志超点了点头。
“我看一下!”说着,前面的杨所一把抓过那张纸,即席阅览起来。
“噢”杨所若有所思道:“你给起诉的罪名是抢劫,还是入室抢劫呢!啧啧。”
说到这里,李志超就势接过话茬,“没事,最多和我一样,呆个六七年的就扛过去了,我也是抢劫嘛!”
也许,这在陈超看来就是他安慰别人的手段了,但适得其反,李志超反而愈发的眼角湿润。哽咽道:
“这可是入室抢劫,最高会判死刑,我还好说,可家里我妈妈……”
“算了,算了。”吕小刚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当初抢劫的时候就已经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况且你犯事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周岁,应该不会判决你死刑。顶多十来年。”
“就是”李建国头也不回的解劝道:“你有我犯的事多?我光起诉书就二十页,熬吧,天黑一天就少一天,急也没有用。”
“十多年……”李志超喃喃道,面目一片茫然,这意味着至少,他的青春将要在这里度过,与高墙电网狱友管教一起度过。
当我们在学校、舞厅、酒吧、网吧、餐厅消磨时光的时候;在我们忙于四处闲逛养宠物找女朋友挥霍青春的时候,我们至少是有一点相同的,那就是——我们都还有自由。
青春对于人生来说,只有一次,而李志超的青春,则充满了黑色和愤懑。
没有了自由,青春也失去它那鲜艳的颜色。
李志超禁不住如此大的压力,白纸黑字的公诉罪名——“入室抢劫”,呜呜的痛哭起来。
哭声不大,却很凄凉。就好像月夜下低沉的二胡声一样,声音不大却让人产生共鸣——黯然销魂。
“吧——嗒——”李志超的眼泪像珍珠一般一滴滴的撒落在了床铺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弹时嘀嗒连不断。
现在的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凶恶的犯罪嫌疑人,他只象一个受尽委屈急于回家的孩子。
如果我是李志超,此刻我会怎么想?
我不敢想,我所能做到的,只是给他撕一块手纸。
“谢谢”,他破天荒地对我说谢谢,让我一时间不适应之极。
禁不住好奇,我忍不住悄声问李志超:
“你现在后悔吗?”
李志超摇摇脑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想回家,看看我妈。”
说完,再也不做言语,只是任由泪水涌出眼眶,潸潸而下。
真感情就是好文章,而李志超的真感情,真话语,宛如一块巨石,抛入了一潭死水般的囚室,泛起了阵阵波澜。
“唉,我也想家……”其背后的吕小刚低声叹口气。“恐怕儿子都不认识我了。”
看似残忍、麻木、桀骜不驯的犯罪嫌疑人们,也有其脆弱、柔弱的内心世界。
李志超的话语,像一把匕首,扎入了我的心脏;象一张无边的网,缠绕着我的思惆。
而同样的,所有的“在坐者”,都禁不住低下头去,轻声叹息不已。
生有何苦,囚有何欢。
压抑的窒息的痛苦的挣扎的寂寞的彷徨的愁苦的不堪的我们。
现在的我,无法推测当时大家的想法,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人生二十年,回首错十九。但至少的,每人都在自己的无边苦海中苦苦泅渡,好容易上岸者,因为李志超的一席言语两行清泪,再一次痛苦轮回一遍。
幸福同喜,哀愁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