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青云寺这天阴雨蒙蒙,我在培玉的陪伴下起程出发。虽然我走路跛脚,但由于长期的锻炼已使我行走速度和正常人差不太远。杨连成执意要陪我去,但被培玉阻止了。
我和培玉一起并肩走在她撑起的伞下,她扶着我带着满足和愉快的神情。一路上她话很多,对我的治疗充满希望。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憧憬我与她的未来,是否她认为我已是她的人了。
这段时间我恪守诺言,对她很好,不知是否由此在她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有几次培玉甚至希望我尽快给她家提亲把我与她的事确定下来。她不断地打听我母亲的生活习惯和性格,希望做一个孝顺贤良的儿媳妇。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是个非常能吃苦的女孩子,给我举出了许多她早年生活的苦难经历。她过早地失去母亲,与父亲和弟弟相依为命地生活,她早早地承担起代理母亲的角色,管理家务,带养弟弟,照顾父亲的生活,精打细算父亲微薄的教书收入。她一直引以自豪的是她弟弟考上了县上最好的中学,并且是一名成绩优异的学生。
对于她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我很悲哀,我一直试图使她明白自我牺牲虽然伟大,但这不是人生的意义。一个人平平淡淡地生活一生是辜负了造物主赋予自己的生命本意。我想让她明白她所做的牺牲对她的生命是不公平的,虽然每个人可以对自己的生命为所欲为,但不应当剥夺生命欲求辉煌的本能。一个人有什么权利使自己的生命惨遭涂炭和毁灭?生命是别人给予自己的,任何自我蹂躏生命的行为都是极端自私和不负责任。每个人首先要尊重自己的生命,然后才能尊重别人的生命。当毁灭在自己的身后紧紧追赶时,躲避和逃跑并没有什么错误,自然界中的生命不都是如此保持自己的存在吗?
我对她说:“是在这个世界上浑浑噩噩地度过,还是对得起造物主给人的唯一一次机会,这是每个人应当认真思考的问题。虽然生命不能选择出身;选择养育自己的家庭;选择周围的环境,但生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选择无怨无悔的努力。成功并不意味着什么,真正使生命快乐的是追求的过程。在生命的丧钟敲响的时候,当灵魂摆脱生命的皮囊时可以骄傲说:‘我没有辜负你,我的生命!我没有把生命浪费在自责和歉疚上。我让它辉煌,发出灿烂的光芒,我让世界看到它的存在,这是我意志和灵魂的胜利,我不再对生命有任何未了的心愿,我的欠帐已加倍还清,我们已两不相欠。’”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我问。
“不是很懂!但我愿意听。只要是你和我说话我就高兴;只要我能永远陪着你,无论你走到哪里,我能一辈子照顾你、疼你,为你作饭、洗衣、给你生孩子,这样过一辈子我死也心甘。”
我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对自己生命的价值丝毫没有兴趣的女子;一个只为心爱的人要准备付出一切的人儿我还有什么道理可以说服她的呢?接受她的爱吗?不!我不可能这样做,因为这是不公平的,无法回报她的爱只能对她的生命和感情造成毁灭。我苦恼地想。
我爱江楠,这是深深扎根在骨子里的东西,让我把它抹掉,换上新的内容是不可能做到的。移情别恋决不是旧瓶装新酒那样简单,只要用洗涤剂把前面的沉渣污垢清除干净就可以畅快地痛饮,感情是不断在旧的伤疤上堆积新的伤痕,忘掉过去意味着否定自己的生命历程。
在路上于是我试图用一种让她能够接受的办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培玉!”
“啥子?”
“你了解我吗?”
“为啥子这样问?当然了解你了!”
“了解我哪些?讲一下!”
“你人好、有才气、有文化、懂得多、人很能干,总之我喜欢你!”她依着我的肩膀柔柔地说。
“就这些吗?”
“当然还有了,我嘴上说不出但这里感觉得到!”她指指心口。
我摇摇头,“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
“为什么这样说?”她抬起乌黑的眼睛问。
“我是个残废,这难道你不明白吗?”
“啥子残废!你也点也不残,只有脑袋空空才是残废!”
“不要安慰我!你跟了我要吃苦头的。”
“吃苦我不怕!我啥子苦没吃过?”
“我不是指一般的苦,也许我一辈子不会过上安定的生活。”
“我不相信!不可能!即使一辈子不能安定,我也愿意陪着你!”
“如果我一辈子不要孩子你也愿意吗?”
“不要胡说!怎么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呢?”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按你的意思办。”她狠狠心说。
“这不是真心话!你不会不要孩子。”
她看看我,“我也知道你是在试探我!”
“不!你错了,我可能一辈子不想结婚!”
她低下头幽幽地说:“你不要说了!我晓得,你并不喜欢我?”
“没有!但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家庭,因为我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我讨厌被家庭束缚的感觉。我需要自由的天空和大地。”
“我不会束缚你的,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你爱我。”
“我这个人很难爱上一个人。其实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无耻小人,你与我生活会使你痛苦,我可能会伤害你。”
“你不会的。我看人不会看错,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人心很好!”
“你与我在一起会贫穷,我家里根本就没有电视、洗衣机。我的家境贫寒,母亲卧病在床,欠了一屁股债,我是个穷光蛋!”
“我不会在乎的,怎样的日子我都能过!”
“你太伟大了!你不是天使降临人间吧?”
“我就是天使,来人间保护你!”她听了我的话咯咯地笑着。
“可我是魔鬼,也许有一天我会被关进监狱!”
“不会的!我会阻止你干违法的事!”
“你太天真,我是个能被别人左右的人吗?”
“我会有办法的,你到时就知道了。”
我黔驴计穷,于是露出狰狞的面目。
“我是个玩过很多女孩子的人。你以为我和你谈恋爱?我是在玩弄你!”
培玉捂住嘴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恼怒地问。
“你很可爱!你越是说你如何坏,我越觉得你可以信赖!我现在不知为什么比以前更喜欢你了。”
我无奈地朝天上挥了一下手臂,心里说:老天爷!你能不能让她相信我说的话。
并没有太累,我们就到了青云寺门前。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古寺,寺院坐落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周围被绿树翠竹环绕,一条小径从山底通向寺院。院门开着,一股浓浓的香火气息从院子里飘了出来,从门外可以看到寺庙前殿的大厅,巨大的塑金佛像在香火的雾霭中隐隐可见,可以看到几个烧香拜佛的施主在虔诚地祷告。
当我们跨进门时,一个小僧到我们面前给我们递上三炷香,培玉跪拜在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静默了片刻,站起把香插在香檀上。
“到你了!”培玉把刚从小僧那而又要到的三炷香递到我手里。
我把香点燃,站在佛像前注视着佛像的眼睛,那巨大的瞳孔中看不到丝毫自由跳动的生命,慈祥和善的面容掩映在阴暗、潮湿的殿堂中,太阳的光芒绝没有可能照耀在它那泥土堆切的金身上,香火散发的烟雾熏染着它的面颊,几个世纪漫漫长夜的打坐并不能化解世事的纷扰,忍让、退却、姑息、克己决无法消去世间的贪婪和欲望,生命的狂野奔放如风驰电掣穿越时间的长河,生存的角斗无时无刻不需要尖牙利齿去赢得胜利。
我不相信生命存在的价值是为了别人的幸福。我恨恨想,即便有一天世界需要用我的生命去换龋狐的存在我也不会答应这笔交易。我的生命即我的世界,当我的肉体消逝,灵魂飘散在晨风中时,任何颂扬和赞美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即便我的名字永垂不朽在无数人心里,那个用文字表达的符号决不能使我感到片刻的抚慰。因为我不存在了,世界对我来说消失了,永世称颂的功绩和万古遗臭的罪过对化为尘土的我又有何不同?埋在大理石棺木中的尸骨和浸泡在污水中腐烂发臭的肉体又有何区别?当我的生命结束的一刹那,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过去和未来都归于虚无飘渺,我并不会为没有成功而懊恼;为没有得到爱情而沮丧;为没有尽到责任而歉疚,我不会有任何感觉,我的人生戏剧已经演完,大幕已经落下,我已下场了。
“你要跪拜行礼三次!”培玉提醒我。
对这堆泥土吗?我心里默默地说,如果我相信它能给我带来祝福和快乐,那我就是一个傻瓜蛋!如果它真是有赐予富贵吉祥的能力,那世间的幸福就来得太容易了。靠念经吃斋可以逢凶化吉是世人美好的幻想,如果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我们左右,单靠无望的祈祷和克己是否能够感动神灵?
我站在佛像前沉思了片刻,把点燃的香火插在香檀上。
“好了,我看我们该找那位大师了。”我说。
培玉看我丝毫没有跪拜意思,只好顺从我的意愿。
“慧智大师在吗?”培玉问小僧。
小僧指指后院。
我们按照小僧的指引来到后院,这里一排新修的平房,我见到几个患者坐在一排长椅等待侯珍。我们于是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过了一个小时,终于轮到我了。培玉陪我走进房间。
我看到一个年龄大约有三十五岁上下的男子,穿着青色的僧衣胸前挂着一串念珠,见了我们首先唱个阿弥陀佛。
慧智大师其实是个极其瘦小的人,除了他的一双胳膊粗壮有力以外,我看不到其它任何特殊的地方。
大师首先问了我的病史,然后让我卷起裤管露出我的双腿。大师非常仔细地拿捏我腿部的肌肉,用的手劲很大,使我有被压迫的疼痛,我想大师一定是在感觉我腿部的骨骼。“你站起来走走!”大师命令我。
我站起来,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大师又让我做出一些古怪的动作,我也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你的骨头接得很好,但就是腿部的神经和肌肉有问题。你这个病现在看来只有采取逐渐恢复的办法。你经常锻炼,对吗?”大师问。
“是!”
“采取哪些办法?”
“跑步、踢腿、按摩。”
他点点头,“我给你开一方药,药等会你到药房去拿,一个星期用一次。”说完他把单子递给我。
“还有我现在教你一套按摩腿部的方法。如果你能坚持下去,如果快得话几个月就可以可以恢复到和正常人差不多了,但要恢复到原来样子看来是不行喽。”
大师的这些断言远远超出了我来时的期望值。培玉这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兴奋地差点蹦起来。
“我就知道我们不会白来。”她说。
当会诊结束以后,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让大师给我解决一个长久以来使我困惑不已的问题。
“大师,有个心理问题一直使我痛苦,不知能否向你请教一下?”
“什么?”慧智大师感觉我的要求很突然。
“什么是生命的意志?”
大师听了我的话很是沉默了一阵,“年轻人,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农民!”
大师摇摇头,“你不要骗我,你身上根本没有一丝农民味道,如果想要别人以诚相待你就要以诚待人。”
我不知大师是如何看出我的破绽,是我的问话出了问题?我暗自猜想。
“我是农民!农民就不可以提这样古怪的问题吗?”
“不是你提的问题,而是你身上透出的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的气息,这不是普通农民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你一定有不同寻常的行为。我天天打坐,一个人走近我身边我对我身上发出的信息就有感应。”
“对我有什么感应?”
“你的气息对我有强烈的冲击,充满痛苦和压抑,我可以感到你咄咄逼人的压迫,精神中充满叛逆和怀疑。你决不是一个普普通通干农活的农民,如果真是农民,那也一定是个不甘心埋没生命的人。”
“这话不象是从一般只会打坐念经的僧人口里说出的。”我说。
大师笑起来,“我是╳╳大学物理系毕业的高才生啊!”
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我出家削发为僧曾在报纸上还引起轰动哩!”
“你叫什么?”
“你是问我的俗家称呼吧!我叫戚天行。”
我的脑子在迅速地搜索自己的记忆。我想起似乎在上大学的时候听到过这样一件引起学生谈论的事,出家人是╳╳大学的研究生,后来辍学出家,名字当然没有印象。
“你就是研究生上了一半,因为失恋而出家的那个学生?”
“对!”大师笑着点点头,“知道我是因为失恋出走的人一定是在四川省内大专院校上过学。你以前一定是个大学生,我应该没有猜错!”
“你的事上了报纸,不一定非是大学生才知道。”
“我失恋的事根本就没上报纸,只有很少人知道,基本在大学校园里传播。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说明你不是学生也应该是与大学生经常接触的人。但我依然认定你是学生出身。能提出这种问题的人不应该只是个普通农民,那样的概率太小了。”
我犹豫否该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如果培玉不在身边,我可能此时已经投降招认了。
“我可能就是农民里面那些很小概率的一部分人。”
大师看着我的眼睛片刻,先前的热情消失了,“你不愿承认,我也不想再强迫你。关于你的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你们可以走了!”
我此时非常犹豫,不知是否应该承认自己的过去,我想要继续与大师周旋,但大师拂袖而去。
我和培玉慢慢往回走。培玉搀着我,心情似乎沉闷起来。
“你是大学生吗?”她问。
“不是!”
“那干嘛慧智大师要那样子对你?”
“我不知道!”我竭力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不相信!”她说。
“你不要听慧智大师胡说八道,我真不是大学生!”
“你何必要隐瞒呢?其实我早就对你的身份怀疑喽。”
我沉默不语了,我知道培玉明白了我是什么人,再对她这样隐瞒下去看来难以做到了。
培玉再没有讲话。在回程的三个小时中我们默默无语。
远远地看到了她的村子,我们到了要分手的交叉路口。此时培玉的脚步异常缓慢,脸上的表情使我永远也难以忘怀。
当我开口向她道别时。培玉停住了脚步,背对着我许久。我此时不知该如何使她迈动前进的脚步。
突然我听到培玉哭泣的声音,凄惨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她的情绪使我难以灵活地运用思维去考虑问题。
我一只手抓住培玉的肩膀,把她轻轻扳过来,使她面对着我。
“干嘛哭呢?我并没有想要伤害你。我说过多次你不要对我给予太多幻想。我不是真心想欺骗你,我们真是没有可能。我也许喜欢你,但命运不会让我们有什么结果。如果我是个没有经历过感情磨砺的人,是个纯朴、清白的人,没有贪婪、邪恶和无止尽的欲望,没有叛逆、妄上和怀疑,我就会接受你的爱,会成为你的男人。但遗憾的是我不是这样一个人,在我心头背负的罪恶和羞耻使我必须面对世界的挑战,我是要回到那个充满梦想的世界中去,去用我的尖牙利齿赢得属于我的东西,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这是生命给我的无法选择的使命。忘了我吧!这对你应当是幸运的事,因为你还没有受到太深的伤害,现在离开我这个流浪汉还不算太晚。对你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来说,世界上属于你的感情要比我能给你的多得多!你一定会找到关心爱护你的伴侣。离开我吧!培玉。”我用普通话道出自己真诚的告白。
“不要再说喽!其实我早就明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当你那天让我知道你并不爱我我就晓得我们就是这个结局。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骗你,我只是想让你去看看你的腿,我知道慧智大师是会看好你的病。从今天开始,我就不会再找你了,还给你自由的天空和大地。你走吧!”培玉呜咽着说。
我想要对培玉有所抚慰,但在她天真纯洁的泪光中我无话可说,我感到万分歉疚。
我后退几步,然后跛着脚慢慢地离开。当我快转过山梁的时候,我听到培玉突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哭泣声,从她的喉咙里发出对我的名字呼喊,带着颤抖和嘶哑的回音在黄昏的山谷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