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末,拓跋宏又纳了新人,罗氏。
他之前亦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起,赞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出生诗礼之家,秉性端淑慧雅……如此云云,皆是奏章上堂而皇之的说辞。
他说,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为皇家子嗣计……我默默地垂了头,久久不发一言。
他终于察觉到我的低落,轻叹一声,从袖底来携我的手,微笑道:“你怨我了,是么?”我的睫毛缓缓扬起,看祝蝴,眼中却连一丝怨恨也不可以有。怨恨、嫉妒、无子,那是女子最大的罪过啊。一瞬间,心中只觉得凄苦。无限的委屈,泪水亦随之流了下来。
“妙莲,妙莲,你不要难过啊。”拓跋宏惊讶而又无措。须臾,便不再劝我,只是苦笑道:“帝王家一贯是如此。你进宫也有一年多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呢?”
这话似谴责,我更听不得。然而心中毕竟清醒了几分。又听他说:“朕并未冷落你,你的地位总是无可取代的……”
“皇上,您误会了。”我终于收住泪,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忧郁的痕迹。我说:“臣妾并非为此而嫉妒不满。”他不觉一怔。我垂目浅笑,黯然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平民夫妻尚且做不到,何况是您呢。”
这话仿佛掏肺剜心一般。心中痛楚,排山倒海袭来。而拓跋宏亦变了脸色,惶然叫我:“妙莲!”我却不看他,兀自低着头说道:“臣妾从来也不敢如此妄想。只是心中有愧,承您恩宠多时,却没有为您诞下一儿半女……无论如何,心不自安。”
他深深叹息。很长时间里都只是沉默,然后,他轻轻地说:“你不必担心,我们还有那么长久的岁月呢。”他轻拍我的手背,以承诺的力量,默默抚慰。
然而我心中,总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罗氏进宫之后,称夫人。
我一直不闻不问。过了许久,才在歌舞筵前见上一面。
那确实是个端淑的女子。说不上有多么美丽,亦看不出有怎样的灵秀。只是一味的低眉顺眼。清秀的五官,在浅浅的胭脂晕染下,依然是贞静的模样。一颦一笑,亦只是寻常人家的随和与温顺。
我忽然想,难怪对于她的议论这样少呢。她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无是无非的人。然而,她双目不经意的一瞬,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幽人雅致。
拓跋宏待她,说不上宠,但颇为礼遇。大抵安宁的女子,总是能够缓缓地打动人。
在最初的好奇与戒备之后,日子还是照常,看似无风无浪地过下去。
到了冬至日,各位妃嫔一齐前往太皇太后的居所,鸣鼓乐,行大礼,颂祝词。礼毕之后,肃然退出,在偏殿稍事休息,等候午时,太皇太后的传膳。
那日,众人皆是盛装华服。我仍然着汉装,但也是桃红间银白的缎子,内里衬了吴棉,是靓丽的装扮;惟有罗夫人,只是一袭素淡的湖蓝袍子。近看,才留意到衣上浮着青花凹纹。发式亦是最简单的,一枚镶玛瑙的镂花银钗以及零星的银箔珠花,压住了那纹丝不乱的圆髻。
乍一看,她这身装扮过于素淡,反倒令人疑心,她是否刻意在争些什么;然而细看,却又觉得恰到好处。未曾张扬,倒也不曾低了身份。
她落座后,话也不多,只坐了片刻,便说身体不适,要先去休息一下。我不免惊讶,这举动是她先前绝不会有的。
袁璎华双目一挑,待她离去后便说:“这位新封的夫人,看容色,也不过如此。”
嬿姬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她本就不太爱说话,她微抿着樱桃小嘴的模样自是娇美而矜持的。何况如今又有了稚子,她沉静的微笑中便时时泛出几分甜蜜。这样一个正得意的人,对于相貌不如自己的女子,自然带有一种怜悯式的宽容。
此时,璎华正侧身伫立在窗前,晨光柔和地泻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席白面,脂粉不施,带浅浅的桃花似的红;目光深幽幽的,直望到你心里。
她此时也是有孕之身。腹部微隆,自有千万的理由飞扬跋扈。
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罗夫人才刚入宫不久。我竟没有太大的痛苦,兀自平静地目睹他们的欢喜和她们的酸楚。我渐渐明白,这些事,平常如花开花谢,不必费心。
但夜深人静时,睡不着,也会一个人缩在偌大的寝殿一角,想起曾经的卑微,所遇的轻慢,最初的风光……这些,都是往事了。沙漏的声音清晰可闻。年华依然逝去。可我只不过十六岁啊。
再见到袁璎华时,我不禁心虚,底气不足一般,说出客套的问候。她矜持地听我说完,又心不在焉地回应几句,忽然掩嘴笑道:“太皇太后召罗夫人进宫,说是为皇家子嗣计,其实大可不必。”她望着我,又问:“你说呢?”
早已不记得我当日是如何回她的。只记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抹去心中耻辱的感觉。
我同样清晰地记得,那日,袁璎华的眸子中有几分跋扈的味道,下咒似地说:“我一定要生一个皇子。”我不禁一怔。潜意识里觉得她这份希望不是如此简单,然而,她并不看我,也不看其它,目光只是空洞地投向虚无之处,声音里却是难得的平静:“请赐我一个男孩吧,健康的男孩。”
然而,此刻的冬至日,我不禁自怜:谁又能赐予我一个孩儿呢。
袁璎华转过身,兀自继续她的话题:“这位罗夫人倒也不爱说话,就像——”她拖长了声音,眼眸轻灵地一转,蓦然说:“冯贵人!”
众人悄然将目光投向我。我只是冷冷地望着璎华。她随即笑道:“你们误会了。冯贵人倒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不爱和一些人说话而已——我刚才指的是,小冯贵人。”
冯滢吃了一惊,不堪承受奚落,以及那睽睽众目,只勉强笑道:“袁贵人说笑了。”然后,默默把头低下。恍若全不在意。
我心中既怜悯冯滢,又为自己不平,冷笑道:“我们姐妹留着话,待小皇子平安出世,乃至封王拜爵,再说也不迟。”袁璎华亦冷笑一声:“承您吉言。”
此时,嬿姬却忽然抛出一句:“两位姐姐注意到没有,罗夫人似乎身子不大舒服啊。”
袁璎华一怔,然后笑道:“那罗夫人,说不定也怀上了!”
她本是玩笑话,气话,却不料一语成谶——罗夫人果然也怀孕了。
转眼,太和十一年。
仲春,袁贵人诞下一子,取名拓跋愉。
盛夏,罗夫人亦诞下一子。
然而,我竟然平静得很。新人也好,皇子也罢,我只觉得无可奈何,强求不来。因了这赌气似的绝望,我反而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