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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胜清怨却飞来(6)
    夏天,又见到始平王拓跋勰。
    他刚从洛阳归来。端庄的眼眉间,轻染了仆仆风尘。未及洗净的疲惫,成了他眉宇间时常衔着的一丝温默。此刻,他负手,直立,款款谈着烟华鼎盛的中原古都,描绘的尽是我深入骨髓的景象:洛水之上的洛桥,太学之内的石经,北邙寺中的碑文,荒草之间的晋朝故宫……这是哀景、衰景,却又是繁华的影子。
    拓跋宏凝神听着。我却闪了神,少年之事如潮水一般涌来,湮没寂寞之人。大抵只有现实的繁芜,厌弃了我,抑或是为我所厌弃,我才会如此痴想着过去,为那云淡风轻的种种。
    末了,拓跋勰轻轻念道:“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忽又转首微笑,“这是曹植的诗。如今的洛阳倒不是这般凄凉。”
    拓跋宏不禁深叹:“这世上,从不曾有过百岁帝王、千年盛世、万世功业。”微带着寂寥,他也吟出了浮生无常的诗句:“人生如寄,岁月如驰。”
    然而,拓跋勰却以明澈的微笑,驱散了隐隐约约的宿命悲凉。他说:“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我们君臣兄弟何不戮力同心,创一朝功业?又何需徒然生此悲意!”他身后,明亮的光影,远远徘徊于素葛长衫之外。
    我不觉一怔。他与去年所见,已有很大的不同。他和我同年。然而男子的十七岁,如他,一切尚未开始。他的人生,壮阔的辉煌的人生,如锦绣长卷,刚刚展露一角,便已琳琅满目。然而,他还需要长长的岁月,来成就这一切。
    女子的十七岁,如我,一切却已过时。纵然也有千百种人生浮华的可能,然而早早地开始,无可逆转地铺陈,却随时可能中止、凋零。我亦需要长长的岁月,来承受这销金蚀骨的变迁。等这繁华,唱罢了,或许可以成就我的一点痴心。
    或许是为了逃避这种心境,我忽然仰起脸来,笑道:“皇上正该嘉奖始平王的豪情,就让臣妾奉酒一杯吧。”
    拓跋宏含笑点头。我便盈盈转身。须臾,捧了小小一坛酒出来。
    杯是白璧微瑕的寒玉,酒是清冽透彻的琥珀。我轻挽了罗袖,一双皓腕,一对碧玉镯子脆生生地相碰。先为拓跋宏斟一杯,他目中微露喜色,问:“这是什么酒?”我笑而不答,再为拓跋勰斟一杯。他凝神端详,又平举杯子,轻轻地嗅了嗅,并不急着饮,也不问我。
    “这是桑落酒。”我终于说道。
    拓跋勰似乎并未留意,兀自出神。我向他嫣然一笑,重复道:“殿下,这是桑落酒啊。”声音是欢悦的,笑靥亦是妩媚。此刻,仿佛我的人生,一如当年在洛阳时那般,未曾开始,一切遂意。他亦抬头,平静微笑,缓缓饮尽这一杯。
    我亦为自己斟了一杯。举杯向君王,一时却有些无措。然而,触到拓跋宏明朗的笑意,我说出来的却是:“臣妾恭喜皇上,又得贵子。”
    以袖障面,遮住了微微蹙起的眉。我仰头饮尽一杯。酒入愁肠,回味里全是苦涩。然而笑容中却是一味的柔顺。
    拓跋宏仿佛有意宽慰我,笑吟吟地说:“四皇子还没个名字。妙莲好才情,依你之见,该取个什么字才合适呢?”这样的话,固然出于信任,亦是亲密无间的一种,却又是出乎意料的残忍。
    拓跋勰是局外人,看得分明,亦只能垂目,恍若无闻、无知。
    我沉默了片刻,微笑道:“该取个欢喜的名字才是。”低下头去,目光凝结于罗裙上所绘的并蒂芙蓉,不真实的繁花,颜色如玉,开得贞静而绚丽。而真实的欢喜,却与我无关。纵是无关,我仍要费神地去琢磨一个欢喜的字……终于,我满心酸楚地念出欢喜的字眼:“怿,这个字如何?”
    怿,是欢喜的意思。正如三皇子名字中的那个“愉”,都是欢喜的意思。正合了拓跋宏的心境,他便笑道:“朕也觉得好,就听你的。”
    我是真正的为难了。谢恩也不堪,推辞也不妥……此刻,拓跋勰突兀地问了一句:“这桑落酒是怎么做的呢?”
    我怔了怔,然后缓缓地说起繁琐的工序:“取白米六十斤,糯米粉四十斤,米粉适量,蒸熟后搅匀。然后取白术一两,防风半两,白附子半两,官桂二两,瓜蒂一分,槟榔半两,胡椒一两,桂花半两,丁香半两,人参一两,天南星半两,茯苓一两香白芷一两,白一两,肉豆蔻一两,将它们研成末子,与粉面拌和。再入杏仁三斤,去皮尖,磨细。取井水一斗八升调匀,再洒入粉面中拌匀,经筛子滤过几层后,用新鲜桑叶裹起来盛于纸袋中……”
    我微笑,从容地说,仿佛一切难堪都有了出口。
    翌日,罗夫人来了。她请人通传,自己则静静地立在庭中。夏末秋初的节气,她柔和的微笑一直拂过绿意犹盛的藤蔓。我隔着窗子望去,忙不迭地吩咐:“快请。”
    她这般庄重拘礼,是尊敬我,以礼待之,却也是疏远我。她进门来,与我温和地寒暄,然后说:“多谢冯贵人。”
    我怔了怔,这才想起,她指的是我为四皇子取的名,那个“怿”字。我反倒不安了,有些歉意地说:“是我唐突了。皇上不过一时兴起,我回头会和皇上请求,另换一个名……”
    罗夫人闻言笑道:“不必。这个字很好。妹妹今日正是为了道谢而来。”她是这样含蓄而深曲的女子。眉眼淡淡,欢喜也是淡淡。须臾,又轻声吟哦出《诗经》里的句子:“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我心中一惊。此时,翠羽奉了酪浆出来,罗夫人双手接过,却只是轻轻地抿了抿。然后又随意说了些话,她忽然站起身来,向我告辞。这礼节性的道谢,以及短暂的停留,皆是她为人的分寸。临走,又向我笑道:“多谢冯贵人。”
    我送她出门。在门槛处,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怔,微笑着,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声不传六耳:“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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