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二年,二哥冯修出了事。
冯修亦是嫡出。虽然年轻,但已身兼侍中、镇北大将军、尚书等职,又封了东平公。尽管并非握有实权,却已是人人称羡的少年得意之人。
然而,他与大哥太相近了。年岁、相貌与才学,都与冯诞相仿,自小又一同出入宫禁,与拓跋宏伴读、射猎。然而,论风光,他却是远远不及冯诞。
冯诞封南平王,在王爵上就比冯修高了一等。又娶了乐安长公主,拜驸马都尉。拓跋宏曾经许诺将大公主许配给他们的长子冯穆。乐安长公主又于太和十年的秋天,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冯妍。拓跋宏在宫宴上戏言:“朕新得一子,与卿再度约为婚姻如何?”他含笑所称的“新得一子”,便是高贵人所生的元恪。尽管这是半真半假的约定,但对冯诞的恩遇却是众人皆知的。
冯修与他相比,要逊色许多。他心中自然不平。何况冯修生性不羁,好锦衣华服,好纵酒冶游;冯诞却是温厚淳笃,屡屡耐心规劝。冯修不听,反而出言冲撞。久之,冯诞难免气恼,偶然之下,便悉数告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终生未有生育,视冯家二子如己出,一直寄予厚望。闻听此事,便大怒,召冯修进宫,痛加斥责。
那日,我本欲往太皇太后宫中请安,并未进殿,便已听闻此事。
“贵人,东平公正在里头。”
我一时愕然。随后便推说身体不适,返身离去,又切切叮嘱宫人:“不必说我来过。”
冯修和冯诞的事,我从冯夙口中听得一二。冯夙前日才刚进宫,对我说道:“姐姐,大哥和二哥,如今是势同水火了。”我惊讶于他这番形容,问道:“真有这样严重么?难道——爹也不管?”冯夙说:“爹近来身体不适,不大出户,谁敢让他知道此事?”我咬了咬唇,担忧起父亲的旧病来,然而首要的,还是先提醒冯夙:“此事由他们去好了。你不可在人前人后提起,更不可偏向任何一方。”
此刻,听说冯修在太皇太后宫中,十之八九,便为此事了。这样的场合,我自然还是回避,佯作不知罢。
然而,我并不急着折回去。只是踏着白石甬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蓦然,却为花草荫丛中一串清越的笑声所惊动。是一个孩童清澈无邪的稚语,以及一个女子温柔含蓄的低语。
抵不住心中好奇,我穿过花荫,悄然靠近。但见一宫妆女子,微微俯身,含笑照看着嬉戏的孩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此刻的神情,竟恬淡安宁至此。我有一瞬恍然,这真的是袁贵人么?但那孩子,显然不是未满周岁的拓跋愉。
竟然是拓跋恂!璎华招手,他便顺从地依在她的裙畔。璎华弯腰,温柔地理了理他的衣冠,将束带重新扎紧,又细心弹去他发丝上的轻尘……终于笑道:“好了,该去歇歇了。”保母向她道谢,施礼,然后领走了拓跋恂。
璎华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片刻之后才转身。螓首轻侧,不期然,便撞上了我的目光。我心中一惊,然而,她的惊讶尤甚于我。仿佛被人窥知了心事,面上微微一红。那一瞬间,我们各自对视,却无一语。
然而,这并非重要的事啊,又何须如此?后来回忆,原来我潜意识里早已怀疑了。
我笑道:“姐姐是碰巧遇到大皇子了么?”
璎华一怔,有些讪讪的,说:“是,是碰巧。”须臾,却盯住我,那眸子又灵动起来,笑道:“怎么?见我陪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觉得不可理喻?”
我有意拿话试探她:“我见姐姐对大皇子如此上心,心里替皇上高兴呢。”
“你……”璎华一时语塞,稍后,却轻哼了一声,冷笑道:“这孩子如此可爱,难道你见了无动于衷么?大概你也不喜欢孩子吧。”
我暗暗咬牙,心知她这话又是在讥讽我未曾生育。但也无可奈何。
她蓦然却又吐出一句:“这孩子有快有五岁了吧?”目光恍恍惚惚。我并不接茬,只是潜意识里,始终存了一些疑窦。只因她方才温柔善良的神色,分明是一个母亲的眷顾,那是我从来也不曾见过的。
临走,她忽然笑道:“今日一早,听说冯家的公子又进宫了,不知是哪一位?”她微笑,大概也听说了一二,有意说,“我方才也遇到皇上了,问之于他,他也不知是哪一位公子……”
我直觉地认为,会出什么事。然而对着璎华,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微笑:“是么?我也不知道呢。”
果然,几个时辰后,便听说拓跋宏也去了太皇太后的寝殿。当他的面,太皇太后斥责冯修,越发声色俱厉。冯修自是不平。拓跋宏一直冷眼旁观,忽然怒道:“大概是平日太优待你了,以至于你骄横跋扈。不如今日略施惩戒,好将这一切都扭转过来。”太皇太后亦点头赞同。拓跋宏拂袖道:“杖责二十。”
这些,理固宜然。太皇太后无法挑剔,任谁也无法挑剔。然而,我心中不安,隐约仿佛看见袁璎华的黑眸子,亮悠悠地刺过来……这正遂了她的意。然而,不也遂了拓跋宏的意么?当太皇太后的面,他可以下令杖责冯家的儿子。这其中,毕竟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