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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愁心似醉兼如病(6)
    开春,距离冯滢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自己还生着病,亦勉强支撑着去看望她。室内燃着安神的香,糅合了淡淡苦涩的药味。却见重重锦缎的覆盖下,只有瘦小的一涡,微微凸起。冯滢消瘦,隆起的腹部便显得格外沉重。我一阵目眩,就势半跌半坐地靠在床帏之畔。
    “姐姐,你的病可好些了?”她先问我的病,苍白的脸上有淡淡的喜色。我却无暇顾虑自己的病。只为一种身不由己的惶然,近日一直盘踞在心头。我问:“你怎么样了?一切都好么……”
    其实,我日日都打发人过来探询。冯滢的贴身侍女亦曾悄悄来见我,张惶地和我说:“小冯贵人的情形有些险,求娘娘您拿个主意。”可是,我又能拿什么主意呢?
    冯滢才说了几句话,就倦了,便将双目沉沉地阖上,似睡非睡的样子。我忧虑地端详着她。翠羽走过来,悄声道:“奴婢刚才去问过了。小冯贵人夜间惊醒四次,口干,虚汗;午后吐过一次,饭菜和药汁都吐了出来……”
    我不禁皱了皱眉。冯滢却听见了,她这般虚弱,然而精神却是病态的敏感。她睁目叹道:“御医来诊了许多次,也换了不少药,还是这样。”言毕苦笑,“姐姐,你说,这是命罢?这个孩子若有不测……”
    “不许胡说。”我心中又急又悲,声音亦岔了调,什么都顾不得,只是一气说下去,“你不可以这样想。你不知道这孩子对你有多重要,对我们有多重要,对冯家……”冯滢的目中忽然流露出凄苦的神色。翠羽已然觉察到不妥,她遽然咳嗽了几声。我一惊,咬住了唇,声音戛然而止。
    “姐姐,我……”她欲言又止,楚楚可怜。我转过脸,调匀呼吸,亦将蓄了许久的泪意忍下,才对她一笑,道:“你千万不要害怕,生了这个孩子就好了。”
    临去,翠羽刚扶起我,冯滢忽然在身后叫了一声:“姐姐!”声音不响,却仿若生离死别的大悲。我猝然回头,脚步虚浮,几欲跌倒,只听她脆生生地叫:“姐姐,你当心!”然后,她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凝眸看我。她的面庞削下去,眼窝亦陷了下去。格外清亮、幽深的眼睛,一直一直地看住我,许久不动。
    “你……怎么了?”我心中不安。冯滢的睫毛轻轻一扇,眼睛蒙上了迷离的轻雾。她说:“没事。只是想好好看看姐姐罢了。”
    这话不祥。然而,我直到后来才真正明白。
    看过冯滢之后,我前往太皇太后宫中。
    甫一进门,便已听闻温言笑语。我恍惚站住,许久之后才辨出,竟是冯清的声音。脚下犹疑了片刻,我终于上前,行礼如仪。
    太皇太后斜倚着熏笼,关切地问我:“身子可好些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转向冯清。
    我记得,她今年应是十七了。冯清颀长,秀丽。眉眼间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恬淡如水,隐约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漠然与傲气。然而此刻,她又是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我心中莫名的烦忧。
    她亦起身向我问安。我勉强道:“这几日好一些了。”我深恨自己的憔悴。尤其此刻,面对着冯清青春健康的容颜。
    她说:“今日是奉了爹的命令,进宫来探望两位姐姐的。”向我仓促一笑,她随即垂目,微笑着转向另一侧,“我许久不见姑妈,心中惦记,便先过来瞧瞧。”见太皇太后微笑颔首,她又接下去说,“可巧在这里遇到大姐,也省得我多跑一趟了。稍候我再去看望二姐吧。”
    冯清这番话,说得厉害。我一惊,蹙起了眉头,但随即又以微笑抚平了那一丝不悦的痕迹。我如平日般微笑:“有劳三妹了。”
    随后,闲话家常,时有笑语。仿佛我们三个人,毫无嫌隙。我想起此行的目的,再三犹豫,终于启齿,向太皇太后请求,允许我母亲进宫,照顾冯滢生产——她虽然不是冯滢的生母,但如今,也只有她能够如此了。
    “妙莲,你糊涂了。”太皇太后的拒绝,没有丝毫温度。我几欲落泪,说道:“冯滢现在的情形,非常糟糕……”她不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才解释道:“皇上已经有了四位皇子,从来没有娘家人进宫照顾分娩的先例。”我无奈,心中担忧,却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太皇太后并不看我,冷静地说道:“我不能让冯家人破坏了规矩。”
    凉意霎时笼上心头。我疑心,这话是另有所指。心中惶然,也觉得委屈,眼眶不禁微微一红。
    “清儿,你现在可以去看看你的二姐了。”太皇太后忽然说道。冯清会意,随即起身,默默退下。却又转向我,遗下一束漠然的目光。
    她走后,太皇太后终于问了出来:“妙莲,你是在为冯夙的事感到委屈么?”目光中有了些许笑意,声音却依旧冷静,“我知道,你先前求皇上赐婚,皇上也答应了你。”
    我低头道:“是。”
    她唇角的刻纹,骤然加深了,沉声问:“这么大的事,你先前为何不问问我的意思?”我惘然抬首。她又说道:“迄今,已有两位公主下降冯家了。你的嫡母博陵长公主,和你的大嫂乐安公主。够了,已经够了。锦上添花倒未必是好事。”
    我心中一凛:然则,太皇太后也在阻挠冯夙与公主的婚事么?又听她冷然问道:“你还不了解冯夙么?你明知他承受不了这般恩遇。如此勉强,莫非是有别的打算?”
    我惶恐至极,连声辩解道:“不,不,妙莲如何敢呢?”别的打算,那是指我的私心,为我们母女胞弟筹谋的私心啊。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太皇太后知道。
    “你我都是为了冯家。”她的声音柔和了一声,然而那凌厉的目光,依然逼迫得我不敢卒视。她又说:“但我不允许你有私心。”
    我惶然道:“妙莲不敢。”
    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背脊,冷然道:“均田令,以及冯修和冯夙的事,我不预备再和你提起。只是要你记住,不要做危险的事,不要使冯家担上一点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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