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许久,也没有起色。
我常常梦见冯滢。我也常常忘记,她与我已是死生契阔了。
我梦中的她,依然是温柔静好的模样。我问,妹妹你还好么?她迷离地望着我,只是微笑。我们其实也不曾相亲,毕竟并非同胞。但宫中六年,即便不是形影相随,也是荣辱与共的。
那日,又自梦中惊醒。恍惚间,听闻帘幕外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模模糊糊,只听一个娇稚的声音说道:“太皇太后说了,病重的人如果一味梦见故去之人,是不祥征兆……”
我心中似被重物堵住,挣扎了许久,才勉强出声:“翠羽!”这一声,有些凄厉。我紧接着再问:“翠羽,这是谁在说话?”
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翠羽慌忙来到榻前。眼角犹有泪痕,神色颇不安宁,只低首劝道:“是宫人不懂事,惊扰了贵人……”我固执地问:“是谁?”只觉得那声音不同寻常。必然是我熟悉的,却想不起来。
“都是贵人跟前的,一时无状,您就别计较了吧。”翠羽强笑着,竭力想转移话题,“今日,庭中红梅开得热闹,不如折一枝来插瓶……”我默默地望着她,说道:“其实,她刚才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听见……”言毕,黯然一笑。事实上,刚才听到的话,在此后数年,我都无法忘却。
翠羽默然。在随之而来的缄默中,我忽然听到隐约的嘈杂,似乎掺杂着巫师祝祷声,又似乎……似乎还有妇人的呼叫哀号……我悚然问:“什么声音?”
翠羽懵然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我又问:“这样吵,你没听出来?”翠羽惊惶,顾盼左右,不知所措。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于,她冲口而出:“是了,是了!是高贵人今日分娩。”
我心中一震。原先抛却的怨与恨,以及那深藏的伤悲,在此刻摄住了我的心。我闭目,勉力翻身面壁,以失控的声音说:“快,快,关上门窗,我不要听。”这不是我。我总是这样,时好时坏。有时豁然,想着要安心将息;有时却焦躁,寝食难安。心中忽然静下来,我面壁流泪,莫名的悔意蔓延心上。
冯滢分娩时,也是这般痛苦么?我无法体会,恐怕永远永远也无法体会了吧。
高贵人的第二个儿子,终于也平安降生,是五皇子拓跋怀。
眼下正值太平,宫里又重现了喜庆。悼念冯滢的,大概只有我这百无聊赖的病中之人吧。我暗想,若我这般去了,恐怕也是船过无痕。那淡淡的悲伤的涟漪,不多时,就会散的。
这样一想,心中便是彻骨的冷。
连日来,神志昏沉。太皇太后日日遣人问询,翠羽只得勉强应对。偶尔,她亲自前来,我便如临大敌一般,勉强坐起。对她原本就生了畏意,她这般殷勤,我愈加承受不起。
她见此,亦不久坐。只是如寻常人家的长辈,柔声细语道:“妙莲,好好养着吧。”双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发。那头青丝,散落于枕畔,黯淡了,稀疏了。她的指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暖意,但我仍然凝噎,徐徐道:“我让姑妈失望了,是么?”
太皇太后微怔,将手轻轻抽回,然后说:“傻孩子,你生着病,还想那么多。”我心中已有不祥之意,只哀哀地望着她。
她叹息道:“你莫怪我无情,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怜爱。只是,我更应顾念冯家。”她说着,将脸默默地转了过去。
我不再问,也无力深想她意犹未尽的感慨。那弦外之音,是多日以后,当我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被那无常悲怨所伤,才终于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