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回宫,六宫跪迎。他如一阵疾风,卷起凌厉萧肃之气,瞬间便过去了。我俯身于地,只看见他玄色饰朱色章纹的笏头履,略作停留,终究匆匆而过。心中忽然失落起来,但起身时,却已将那一丝怅然悉数抿于无形。
那日,整整一个白天,他一直在清徽堂理政。晚膳时才漫步过来。看似突然,我却已温好了酒,张置了几样菜肴,亭亭立于阶下迎候。在数十丈之外,看到他的身影只是模糊的一团,笑意却不自禁地浮现。
他终于走近,我的眼中忽然有了酸涩的感觉,似有委屈,似有欢喜,似有愧疚。他在我意欲欠身时,轻轻上前一步,自然地托住了我的臂。我不禁低头莞尔。这时候的心思甚是温柔,随他上阶、入室,浑然忘了孜孜计较。
正是掌灯时分,他环顾四周,话语里忽然有了轻松的味道:“为何你这里的灯特别亮?”我嫣然一笑:“臣妾嫌夜间读书不便,就将灯罩上的银丝剔除了三分之二,皇上以为如何?”他徐徐点头道:“好,果然亮堂多了。”走近几步,忽然又是一笑:“我就喜欢你这点小心思。”
他灼灼的目光近在眼前,直逼到我眼睛里去。我心中忽然一动,半嗔半喜道:“这算什么,值得你这般孩子气!”他果然就孩子气起来,笑嘻嘻地说:“肚子好饿,有什么好吃的?不许藏着!”此刻,他也就是一个大孩子罢了。我忍俊不禁,忙唤人摆上酒食。
用罢晚膳,他携我的手,坐于胡床,倚着锦茵慢慢问起,别后可好,此地可住得惯,还有什么需要……他又告诉我,那新生的两位皇子,罗夫人的孩子取名叫怀;郑充华的取名为恌。我一直微笑着,为他斟茶,又为他捡了自制的几样果脯。
时间在寂静长夜中悄然推移。但,这旖旎温情,终究藏了欲说还休的悲戚。忽然,两人都沉默了。
他终于长叹一声:“此次一别,也是生死契阔……”我心念一动,怅然道:“臣妾娘家有丧事,宫中也有不幸之事。”他微微一怔,仿佛此刻才想到嬿姬,然而随之泛出的悲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我提及嬿姬,本该胆怯不安。然而,这条路原本就异常艰险,须以十二万分的心神投注其中,我孜孜以求的东西又太多、太难,以致于顾不上畏惧这屈死的魂灵了。此刻,察言观色,我小心翼翼地说:“文昭贵人藏于长陵东南角,坟墓新成,陛下……可要去看看?”
长陵,是拓跋宏准备为自己营建的陵墓,选址于洛阳北郊邙山之巅。高贵人死得突然,长陵还未完工,只得草草在东南角为她再建坟墓。
拓跋宏一怔,半晌之后,缓缓摇头道:“不……朕在宫里祭奠她即可。”我心中一惊,转瞬冰凉。他眼中只是凄茫一片。他难道没有丝毫的怀疑么?还是如今政事纷扰,他刻意忽略了曾经的儿女情长?
到洛阳后,高贵人身边的宫女有的被遣出宫去,有的被派往各宫各所,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偶尔也会念起,尤其是恪儿那双眼睛,仿佛是嬿姬的神采。我并非不畏惧,只是仍然要走下去罢了。
但,我终究不敢提及恪儿的事。
然而,翌日,拓跋宏却召来了恪儿和怀儿。怀儿尚小,才六岁。因而拓跋宏将他抱起,置于膝上,抚慰一番。然后问起十岁的恪儿:“恪儿,你愿意谁做你的母亲呢?”
冯清如坐针毡。她是皇后的身份,这两个孩子,以及高贵人的小公主,原是交由她抚育的。我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心情却无端紧张起来。尽管,我一直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恪儿连目光都不曾转移,一直正视着父亲,自自然然地说:“冯昭仪。”言毕,又不安地看了父亲一眼。众人也有不安,但不敢轻易质疑,只是刻意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拓跋宏笑了笑,又问:“为何?”拓跋恪低头想了想,说:“因为冯昭仪赠我汉服,教我说汉语,写汉字。”
小孩子的喜恶是这般单纯。拓跋宏不禁笑了起来,腾出手来轻抚恪儿的背,下颌朝我的方向一扬,眼睛却仍然望着恪儿,他说:“去吧。”
恪儿静静地向我走来,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我心中泛出无限温柔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