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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李伟
    《哑嫂》
    靠山屯有户姓何的人家,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儿子,大的叫大满,小的叫二满。娘仨苦掖苦拽地置放了六间破房。大满快三十了,也没个说媒的。不光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主要是人不顺眼,长得比武大郎高不了几公分,左眼睛还有点毛病。二满二十一了,长得不算英俊,但模样挺端正,还有一双巧手,柳条竹篾在他手里就变成了箩筐挎笼了。给二满说媒的倒不少,但何寡妇哪家的闺女都不相看,她自有她的道理:要是老二娶了媳妇,老大就更难说了。所以,她的心思全在老大身上,把老二的事就压下了。二满也是个懂事的孩子,能理解寡母的用心,也就不说什么。
    这一段时间,何寡妇总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咳嗽,但她给大儿子张罗媳妇的劲头一点也没减。终于有一天,她花了五千块钱从村里的贩子手里买了个南方姑娘,十八九岁,长得挺漂亮,还戴着一对翠玉的串珠耳环;只可惜是个哑巴。何寡妇也有一番道理:这样的不能跑;只要儿子不哑,生的孩子就不能哑,村里有这样的;再有,没毛病的全可人得一万多块。
    当天晚上就入了洞房,住在东边那三间房里。可灯一灭这屋里就砰啷乒啷打了起来。一会就听大满的叫骂声:“老子花钱买了你,想干啥就干啥!”一会又听见“啪啪”的声音。“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哑巴!”
    何寡妇在这边听得真真切切,二满可坐不住了。“娘,你得去看看,别闹出人命来。”何寡妇连动都没动。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大,只听见大满的叫骂声,听不见哑巴有啥动静。二满再也坐不住了,噌一声站起来,往外就走。
    “小二!你干啥去?”他娘一把拉祝蝴。
    “我得把我哥叫出来,真要出人命了。”
    “一个小屁丫头,打服了就好了。你哥娶个媳妇容易呀?”
    正说着,那屋门“哐”一声响,娘俩赶紧跑过去。只见堂屋里大满光着膀子,穿着个裤头,手里拎着条皮带。一见这娘俩,皮带一扔,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我真没用,连个哑巴都收拾不了!我还算个爷们?”
    从开着门里看去,哑巴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蜷缩在墙角里,手里握着一把剪子对着自己的脖子。
    “你千万别……”二满刚想进去劝劝她,就被他娘拨拉到一边,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何寡妇三步两步进了门,还没等哑巴反映过来,就夺过那把剪子,三下两下把她的衣服扒光了,二满还是第一次看见光着身子的女人,觉得浑身发热,竟打了一个冷战。好在这时何寡妇出来把门锁上,又叫大满用木条把窗户钉死。二满还头一回见着他娘这么利落过。临了,何寡妇望着窗户啐了一口:“我就不信了,还治不了你!饿她几天,我看她还寻不寻死!”
    “娘,我看还是让她走吧,人家一枝花似的,才多大点?我哥哪配得上人家?说不定是被拐来的。就算今个服软了,明个不定还出点啥事!”二满不忍心了。
    “一边给我待着去!这事你就不用管!”
    何寡妇口气很强硬,二满不敢再说了,但他很纳闷:娘的脾气一直很温和,今个是怎么了?
    第二天,何寡妇带着垂头丧气的大满去找人贩子说道说道。他们前脚一走,二满后脚就到了东屋的窗根下。屋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有点慌了,小声说:“你,还好吗?”屋里还是没有动静。他一拍脑门:忘了她是个哑巴了#蝴找了个一把镙丝刀,把门镣铞上的镙丝拧开,轻轻地推门进去,二满不敢看她的身子,可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哑巴还缩在墙角里,一见他进来,吓得浑身哆嗦成一团。他赶紧背过身去,向她做了一个手势,“你……快走吧!”半晌,也没动静。哎呀!二满又一拍脑门:她光着身子怎么走啊?就从西屋随便找了一身衣服来,背过身子,把衣服递给哑巴。哑巴把衣服好歹地穿上,向门外就跑,跑出没几步又跑回来,从耳朵上摘下一串耳环双手捧给二满,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刚要走,二满一下子拽祝糊,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难道……
    二满很快地从锅底下抹了一把灰,又往她脸上一抹。哑巴冲他笑笑,向他伸了伸大拇指,调皮得像个小女孩。那一刻,二满真想把她留下,但他知道他不能那么做。
    看着她跑出去,二满觉得心里头少了点什么,又像多了点什么。哎呀!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这可咋办?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猛听得“哐”一声,大门被人踹开了。二满出去一看,顿时呆在那里。
    “我让你跑!我让你跑!”大满手里握着一根柳条,啪啪地抽打着一个人,这个人,不就是他刚放跑的哑巴吗?
    哑巴一声不吭,也不躲闪,两只眼睛紧闭着,任由柳条雨点似的落在身上。
    “哥!你想把她抽死啊!”二满冲上前去,拽住大满的胳膊。
    这时候,从门外赶进来的何寡妇抢上前一把把二满揪住,“啪”一个嘴巴扇过去,“你给我一边闪着!杂种操的!你长能耐了是吧?”何寡妇跳着脚骂着老儿子,“她要不是穿着你那个大背心,我还真不注意,要不然,就真让她跑了!”
    原来如此!二满心里这个悔呀,本来想救她,到头来竟是自个害了她!。
    “你给我屋去!打!扒光了打!我让她跑!”何寡妇说着就上前去扯哑巴的衣服。二满一把抱祝蝴娘,“您就积点德吧!积点德吧!就让她走吧!”
    “走?哪走?老子花五千块钱买的!”大满觉得柳条打得不解恨,又抡起一根棍子朝哑巴打去。
    “要打就打我!”二满一挺身,挡在哑巴前面,棍子落在他身上,折了。
    “我打我老婆,管你个jī巴毛!你心疼了是不是?”大满又抄起一把铁锹,他今个是横了心想要显显爷们的威风。左邻右舍听到老何家闹腾得挺凶,都过来看个究竟。一见哥俩在院心里绷着脸叫劲,就连哄带劝地把他们拉开,何寡妇趁机把哑巴搡进东屋,扒了衣服又锁上了门。
    这场风波是过去了,但靠山屯的人都知道老何家哥俩为了一个哑巴反目成仇了。
    晚上,东屋不断传来打骂声,大满的声音像只咆哮的公猪,句句都是骂给二满听的。每“啪”一声,二满的心就疼得跟刀剜的一般。
    “小二,别怪娘说你,这事你不该管,娘知道你心软,可你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护着她呀#糊是你哥的媳妇,不是你媳妇,你哥的脸往哪搁?”何寡妇絮絮叨叨地劝着小儿子。
    过了几天,二满背着行李卷跟包工队走了。这个家他没法再呆下去。每天晚上,东屋的打骂声,每一声都戳着她的心;但娘说的不是没道理,她是哥的媳妇,不是自个的媳妇。他不该插手,也不能再插手。也许自己不在家,她能少挨点打。
    二满再回到靠山屯是在三个月以后了。他本来想一辈子躲在外面,他不知道怎样面对哥嫂。可是,他不能不见娘最后一面。哥让人捎信来,娘得了肺癌,晚期。他坐最早的车回来,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端着水盆从西屋出来。这个身影在他的梦中出现了无数次,折磨了他无数次了。
    哑巴一转身,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哐啷”一声,盆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才停下。她张了张嘴,又一捂嘴,转身朝东屋跑去。二满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如潮水般翻腾起来。
    “回来啦?”大满从西屋出来。
    二满一句话也没说,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西屋,何寡妇躺在炕头上,脸上瘦得就剩一张皮,面色发黄,像镀了一层金纸。二满跪在地上,叫了一声“娘”,那眼泪就噼啦叭啦地掉下来。想想娘这么多年来娘一个人把他们哥俩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现在……
    “小二……回来…了?”何寡妇慢慢睁开眼睛,她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她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二满轻轻握住这只瘦得跟柴火棒似的手,泣不成声。“娘啊……你不孝的儿……回来了!”
    “娘……对不住……你,娘……知道,你心里……有你……嫂……子,可娘……不能……由着你,得可……你哥……的先。娘早知道……活不长了,你哥……那个……样,咋能……成……个家……呀?娘……这……撒手……一去,谁……照顾……他……呀?你……比你哥……有……出息,能……自个……娶上……媳妇。你……别……怪……娘……狠……心……”
    二满终于明白脾气一向柔和的娘这几个月来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凶暴。
    第二天晌午,何寡妇去了,去的时候很平静。
    哥俩披麻戴孝,抱着骨灰往山坡上走,哑巴也披上重孝,走在哥俩后边,自从到何家,这是她第一次被获准出门。一帮亲戚乡亲也跟着来送何寡妇。
    辛苦了一辈子的何寡妇终于安息在她丈夫的身边。
    回来的路上,谁也不说话,二满知道哑巴就在自己后边,他一直想回头看看,但一想到娘死前说的话,就忍住了。他们走到河边的时候,突然间就听“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哑巴没了#寒里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有一角孝衫飘在水上。
    二满连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三下两下把哑巴捞上来,幸好是刚落水,呛出几口水后,哑巴缓过气来,睁眼一看,自己躺在二满的怀里。她“啊巴啊巴”了两声,就呜呜地哭起来。
    大满一见媳妇躺在兄弟的怀里,这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抬脚就踹过去,“起来!起来!”
    “你干啥?她都这样了,你还踢他?”二满的声音也高起来。
    “老子爱干啥干啥,我踢我媳妇,关你屁系干!”
    说着,一把揪起哑巴,“啪啪!”一连扇了她好几个嘴巴。“我让你死!我让你死!跟我滚家去!”亲戚们一看哥俩又叫上劲了,赶紧劝着他们回家去。
    这天晚上,好好的竟下起雨来,老天爷不知道为谁哭得这么伤心。
    东屋的打骂声又响起来,不同的是隐约地夹杂着哑巴特有的哭声。不一会,邻居趴在墙头上喊大满,三缺一,让他去凑个手。二满听得东屋的门哐的一响,有人从他的窗根下走过,一会儿,大门又响了一声。
    雨点敲着玻璃,也敲着二满的心,他心里像被个木虫钻着。他知道哥一打麻将就是一宿,他真想过东屋去看看,起来了,又躺下,又起来,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还是摸黑走到东屋的窗根下,灯亮着,但隔着窗帘啥也看不见。他进了堂屋,推了推门,竟开了!哥忘了锁门了吗?还是天意?
    容不得多想,他的腿已经迈进来。一进屋,他的脑袋“嗡”地一声——哑巴缩在炕角里,正捧着那串翠玉耳环呆呆地望着,默默地流泪,连他进来都没有查觉。
    二满把灯关掉又马上拉开,哑巴这才看见站在屋里的二满。她呆呆地盯着他,看着她满眼的凄楚,二满的心都碎了。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串耳环,捧在手里,哑巴爬过来,从他手里拿过耳环,攥在手里,紧紧贴在胸口。
    二满真想抱祝糊,安慰她。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绝对不能#糊是自己的嫂子!刚才是心疼得碎了,现在他的心被什么东西绞得,撕着,他恨不得让谁揍他一顿。他心里有一团火,一团必须熄灭的火。
    哑巴终于哭出来,她慢慢解开上衣的扣子,二满立刻也头扭过去,但哑巴把他的脑袋搬过来。二满一转身,惊呆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面前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胴体!前胸后背,手臂大腿,凡是衣服能盖住的地方,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像一条条蜈蚣纠缠着。长的短的,深的浅的,宽的窄的;有牙齿咬的,有烟头烫的,有鞭子抽的,还有用刀划的。有的结了笳,有的还洇着血。
    二满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他轻轻地抚着那一处处的伤疤,心像被谁摘走了一般。哑巴“呜”一声哭倒在他的怀里。
    窗外的雨吞没了一切声音。
    二满万万没想到,这竟是她的第一次。
    看着二满疑惑的目光,哑巴掀起褥子,下面摆着七八盒不同牌子的壮阳药!二满到现在才明白,洞房那天,哥为什么那么沮丧。
    这可怜的女人,她是怎样忍受哥近乎变态的折磨!
    第二天,雨来没晴,大满吃了早饭又去打麻将。打着打着,他突然想起忘了锁门。就跟那三个人说:“我忘锁门了,得回家看看。”
    “嗨呀,老二不是在家呢吗?”
    “那我也不放心。”
    “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看着大满走出去了,另一个对刚才说话的人说,“他是怕他媳妇跟老二跑喽!”
    “不能吧?”
    “有啥不能的?要是我是哑巴,我也跟别人跑!”
    “啊?”
    “你们不知道啊?大满那事儿不中!”
    不说那帮人怎么在那议论纷纷,单说大满顶着雨跑回来,一进门,看见二满坐在西屋的堂屋里编筐,这心就放下了一半。走到东屋一看,屋门大摇大摆地开着,里里外外,哪也不见哑巴的人影!大满又风暴似的闯进西屋,二满低着头编他的筐,连瞅都没瞅他。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哑巴。
    “二满!二满!你嫂子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大满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式。
    “你自个的媳妇都看不住,冲我吼啥?”
    “大满!大满!不好了,有人看见你媳妇往悬崖上跑了!”
    哥俩赶紧往山上跑,听到消息的人也跟着去看热闹。
    但悬崖上除了一只绷着孝布的鞋外,什么也没有。
    大满一屁股放在地上:“我的五千块钱啊!”
    第二天,二满走了。
    半年后,大满收到五千块钱,是二满从南方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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